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的老板見她拿著報紙一直看,不由出聲阻止她:“我說這位姑娘,你要是想看,就把報紙買回去,你在這兒白看算怎麽回事?”
他嘴裏嘟囔著:“要是個個都這樣,我生意還做不做了?”
他一時念叨著生意難做,買書的人少,一時嘀咕著書商黑心腸,進書價格不便宜,一時又扯到許多人來白看書,把書摸舊了,就賣不出去。
顛來倒去,不過是借著這事發些牢騷罷了。
直到容真真放下了報紙,他才停止了埋怨。
容真真沒同他計較,人家不過為了生計,她後爹趙朋也是做生意的,因此她能理解這些。
她和秦慕各自挑了三兩本書,價格都不便宜,店老板見了,臉色這才由陰轉晴,他霎時間和氣起來,十分殷勤周到的用廢紙把書包起來,捆成緊緊實實的一紮。
兩人臨走時,他還賠著笑:“下回再來買,我這兒的書又多又齊全,便是一時沒有,你說一聲,我都能進回來。”
前倨後恭,卻並不值得發笑,這世上許多人,如果不是有養家糊口的重任在,大概都會顯得親切又和善。
可生活在上頭沉甸甸的壓著,便使他們不能不“凶惡”,不能不庸俗了。
容真真將書店的一點小風波轉眼拋至腦後,她回到家,坐在書桌前,展開一張稿紙,提筆寫下四個字——相夫教子。
這是她要寫的新小說。
今日見過梅雙,見過虎子,見過小翠,她心裏像堵著一口氣,總是難以平靜。
為什麽女孩子唯一的路就是嫁人,生兒子,伺候公婆和丈夫呢?
甚至不選擇這條路的女子,都是異類,是怪物,令家族蒙羞!
若有女子不想嫁人,想自力更生,會有無數人斥責,因為男主外女主內,古往今來!天經地義!
可這又是哪片天,哪塊地說的?
這些最初難道不是被編造出來,用於馴化女子的謊言麽?
難道謊言說多了,就能成為真理?
千年百年,“真理”最終讓女子被整個社會排斥,以至於隻能在那狹窄的方寸之地生存。
這樣的世道,是不對的。
鋒利的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一行行字跡,一個故事緩緩成形。
在某地,有一赫赫有名的望族,當家老爺姓梅,名慶節,當家太太姓方,名慧敏。
他家生了四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後,方得了一個寶貝兒子。
那四個女兒分別為大姐香玉,二姐蘭玉,三姐晚玉和四姐純玉,寶貝兒子不入姐姐們的排行,起了一個寄托著爹媽殷殷期盼的名字——梅鴻暉。
在這個家中,大姐二姐都已出嫁,都嫁的是門當戶對的人家,生活富足,但她們過得並不好。
大姐香玉是個相夫教子的傳統女子,一心一意伺候丈夫,孝順公婆,兢兢業業的打理自己的小家。
然而,因為連著生了兩個女兒,夫家不待見這個“不下蛋的母雞”,公婆丈夫都不給好臉色。
尤其是她丈夫,一個接一個的姨太太納回家,什麽髒的臭的都往家裏帶,有了一堆鶯鶯燕燕卻還嫌不夠,成日裏眠花宿柳在外遊**。
最後,他不慎染了髒病,又回去把這見不得人的病傳給了一家子妻妾。
罪魁禍首是個男子,倒能忍著羞恥去尋大夫看病,可後院裏的女人,藏著掖著還來不及,哪裏敢去看大夫呢?就算舍下臉麵,也沒人願意為她們瞧這病啊。
沒奈何,作為一個女人,要麽生熬著,要麽遮遮掩掩的同後宅女眷打聽所謂的偏方。
幾道偏方一下去,香玉的病非但沒有絲毫好轉,反而更嚴重了。
二姐蘭玉嫁得稍微比香玉差點,但也是書香門第,她並不願作為一個妻子,一個媳婦一輩子困在後院。
她念過書,有文化,能寫會算,還有一份中學教員的職業,所以她結婚後依然要去上班,憑自己的本事養活自己。
為此,她遭到了夫家的謾罵,娘家的反對,還有一些好事者的指指點點,可她將一切都抗了過來,絕不肯退縮。
這樣堅定的她,最終卻被母親的身份所擊敗,她懷了孩子,日漸沉重的身子,以及與生俱來的母性,讓她放棄了做自己。
她那同樣念過書,有文化的丈夫得意洋洋道:“女人嘛,任她再能跳,隻要搞大了肚子,就翻不起什麽風浪來。”
她聽著這份番話,沉默的流下了眼淚。
梅蘭玉終究沒做成梅蘭玉,她成了妻子,媳婦,母親,可她偏偏做不成梅蘭玉這個人!
因為二女兒那一段叛逆,梅慶節吸取了教訓,不肯讓三姐四姐念太多書,說“女娃子書念多了,心就野了。”
可晚玉和純玉天性好學,偷偷摸摸拿了姐姐的書來看,在弟弟跟著家庭教師學習時,也想方設法的聽一耳朵。
就這樣,到了出嫁年齡,兩個女孩因有姐姐們的前車之鑒,都不肯嫁人,梅老爺大怒,把兩個女兒關起來,不給水飯,要使她們屈服。
四姐純玉聰明伶俐,同晚玉出了個主意,關了兩天後便假裝聽話了,哄得親爹把姐妹倆放了出來,然而當晚她們就收拾東西離了家,自此便開始自己闖**。
容真真並沒有設置老套的結局——讓姐妹倆經過一番拚搏後,功成名就,衣錦還鄉。
事實上,老三晚玉雖也有一股闖破天的狠勁兒,但她隻知蠻幹,在這男人掌控的世界裏,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若不是有個妹妹拉拔一下,絕對沒有好下場。
而純玉不僅肯拚,還有心眼,會動腦,行事機敏,她在付出比尋常人多十倍的心血後,終於在不肯接納女人的社會裏站穩了腳跟。
容真真這麽寫,自有她的用意,雖然她不讚同女人應該呆在後宅,唯一的價值就是嫁人生兒子,但她也不能因為自己的這個觀點,就大肆鼓吹走出去工作的女人就一定能風光。
須知文字是有力量的,寫出來的東西必定會被許多人看到,倘若有幾個人看到了這篇小說,受到了觸動,憑著一時熱血要立足於社會,必定撞個頭破血流。
在這樣的時代,對女人而言,往往沒有所謂的公平,要想出頭,必須要比男人更下功夫更有智慧,否則,還不如龜縮一隅保平安。
容真真寫字的速度不慢,但寫了兩千餘字後,夜色便已很深了。
她放下筆,揉了揉眼睛,正想去睡時,卻看到今日買書時順帶買回來的報紙。
她又拿過那張報紙來看。
那篇她自己寫的《榨油記》倒沒什麽看的必要,畢竟她修改多次,已看過千百遍,促使她買回這張報紙的,正是安娜女士寫的《太太》。
那可真是篇難得一見的好文章,雖然隻是寫後宅十幾位姨太太圍繞家產的紛爭,卻把各人的形象刻畫得細致入微,其文如行雲流水,未有半點滯澀。
容真真原本猜測那安娜女士是不是外國人,可見她用詞那樣考究,便推翻了這個猜測,畢竟連她這個土生土長的,念過幾年書的人都比不得她。
如今國內受西方思想所影響,取個外國筆名倒很常見。
她心裏很想認識一下這個了不起的前輩,況且同為女子,必定可以有許多共鳴。
她一遍遍的讀著報紙上那幾千字,越讀就越想認識安娜女士,卻苦惱於並沒有她的聯係方式。
忽然,容真真想到自己發表《榨油記》後,有一些讀者寫了信來,信被投到報社,然後由報社的編輯又寄給她。
她想到辦法了。
她連忙翻了信紙出來,這是她收到讀者來信時,為給其中一些人回信,專門去買的上好的信紙,厚實又潔淨,寫字十分順滑。
剛剛生出的睡意不知不覺間便消散了,她提筆又寫,寫要寄給安娜女士的信。
一開篇,她就忍不住將《太太》誇了又誇,從結構到文筆到內容,都無一不精妙,然後赤誠又熱切的表達了要交朋友的意願,忐忑不安的詢問是否有資格得到前輩的指點,最後以一堆問題和仰慕之語作為結尾。
洋洋灑灑數千字,寫得比她今晚寫的小說還多,她本想再寫幾句的,又怕人家嫌她囉嗦,想想還是作罷。
寫完後,容真真把信讀了幾遍,又生出了重寫的衝動,她一會兒覺得自己的字跡不美觀,一會兒覺得邏輯不通順,東問一句西問一句,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的問題簡單到有些犯傻,總不能滿意。
就在她蠢蠢欲動的想重寫一份時,窗戶被敲響了。
秦慕在窗外低聲說:“已經很晚了,該熄燈歇息了,不要熬夜。”
他方才做完了自己的工作,起身洗漱準備入睡時,卻發現隔壁容真真還亮著燈,便忍不住來提醒一句。
容真真應一聲:“知道了,你也快睡吧。”
她把信夾在稿子裏,不打算再寫了,準備投稿時一起把信交到編輯部去,托安娜女士的編輯代為轉交。
然而,此時此刻的她,並不知道,真正的安娜女士,與她想像中的並不相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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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說 20瓶;千山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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