等把米糕起出來,盛在籃子裏,潘二娘又開始發愁:“怎麽做了這麽多?要是賣不完,放久了就壞了。”

容真真自責道:“是我的錯,第一回做沒試好手,不小心做多了。”

潘二娘本想將多餘的米糕吊在井裏,留著自家吃,妞子卻出了個主意,她說:“不如把多餘的米糕交給陳三叔,讓他去賣。”

容真真問道:“陳三叔不是在秦公館裏做事嗎?”

妞子說:“陳三叔早就不在秦公館了,秦公館的太太遣散了下人,現如今陳三叔開了個茶攤,虎子也在攤上幫忙。”

容真真在妞子的帶領下去茶攤上找到了陳三,自打從公館裏出來,陳三找不到合適的主人家,隻得在外自謀生計,過得很是艱難,容真真發現他的臉上又添了幾道風霜。

陳三手裏拿個大茶壺,忙忙碌碌不斷為茶客們添加茶水,臉上時刻陪著笑,就連虎子,也提著果籃,為客人們添些瓜子花生。

聽到容真真的來意,陳三很爽快的答應了,因為這樣一來,他也有些賺頭。

不過虎子卻被他打發出來,同容真真他她們一起,走街串巷去賣米糕。

原本陳三留著兒子在這兒,也不是為了讓他能幫上什麽忙,不過是想看著他,別讓他出去胡混。

既然容真真她們缺人手,去賣米糕也能賺更多錢,他也懶得硬把這混小子留在這兒。

虎子早已呆得不耐煩,在他爹的眼皮子底下,就是走個神,一時沒把客人要的東西上齊,就得挨他爹一頓數落,相比之下,同小夥伴們一起出去玩兒就快活多了。

妞子在街麵上混了這麽幾年,對哪兒都熟門熟路的,哪裏好賣東西,哪裏遇得到同行,她都了然於胸。

在妞子的帶領下,隻賣到半下午,他們就都把籃子裏的東西賣完了,期間躲過一次狗攆,和一次混混的追殺。

這一天奔波下來,刨去成本,淨利潤六十三文,按照先前約定,虎子和妞子都分了十八文,剩下的都是容真真的,再加上陳三那兒的也有十幾文,加起來收入也不錯。

幾人都麵帶喜色,虎子數著銅板,嘴裏嘟囔著:“十一、十二……十八,好多好多錢啊,唉……”他重重的歎了口氣。

陳三還在秦公館裏做事的時候,家裏寬裕,他自然就手頭鬆,虎子的日子過得比誰都舒坦,可自從秦太太遣散了公館裏的傭人,家裏進項少了,他自然也變得摳門起來。

虎子也知道,賺再多錢,他爹都得收了去,一分都落不到他手裏,可他好久都沒吃零嘴了。

“我想吃糖棍,你們別跟我爹說我買了糖棍。”

虎子這麽一說,另外兩個也嘴饞了,他們都花了一文錢買了兩根糖棍。

所謂糖棍,就是用一根小木棍在麥芽糖裏略攪一攪,沾一點金黃色的糖漿,一文錢可以買兩根。

虎子從前最喜歡吃糖棍了,一根能舔一下午,可現在再想吃,他爹也不給買。

三人一人嘴裏叼了根糖棍,坐在河邊,把腳泡在水裏,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著水,岸上的青草被他們的屁股壓塌了一大片。

妞子折了一把柳條,邊泡腳邊用柳條編花籃,編好的花籃賣到花店水果店,一個可以賣兩文,柳條又不費錢,隻是要花時間去做,相當於淨賺了兩文。

容真真跟妞子學編籃子,妞子一麵教她,一麵問:“你前幾日畢業考核考得怎麽樣了?”

容真真漫不經心道:“現在還不知道,大概過兩天就出結果了吧。”

“哦。”妞子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說出自己的心事:“眼見著小毛兒一天天長大了,我想送他去學點什麽。”

沒了那酒鬼的拖累,她如今必然能攢得下錢,也能光明正大把錢拿出來用。

容真真好奇道:“你想送他去讀書?那可要花好多錢。”

妞子苦笑:“我可沒那個本事,隻是想著能讓他學點手藝就好。”

虎子也偏過頭:“有手藝也不一定長久,我爹會伺候花草果木,也能跑腿辦差,不也被辭退了,現在在攤子上賣茶,都摳搜了許多,我連根糖棍兒都要背著他吃。”

他砸吧了一下嘴,將最後一絲甜味也卷入口中,從紙中掏出包好的另一根糖棍,卻見容真真和妞子都隻吃了一根,另一根都收得好好的。

虎子不由問道:“你們幹嘛都不吃?”

“留著帶給我娘/弟弟。”

虎子道:“你們可真孝順,我也想帶給爹娘吃,可我不敢,要是被我娘知道我私自買了零嘴,她一定會打死我的。”

容真真給他出主意:“你就說是我請你的不就行了。”

虎子像看傻子一般看著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的厲害,她要去攤子上問的。”

這下容真真也沒了言語,不過虎子想了想,還是把糖棍收起來了,他說:“我留著給小翠。”

容真真詫異道:“咱們從小玩到大,你可從來沒有專門給我留過東西。”

“那你們怎麽能一樣?”

“怎麽就不一樣的,咱們可是一條胡同裏長大的。”

虎子得意道:“小翠可是我小媳婦,要給我生崽子的。”

另外兩人都露出震驚的神色,齊聲道:“你這麽快就要娶媳婦了!”

“不是現在,還要過兩年,我娘說過兩年她就要嫁到我家了,讓我對她好一點。”說到這兒,他還有些羞澀的撓撓頭,“小翠最好了。”

他們一直在河邊玩到日暮西斜,才各自回家。

容真真和妞子在鋪子門口發現了來收“安全費”的地痞,店裏沒有人,想也知道趙禮是故意走掉,把爛攤子留給潘二娘一個女人,容真真拉著妞子從後門進去,絲毫不管前麵又打又砸。

妞子擔憂道:“不管?”

容真真冷笑一聲:“要是管了不正如了堂哥的意?反正我不管,總有人要管的,看誰熬得過誰。”

潘二娘躲在後頭沒出去,見容真真她們回來了,忙上前接過籃子,帶著幾分憂慮道:“這麽打砸下去怎麽得了?生意也沒法子做了。”

容真真讓她寬心:“放心,會有人比咱們更急的,說不定這幫人都是他找來的,咱們隻把前後門一關,任他前頭鬧翻天。”

果然,自從她們撒脫了手,趙禮不得不將事管起來,這回他故意讓人來砸了店,可潘二娘幹脆關了門不做生意了,沒奈何,他隻得自己去把砸壞了的東西換了,重新將店開起來,隻是他看著潘二娘母女的眼神,也越發陰沉。

過得幾日,酒鬼張的屍首在水裏泡脹了,浮了起來,撈屍工尋人辨了許久,才弄清他的身份。

妞子見到她爹的屍體時,他正硬梆梆的躺在一塊板子上,渾身浮腫,麵目難辨,她謝了撈屍工一百個銅子兒,撈屍工有些不滿,因為他忙活一通,才得了這麽幾個錢。

可這些錢幾乎是妞子這些時日積攢的所有了,想到她那酒鬼爹死後還要花她的錢,她心裏很有些不快。

最終酒鬼張被裹在一卷破席子裏,妞子帶著弟弟,在亂葬崗為他挖了一個坑,將他埋了下去。

填上最後一把土的時候,妞子不知怎的,想起了她娘,多年未見,記憶中娘的模樣已經模糊不清,隻依稀記得她麵上抹不去的愁苦,她後來也被一卷席子裹著扔到了亂葬崗,但沒有人為她挖墳。

等親手將這個人埋下了,妞子解脫之餘,又有些茫然。

“妞子,走啦。”

她回頭,看到容真真牽著小毛兒,在衝她招手,小毛兒的臉上沒有一絲悲傷,於是她也鬆了口氣,過去牽起小毛兒的另一隻手。

容真真偏頭看了看她,把一肚子的猜測都咽了下去,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將那些話說出口,隻因為,這是秘密。

幾月時間一晃而過,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裏,發生了許多事。

譬如沒爹沒娘的妞子和她弟弟拜了潘二娘做幹娘,又譬如容真真的小金庫添了一塊九毛八,還有她的畢業考核進了前十,可以省一半的學費,明日就要去學堂報名。

當然,不好的事也有,至少關於寡母孤女的難聽流言從未斷絕,人們樂於將這樣飽含惡意的傳聞反複咀嚼,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對此,容真真心知肚明,卻毫無辦法,好在潘二娘幾乎不出門,聽得少,也能勉勉強強安穩度日。

“福姐兒,過來。”潘二娘在屋子裏喊她。

容真真放下手頭的錄取書,進屋問道:“怎麽了?”

“來,試試我給你新作的衣裳。”

潘二娘取出一套裙裝,是外頭時髦女學生常穿的款式,針腳細密,沒有半根線頭。

容真真歡喜的將衣裳上了身,上身是淺藍齊腹短襖,寬鬆的喇叭袖剛到手肘下一點,露出一截細細的皓腕,下身是純黑中裙,裙擺在膝蓋下,留了半截小腿,腳上一雙千層底的圓口黑布鞋。

她一扭頭,背後黑油油的大辮子輕輕地晃了晃,整個人看起來文雅又秀氣。

“我就知道你穿著一定好看。”潘二娘撫了撫她的衣擺,“領子緊不緊?胳肢窩夾不夾?”

“合適著呢。”容真真輕輕巧巧轉了個身,黑色的裙擺微微飄揚,顯得格外好看,她抿了抿嘴,心裏頭又高興又害羞。

“合適就好,娘看外頭的女學生都這麽穿,人家有的,我家福姐兒也該有的。”潘二娘看著自己聘聘婷婷的閨女,雖然年紀還小,卻比其他同齡的女孩子秀氣得多,她心中生起一點作為母親的欣慰。

容真真先是一笑,很快又想起什麽,斂去笑意,露出點愁容:“我讀書的事禮堂哥已經陰陽怪氣好幾天了,再看到我還作了新衣裳,後頭好幾天都不得安生了。”

早在她錄取書下來後,趙禮他娘就打著探望的幌子來拐彎抹角的勸潘二娘不要讓女兒讀書。

“女娃娃終究是要嫁人的,書讀那麽多又有什麽用?白浪費錢。”

“我在嘉平鎮有個早年的手帕交,她兒子跟福姐兒一般大,我看著這一雙小兒女倒般配呢。”

潘二娘柔和而堅定的推拒:“福姐兒還小呢。”

她清楚的記得亡夫想要女兒出人頭地的心思,也知道對女兒而言,讀書是比嫁人更好的選擇,所以任人家好說歹說,她始終未曾鬆口。

趙禮他娘上門幾次後,隻得無奈的放棄了,背後也免不了啐一口:“不過是個丫頭,還真當是文曲星下凡嗎?我看等日後留成個老姑娘,連下九流的臭漢都不要。”

讀書的事雖未被攪黃,可自此趙禮就看她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早已把趙朋的遺產看作是自己的,潘二娘母女用了一絲一毫,他都肉疼。

容真真大多數時候還得顧忌著他,免得招惹麻煩,畢竟以前是他爺爺當族長,後來又是他爹當族長,無論何時,人家都比自己勢強。

比方說族裏就對她們監管得很嚴,生怕她們偷偷將財產轉移了,可明知有這樣的事,她們也隻得忍了。

潘二娘卻道:“我管他什麽臉色,我隻當作瞧不見便是了,難不成他還能為此咬我一口?”

容真真驚異的看了她娘一眼,不知她何時變得強硬起來,她是知道自己這個娘的,素來軟弱慣了,人家稍微唬一唬,就怕得跟個耗子似的。

打小見潘二娘就是這副性情,容真真都習慣了,有時她娘實在扶不上牆,她也沒覺著氣憤。

她常見街邊那些沒爹沒娘的乞兒,靠撿垃圾過活,寒冬臘月都赤著腳,凍得渾身都木了,說不得什麽時候就一命嗚呼,相比起來,她還有個娘,能給她一個家,她就已經很滿足了。

潘二娘從枕頭下摸出六塊嶄新的大洋,又摸了幾分零鈔,用小荷包裝了,把口子紮嚴實,塞進容真真手裏,囑咐道:“這是你一年的學費,千萬要收好,多給的零鈔是叫你去買些筆墨,娘也不懂這些,怕給你買錯了,你自個兒看著買吧。”

容真真將荷包放在書包內層,仔細扣好書包上的扣子,回答道:“放心吧,我妥貼著呢。”

這書包自然也是潘二娘新縫的,外頭賣的太貴,潘二娘便用好布自己做了一個。

把東西收拾好,容真真去打了水同娘一起洗了腳,便道:“娘,時辰不早了,我去睡了。”

“等等。”潘二娘叫住了她。

容真真轉過頭:“還有什麽事?”

潘二娘麵帶愁容,憂慮道:“娘性子悶,平素也沒同外人有甚來往,不想你學了我這個性子,讀了幾年書,也沒在學裏交往朋友,我想著姑娘家還是活潑些好,讀書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不同朋友玩。”

容真真愣了愣,若無其事的點點頭:“我知道了。”

見她點了頭,潘二娘還是焦愁,生怕她受了委屈:“若是人家不好,欺負你,也不必非同她玩。”

容真真聽了,心中一暖,微微笑道:“別擔心,沒人會欺負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

考試月比較忙,所以更新不穩定,過了這陣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