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阿喀琉斯之踵(二)

我仔細地看了一眼麵前這位雲副主任,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他好象是副區長,我跟他吃過飯,也跟他喝過酒,不過隻有一次,確實不記得他的模樣了,但他就是雲菲菲的父親,絕對不會錯。

我發了一呆,把抬起的手放下來,這一刻,有點迷茫,還有點悵惘。

身後領導們七嘴八舌的指責聲不絕於耳。

“身為一個黨員,你的素質在哪裏?你的黨xìng在哪裏?”老陸的聲音很高亢,“誰讓你來這裏的?嗯?

彭區長一臉苦笑地望著自己的老夥計。老雲的腦袋壓得更低了,“對不起,沈書記。”他說,“我以為——”

我抬起手,無力搖了搖,阻止他的道歉。“對不起。”我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又說。“對不起。”

我又回過臉去凝視著那群慷慨激烈的市委領導們,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臉上的表情是什麽,但是他們馬上意識到不對勁,所有訓斥的聲音嘎然而止,大家同時收了口。

“沈書記?怎麽啦?”老陸招呼了我一個,他有點納悶。

我搖搖頭,沒理會他。我走到那位沮喪的小彭局長身邊。“嗯——”我想了想,然後問他,“你——跟雲菲菲很熟?”

“啊?”小彭顯然沒有想過市委書記會問這個問題,他愣了一下,“雲菲菲——是啊。”他看著我,有點語無倫次,“小時候,我們住在一個院子,我常帶她玩兒——呃,菲菲很調皮,老愛捉弄人——”

我歎了一口氣。“哦,謝謝。”我低聲說。

“就跟個男孩子似的,從小就那樣,還有——”

“算了,不要說了!”我打斷了他的話,聲音重新恢複堅定,小彭看了我一眼,估計情緒猛然被帶回到現實,他的樣子又恐怖起來。“沈書記,我真不知道是您——”又開始解釋上了,可能覺得在我開口宣布處理意見之前,這是他的最後機會了吧。“我怎麽可能——”

“別說話!”老彭又嚴厲地打斷兒子的申辯,“老實點,聽候組織處理!”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沒有誰要處理他。”我說,“都是為了工作嘛,誰能保證永遠正確?如果出了點問題就一棍子打死,以後還有誰敢放開手做事?”

這個彎轉得有點大,所有人看我的目光都很驚訝。

“沈書記!”老陸在後邊叫了我一聲,帶了點提醒的意思,可我不理他。

“你們區委區zhèng fǔ在這類事情的處理上,確實存在問題。”我又點點老呂他們,“唯書唯上,人雲亦雲,太容易被上級部門,被領導們的看法左右了吧?”

“這是一次摸底考試。”我說,“考的就是你們的堅定xìng,原則xìng,啊。”我說,“能不能頂住壓力,保護這些工作者們的積極xìng,為他們挑起擔子,負起責任來。”

“大家看看他們。”我又指著南區那群呆若木雞,集體不知所措的各部門執法者,“這些同誌,他們從事的工作容易嗎?”

“不容易!”我說,“每天披星戴月,頂風冒雨,做的全是得罪人的工作,受人指責受人詆毀,有時候甚至還會遭到不明真相的群眾圍攻,付出血的代價!”我說,“另一方麵呢,還要承受來自社會的來自輿論的壓力,動輒得咎,工作上稍有不慎,就會被人指為破壞和諧,破壞穩定,流血又流淚,痛心啊——”

“他們是破壞者嗎?當然不是!他們是社會秩序的維護者,建設者!”我說,“安定繁榮,離不開法製的保障,建設和諧社會,前提就是法製的健全!”

“所以,對於他們的工作,我們要堅定不移地予以支持,而不是無端非難,懷疑指責,我們要保護他們,給他們動力,而不是壓力!”

說到這裏,我回過臉來,淡淡地瞄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老陸。“陸書記,你是主管政法口的,我說的這些,你看對不對?”

“啊?”老陸真是有點發呆,好一會才明白我說的什麽,“呃——對,對,是這樣,法製要健全,要健全。”他說,“執法同誌們的工作,也要大力支持。”

掌聲終於響起來,是身前那些部門的製服們,他們好象這才回過味來——市委書記在剛才的講話裏充分肯定了他們工作,高度讚揚了他們的jīng神,大家一下子激動起來,拚命鼓掌,一個個臉上放光,yīn霾盡去,我微笑著向他們頜首致意,意示鼓勵。

情緒擴散開來,場子裏的掌聲象暴風雨一樣,經久不息,包括那些記者們,我身旁的領導們,甚至還有外圈的群眾,全在鼓掌。

呃,其實想說的是——掌聲這玩意,真他媽有傳染xìng。起碼我可以肯定,後邊隨大流的群眾理應不清楚圈子裏麵到底在說什麽,而周圍一圈記者跟市委領導們,雖然也跟著在鼓掌,但是有些人臉上的表情,很是不以為然。

嘿嘿,有掌聲就行,其他的無所謂。

同樣莫名其妙的還有南區一幫領導,他們手上鼓掌,但是表情茫然,看起來有點身不由己的樣子。事實上,他們肯定還在琢磨市委書記的潛在意圖,事情究竟會如何處理,到底誰來挨上這一刀。

我又緩步朝他們那方向走過去,經過雲副主任身邊時,我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請放心。”我說,“您要的麵子,我絕對會給。”

這句話讓邊上的老彭區長聽到了,他怔怔地看著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彭又趕緊把頭低下去。

“你們這些做領導的——”我指著南區的呂書記,“這次考試不及格!”

南區的一幫子領導惕然生驚,一個個看著我不敢開腔。

“這些同誌們的工作,你們用什麽來支持他們?啊?”我說,“執法有度——但是你們為他們把這個度把握了好了嗎?他們的工作,群眾不理解,領導也不理解,是你們的失職啊!”

大家表情都很暈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麽回答我。沉默了一會後,還是呂書記站了出來,“對不起,沈書記。”他說,“我們承認錯誤。”

“老呂同誌,不要老說這句對不起,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我毫不猶豫地批評他,“應該為同誌們營造一個好的氛圍,幫他們掌好舵,把好關,讓他們少一點壓力,多一點動力,應該保護好他們的工作積極xìng。”我說,“要加大宣傳力度,在群眾中做好解釋工作,讓全社會都來理解和支持我們的執法人員,讓大家都明白法製工作的重要xìng和必要xìng!”

“是的,是的,這些工作,我們確實沒有做好。”老呂諾諾連聲。

“要吸取教訓。”我說,“希望下一次考試,你們能夠及格。”

“啊?”老呂抬起頭來看著我,好象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沈書記,您的意思是說——”

我淡淡一笑,“就這樣吧。”我說,“明天你們區委可以就這個事情,組織開個法製工作專題會,好好反思反思,在工作上到底存在哪些問題。”我又轉臉瞟了一眼表情默然的老陸,“陸書記。”我說,“這個會,你有時間的話,也出席一下,給他們提點指導意見,怎麽樣?”

“哦,好吧。”老陸有點無可奈何,“不過原則上的東西,我們吃不準,還是你沈書記親自給他們把把關好了——”他的聲音跟表情同樣意味深長,我聽出一點諷刺挖苦的味道來了。

“沒問題。”我無所謂地說,“我讓田秘書也列個席,參與討論,到時候會議紀要交我這裏。”

“呂書記,彭區長。”我最後打了個招呼,“以後在這些問題上,多注意一點方法。”

“還有——”我又笑著說,“你們南區的班子,看起來倒是挺團結的嘛,這個很難得,繼續保持,啊——嗬嗬。”

以兩位老大為首,南區領導們集體出了一長氣,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應該是意識到這場風暴終於沒有落下地來,終於過去了。

我又轉身走到那些執法人員麵前,把地上小彭局長那個包撿起來,放在他手上,然後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示安慰。“各部門的執法同誌們,你們辛苦了。”我朝他們大聲說,“我向你們致敬!”

這些身著各類製服的同誌們再次興奮。掌聲又一次平地響起,如銀瓶乍破,卷過人群。特別是麵前的小彭,樣子感動得一塌糊塗,居然眼淚都弄出來了——當然,我也不會以為自己的話有這麽高的魅力值,關鍵是他有種死裏逃生的感覺吧,嗬嗬。

“感謝市委領導們的理解,謝謝沈書記!”小彭局長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拍巴掌的樣子很誇張,一副激動萬分的表情。他身後同事們基本上也跟他差不多。這一刻,閃光燈頻頻閃亮,各種鏡頭對準了這個方向,在我和這群興奮的製服們臉上掃來掃去。

是啊,真是一條好新聞,我敢肯定,明天整個長川的媒體都會說這個——新任市委書記微服私訪,親自看望慰問戰鬥在第一線的執法人員。

我手上漫不經心地同大家一起鼓掌,心裏卻在想,原來沈先生的那些原則,有時候也是很容易轉向的,真他媽有意思。

這種想法讓我感覺有點意興闌珊,我側過臉去,吩咐身旁的田秘書,“就這樣吧,準備回市委。”我麵無表情地說,“告訴大家,晚上還有會。”

然後jǐng察們在前麵開道,在辦公室一幫人的前呼後擁下,我從人群中緩步走過。經過南區領導們麵前時,我的腳步稍微停了停。“雲叔叔。”我看著被那些領導們眾星捧月一樣擁在中間的雲副主任,“有時間我會去看您的。”然後朝他點點頭,也沒有再多說什麽。

走到停在街邊的001,田秘書已經把後門拉開,手墊在車門上方,候著我上車,南區領導還有那些執法部門的同誌們全在後邊跟上來,我又轉身朝大家揮了揮手。再掃視一眼這個人cháo湧動的現場,看見市委領導們也都上了他們各自的車,車門開開合合,人群的招呼聲致意聲,讓這片場地顯得很熱鬧。

但是這個時候,突然有點隱隱不安的感覺,非常熟悉,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

直到坐進後座,田秘書把車發起來,我還在琢磨這種古怪的感覺。我把車窗按下來,悶悶地看著窗外,車開動了,從街側的人群邊輕輕滑出,然後,在人群後邊,我看見了——

“停車!”我的手拍到田秘書的肩膀上,我衝他大喝一句。

田秘書嚇了一跳,但是他的腳下反應很到位,吱地一聲急刹,車立馬停住。我推開車門,衝將下去。

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燒烤小攤,堆在街邊眾多推車攤擔中間,顯得毫不起眼。但是,然而,此刻卻讓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非常不好理解,我的心一下子抖得非常厲害。

“誰的?”我指著小攤,顫抖著聲音問身旁每一個穿製服的人,“這個的主人,在哪裏?”

是的,從這個不熟悉的器物上,我看見了熟悉的字跡,還有熟悉的筆劃——她讓我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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