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澤舊事 錦陽篇? 三十三 歸去來兮
一路無他話,經過了這一番事故,菁菁也老實了很多,櫻颸漸漸被李野行軍行伍的故事吸引,不再亂跑,歸程順利起來,眼看著就要到錦陽了,但是這一夜,冉清桓是被胃裏的一陣絞痛喚醒的。
他皺著眉坐起來,披上衣服,給自己倒了杯熱水,一隻手頂住胃,慢慢地喝起來,他至今也沒有想明白身體的突然狀況百出究竟是因為什麽,沒有什麽典型的中毒或者中蠱現象,就連來自遙遠的馬來西亞的降頭他也從鳳瑾那裏係統地學過一些,不是,都不是,好像真的就隻是正常的衰敗而已……
怎麽回事?
突然,一陣不大正常的細微的風吹過來,冉清桓一機靈,刀片立即扣在手上,低低地喝了一句:“什麽人?!”
沒有得到回答,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在向他靠近,冉清桓神色一凜,能避過外麵的侍衛無聲無息地潛進來,大概不會太好對付,對於自己明顯戒備的喝問不予答話……應該也沒有什麽好意……隻是這樣猶豫又緩慢的靠近速度……是吃準了自己在黑暗中看不清東西麽?
冉清桓眉一揚,刀片飛快地脫手而出,出乎意料地,竟沒有打中任何東西,隻有刀片劃開空氣的聲音!他渾身的肌肉繃緊起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歎息一樣的男聲疑惑地響起來,好像就在他耳邊,又好像充斥了整個空氣,他說:“你……聽得到我的聲音?”
居然還是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冉清桓一下子僵在原地,原本冷厲地眯起來的眼睛驀地睜大,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神誌:“皊卿?”
“天意麽……清桓,你居然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個能聽得到我聲音的人……”男子的聲音裏有了哽咽的味道,冉清桓站起來,仔細看去,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他麵前,他揉揉眼睛,伸手去摸火折,想要點起燈來,卻被男子的驚呼叫住。
齊皊卿——或是李莫白似乎想抓住他的手腕,透明的手指直直穿過了冉清桓的身體,就像一縷微風,冉清桓愕然地看著那惆悵著收回的手:“你……”
“別點燈,別點燈……我再看看你,點上燈就再也見不到了……”
冉清桓突然覺得胸口有一種悶悶的疼,就像男子的悲傷透過空氣鑽到了他的呼吸裏,他有些不知所措起來,這個人,曾經是並肩戰鬥的摯友,如果沒有後來的事,如果……
沉默了一會兒,李莫白低聲笑起來,努力穩定了自己的聲音:“你清減了些啊。”
冉清桓微微閉了一下眼睛,以他對鄭越的了解,齊皊卿是不會善了的,可他也沒有想到,鄭越下手居然會這麽快,快得在他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就已經yin陽兩隔,他輕輕坐回了**:“你是不是恨我?”
這個人哪……李莫白歎了口氣,在這樣的夜色裏,麵對著他這個本該在yin間的人,敵人,曾經想要害死他的人,居然第一句問出了這樣的話。他伸出自己虛無的手,想要觸摸冉清桓的發絲,可是再一次徒勞地穿透了過去,原來,始終都沒有碰一碰他的權力……李莫白想著,不由得,悲從中來:“如果可以的話,我死上一百次也不願意傷害你,但是……”——有些話,再不說,便永遠沒有人知道了,“清桓,如果我不是西戎的皇子,你也不是燕祁的丞相,我們會怎麽樣呢?”
“就不會碰到了?”冉清桓苦笑,開始佩服起自己的幽默細胞來。
“清桓……如果真的是這樣,來世,我有沒有這個幸運能站在你身邊呢?”李莫白飄渺的聲音貼著他的耳邊響起,冉清桓覺得自己被一種冰涼的東西溫柔地包圍起來,就像是什麽人愛惜地抱著他,他愣住了,覺得自己隱約觸碰到了什麽,這樣眷戀的擁抱……那個人的聲音帶上了哀戚的自嘲,“原來死人也有死人的好處,雖然觸碰不到你,卻是第一次離你這樣近。”
“皊卿……”
“噓……聽我說,你聽我說完,無論如何我都是最後一次見你,無論你覺得惡心也好,可笑也罷,齊皊卿這個人都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生命裏了……想要害死你,又不可自拔地對你懷有齷齪心思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冉清桓呆呆地聽著男子囈語一樣的聲音,沒有厭惡,沒有抵觸,連最初的震驚都淡去了,酸澀的感覺從胃裏擴散開來,一直鑽進心裏,李莫白說:“這樣我也就解脫了。”
“那個時候騙到了九太妃的手印給了你們身邊的一個侍衛,告訴他是九太妃不放心你……”李莫白絮絮地說道,“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你們的行蹤消息……我那時候真是最後一搏了,若不成,真的再也難狠下心來。”
冉清桓的身上突然散發出某種柔柔的淡光,李莫白在這樣的光芒下漸漸清晰起來,原本虛無的靈魂有了些許實體的感覺,可是沉浸在不同心事中的兩個人誰都沒能感覺到。
“清桓,記得我吧……”李莫白俯下身體在他嘴唇上輕輕點了一下:“我走了,說出來就沒有遺憾了。”
“等等!”冉清桓想跳起來,卻莫名地一陣乏力,身上淡淡的光暈黯淡了下去,“皊卿,話說清楚!”
李莫白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模糊的身影飛快地向外略去:“一定不要委屈自己……清桓……”
冉清桓伸出的手前隻剩下無邊的黑暗,長夜未央。
鳳瑾去世時那樣的悲傷時隔數年,再一次攪亂了他靜若死水的心,鳳瑾曾經說過,你不疼,不是因為沒有感覺,而是因為沒有打到你身上,什麽時候你開始為了別人而心神牽動的時候,你就真得活在這個世界了。
冉清桓用冰冷的茶杯抵住疼痛不已的胃部,這樣的心神牽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從齊皊卿在他麵前消失時,從鄭越說“錦陽算不算是你的故鄉”時,亦或更早,有人在刀光劍影中說“背後交給你了”時?
他躺下來,眼睛壓在空出來的一條手臂上——明天就到錦陽了……
回家了。
鄭越臨走的時候在戚雪韻的額角印下輕輕的一個吻,心情前所未有地好,那個人,大半年不見了,終於要回來了!
雖然已經是素秋,可這一天的錦陽卻空前地熱鬧,花錦夾道,人聲喧鬧,從王宮開始,十裏長宴,盛迎大軍凱旋。
錦陽王鄭越身著正裝,親自候在城樓上,看著遠處的浩浩塵囂、千軍萬馬,眼睛裏的笑意越來越溫暖,一顆心歡喜得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一般——人群歡呼起來,已經可以看清那一馬當先的素白身影,逆著光,就像是降臨的神明一樣。
鄭越緊緊地盯著那漸行漸進的影子,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逝下去,看清了他飄揚的頭發,還是那麽沒規沒矩,接著看清了他的臉,原本有些xing別模糊的少年開始有了男子的銳利,飛揚而囂張的,有那麽一些漫不經心、一些吊兒郎當,帶著熟悉的笑意。
冉清桓翻身下馬,鄭越在他幾步以外的地方,他偷偷瞄了一眼歡騰不已的錦陽市民,嘴角無奈地抽了抽,隻得撩起衣擺像模像樣地拜了下去,卻在半途中被人攔下來,鄭越雙手扶起他,給了他一個狠狠地擁抱。
冉清桓怔了一下,隨即笑了,用力地抱回去,聽到鄭越久違的聲音說:“回家了。”
冉清桓眼眶熱了起來:“嗯,回家了。”
浪跡天涯的心,這一刻,奇跡地安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