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簡在帝心,時也命也

乾清宮後院禦書房。

自打皇後過世,皇帝退朝之後便始終身穿素服,隻有貼身內侍和宮女才知道,那素服之內卻是粗麻衣。原本就在禦書房盤桓最久的他,現如今就更加是沒日沒夜地泡在這裏,那張原本隻供午休的暖榻眼下已經換成了烏木床,原本按照幾個大太監的意思,鋪蓋自然該換新的,但終究拗不過皇帝,就連被褥也都是把乾清宮中用慣的直接搬了來。

此時此刻,坐在書案後頭太師椅上的皇帝審視著麵前的這個兒子,心中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接見楊進周的情形,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陣,這才點點頭道:“此番去江南,能有這樣的收獲也著實難得,先下去到你母後神主前磕頭。若是有事,朕自然會傳你來。”

及至人行禮之後默默退下,皇帝方才低頭看了看手中那一本厚厚的題奏,隨即若有所思地將其打開了來。最初他還是一目十行看個大概,但看著看著就看住了,原本靠在靠背上的背也不知不覺挺直了。盡管剛剛已經聽人說了大致情形,但相比這題奏上仔仔細細的羅列經年的情況和事實,那些原本驚心的話語反而顯得平淡了。及至從頭到尾看完,他卻又仔仔細細看了第二遍,最後方才舒了一口氣。

一旁的內侍都是幾個大太監仔仔細細挑選上來的,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動不動地姿勢,此時見皇帝動了,方才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去端茶遞水。皇帝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徑直把那題奏攏在了袖間,站起身就出了門去。

他才到明間大堂裏,一個小內侍就躡手躡腳進來報說:“皇上,曲公公夏公公來了。”

“他們倒是碰得巧……宣”

一同進屋來的曲永和夏太監先行了禮,隨即便依次站在了兩邊。曲永先說了幾件不輕不重的事,隨即就垂手說道:“皇上,如今兩路大軍已回,這錦衣衛緹帥之位,皇上可已經有腹案了?小的一介閹人,雖蒙皇上信賴執掌衛務多時,可總不能一直留在這位置上不去。”

“讓你掌錦衣衛本就是權宜之計,朕還不想死後沒臉去見太祖。”皇帝淡淡一笑,這才說道,“下任緹帥朕已經定了,盧逸雲之前,緹帥都是自世家子弟中選,因而一動就是牽連甚廣,相比之下,盧逸雲倒了,也就是一個人罷了。錦衣衛下轄十三個衛所,從這十三個衛所的千戶裏頭簡拔一個,是為正指揮使。然後,今年秋天的武會試中,再選幾個平民出身心性堅忍的,充百戶行走。總之,從今往後,錦衣衛不選世家子弟,不選文官子弟,隻選平民”

錦衣衛由什麽人掌管,曲永興許關心,夏太監卻並不以為意,隻皇帝的這態度無疑表明了一些東西。因而,等到皇帝說完,曲永應下了,他才賠笑問道:“皇上,小的是來請示另外一件事的。殿下們要為皇後娘娘服孝二十七月,這外頭造好的王府怎麽料理?還有,晉王殿下回宮之後,剛剛在坤寧宮哭暈了過去……”

當年皇帝登基時膝下隻有一個兒子,而且還是傻子,因而朱太後唯恐兒子斷後,宮中妃嬪眾多,因而不算皇女,累計降生的皇子早就超過了十個,活下來的也有八個。現如今在京城建了王府的隻有晉王吳王荊王淮王,但真正搬進去的卻隻有大婚後的晉王一個。此時聽了夏太監的這稟報,皇帝略一思忖,就想起了剛剛的事情。

雖說遭了遷怒,可他剛剛卻也隻是一味謝罪磕頭,並不敢多解釋,相比那些不是優柔寡斷就是野心勃勃的兄弟們,相比人在宣府一逢戰事就六神無主的晉王,這個在海上遭了海盜,回來之後卻不曾因延期訴苦求情的兒子總算也還做出了一點事情……

“嫡母大喪,他們還惦記什麽搬屋子,禦用監造辦好的家夥早早給他們搬進去就是了,人還留在宮裏晉王荊王到底回來得晚了,讓他多守三日。至於其他人,這二十七個月就好好在宮裏呆著,少胡亂跑晉王那邊差個太醫過去瞧瞧,讓他先住在淑妃那兒,不用出宮了。”

這些事情一一定下,曲永和夏太監正打算告退時,皇帝卻叫住了曲永,又吩咐道:“把羅旭殿試的那份有朕禦批的卷子找出來,連同會試杜微方批的那份卷子一塊拿去給他,其餘的什麽話都不要說。對了,不要忘了去太醫院,找個太醫預備好傷藥一起給威國公送過去。”

這邊曲永應下離去,夏太監正尋思會有什麽事情留給自己,卻聽到皇帝吩咐道:“內閣總不能一直沒個人選填補進來,你去一趟內閣,催一催宋一鳴推幾個人選上來,不要一味裝糊塗……指量朕不會選人?另外,讓內閣重擬賞功的條陳,不要寒了有功將士的心。辦完這些,你去一趟楊家,就說是朕的話,給他三天假,還有,有些事朕會還他家裏一個公道。”

鼓樓下大街威國公府宜園。

上上下下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了威國公羅明遠回來,結果人是回來了,卻是被人抬著回來的。林夫人雖對丈夫頗多怨言,可一看到那血跡斑斑的衣裳,眼前便是一黑,強自鎮定安頓了人,她又忙前忙後把事情分派了,這才回轉了來,可一進屋就看到羅明遠和羅旭父子倆大眼瞪小眼,仿佛又是起了爭吵。

“你們爺倆這是怎麽回事?旭兒,你爹都已經這個樣子了,你也省心些”

然而,平素對林夫人百依百順的羅旭這會兒卻寸步不讓,坐在錦墩上死死盯著父親羅明遠。羅明遠亦是好不到哪兒去,他是戰場宿將,此時眼睛更是好似銅鈴似的。直到林夫人三兩步搶上前隔開了他們,他們這才結束了那種對峙的狀態。而下一刻,外頭也傳來了聲音,說是宮中曲公公來了。聞聽此言,羅旭立時二話不說站起身出了門去。

林夫人看著那門簾重重落下,這才懊惱地搖了搖頭,隨即在床頭坐下,看著羅明遠說:“你就不能好好和兒子說話?他和你一樣,平日看著散漫,可就是這麽個倔牛脾氣”

羅明遠這時候卻沒有剛剛橫眉冷對的怒氣,疲憊地歎了一口氣,隨即仰頭看著紗帳說:“你是不知道這小子都和我說了些什麽……他以為我真的什麽都不明白,跟著忙前忙後瞎折騰光憑他對我說,讓我眾目睽睽之下跌下馬一回,哪那麽容易就蒙混過去了我羅明遠有今天,除了功勞,便是時也命也,沒那麽容易就倒的”

南居賢坊門樓胡同的楊府自從落馬河大捷傳遍京師之後,一時也是門庭若市。盡管禦史們彈劾過一陣子,但由於皇帝按下了此事,因而絲毫沒影響一撥又一撥的媒人上門。這其中有的是專為達官貴人牽線搭橋,在京師有頭有臉的婦人,也有丈夫在軍中的武官家眷,更多的則是官媒。奈何江氏並不是好打交道的人,來來往往的人一多半都碰了滿鼻子灰。哪怕這天得知楊進周回來,而特地巴巴趕來的人,也隻能望著兩扇緊閉的大門胸悶憋氣。

在人前冷冷淡淡油鹽不入的江氏,這會兒見兒子跪下磕頭,卻是立刻歡歡喜喜把人拖了起來,又上前扶起了秦虎,因笑道:“磕什麽頭,回來了就好”

楊進周看著滿臉高興的母親,訥訥說道:“娘,我之前不是有意瞞你……”

“君命難違,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江氏體諒地點了點頭,隨即就歎道,“當初你爹也是這樣,所以他隻說十天半個月出去操練或是公幹,我就知道那是去打仗了。隻苦了你了,小小年紀便要去掙命……”

說著說著,剛剛還高高興興的江氏便落下淚來。見這情形,楊進周慌忙把人攙扶了坐下,這才低聲說:“娘,兒子也是沒有別的本事,總不能任由別人看笑話”

江氏頓時沉下臉斥道:“什麽沒本事想當初杜先生就說過,你若是走舉業,未必就不能出息,要不是你爹去得早……罷了,如今你總算是掙出了前程來,雖說是皇上厚恩,可也是你自己爭氣不管以後怎樣,如今的頭等大事,卻是該娶妻成家了”

一提到娶妻二字,楊進周頓時愣住了。見他這般光景,江氏瞅了一眼那邊擠眉弄眼的秦虎,這才溫言問道:“雖說這些天說親的人險些踏破了門檻,但我兒的終身大事,也得你願意才行。咱們家不是那等講求門第的,你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我就立刻去求親”

“娘”

楊進周言不由衷推辭了幾句,可眼見母親犯了執拗,他立時有些招架乏力。早年在戰場上腥風血雨,他卻畢竟心裏有事,因而難能回到宣府這等花花世界的時候,也沒有什麽尋花問柳的心思,當然也更不會有什麽女子看上他這樣的尋常軍漢。等到回了京師,雖是繁花處處,可他哪裏曾留過心。要說真正記得的姑娘……

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突然掠過了一張從容鎮定的臉。可就在這時候,旁邊的秦虎偏生湊過來嘟囔了一句,嚇了一跳的他幾乎立時瞪了過去。

“大蟲,你說話小心些,讓別人聽見了怎麽辦”

看著滿臉惱火的楊進周,秦虎不知不覺地縮了縮腦袋,心想這屋子裏統共才三個人,哪有什麽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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