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刮骨療毒

車上點了香,味道清淡,但是有安神的功效,為了緩解那享不得福的人的不適,鄭越叫人將車中的靠墊等又加厚了一層,冉清桓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實在睡不著了就閉目養神。

鄭越有時候看著他的樣子會覺得很神奇,這樣的一個人,幹幹淨淨的外表,清澈見底的眼神,對自己人說話的時候通常都是字麵意思,極少拐彎抹角,甚至有點不拘小節,怎麽會有多麽深沉的城府和心思呢?

而在外,卻偏偏有著神鬼莫測的名聲。

他這樣子,到了上華,恐怕就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家他就是冉清桓,也沒有多少人會相信吧。

鄭越慢慢地翻著手上的折子,有明奏的,也有密折,錦陽王雖然人已經不在,但是燕祁的大小事務,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冉清桓才起來喝了兩口清茶,這會兒鄭越知道他醒著,饒有興致地說道:“你怎麽突然對禁軍發難起來?”

冉清桓聞言沒有睜眼,隻是淡淡地道:“這可冤枉,朝中上下誰不知道我是老好人一個,就算是推行新政策也是手段盡量潛移默化,以免傷筋動骨,怎麽會莫名其妙地對禁軍發難?”

鄭越把手裏的折子丟在他身上,笑道:“少給我裝,你此番把方若蘺調出禁軍大營,可不就是為了方便動手,這次隻怕不隻是整頓禁軍那麽簡單吧?想拿誰開刀了?”

冉清桓伸了個懶腰,揉揉眼睛,略微直起腰,一目十行地掃過鄭越丟過來的折子,無奈道:“這樣的東西你那裏積壓了一打了吧——兩個年輕人,真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他身上穿著寶藍的真絲長袍,上麵以銀線繡了無數繁複花紋,加上本就長得清秀精致,整個人就像是個精精巧巧的蠟人,此刻微微皺著的眉目裏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落拓氣,說著老氣橫秋的話,鄭越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來。

冉清桓瞥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他笑的是什麽,頗有些不耐煩的把過長的袖子卷起來,低聲抱怨道:“不知道可晴姐哪弄來的,穿在身上跟鼻涕似的。”

鄭越無語,果然,再有美感的東西到了他嘴裏也好不了。他咳了一聲,指了指旁邊堆得很高的一摞折子:“今天看見的就已經這麽多了。”

這些折子都是參兩個人的,一個叫做容建業,一個叫做孟岩。是燕祁開了恩科第一屆的狀元和榜眼,錦陽王欽點的。

那孟岩原是有些武藝的,是個不可多得的文武兼修的人才,此番錦陽王離都,帶走了禁軍統領明月將軍,之後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就是命孟岩暫時約束禁軍,容建業為副手。

而這個看起來很餿的主意,正是冉清桓攛掇的。

鄭越知道他什麽意思,也便隨他。

科舉這個概念是冉清桓帶來的,九國中本來是沒有這個先例,官員出任一般是有人引薦或者家族世襲,李野便是在冉清桓的引薦下被提拔的例子。此舉出台時,錦陽王也是力排眾議,那些自認出身高貴的官僚們,誰願意和原本被他們視作下等人的平頭百姓們同朝為官呢?

正因為這樣,這些新人才更能看出繁華的燕祁官場中藏汙納垢的一麵,冉清桓已經擺好了陣勢,借著這外憂當口,要在錦陽的朝堂之上重新洗牌——鄭越心裏不能不說有些慶幸,這個外熱內冷的人,放下他的八麵玲瓏,終於肯站出來做些驚世駭俗的事情了,是不是就表示他已經把燕祁當成自己的家了?

可是冉清桓終究是冉清桓,在怎麽山雨欲來,也不會自己出麵為天下先——鄭越搖搖頭:“禁軍與大營中官兵不同,大多是世家子弟,當中種種關係盤根錯雜,你讓兩個愣頭青進去攪和,也不知道會惹出多少事端。”

冉清桓嘴裏含了顆糖,有些含糊地說:“不是有你在呢麽,平衡之術早就被你信手拈來了,兵來將擋,別說你沒有自己的打算。”

鄭越隨手拿了本折子卷起來輕輕地敲了他一下:“你倒會尋清閑,明明你才是始作俑者,讓這兩個人給你在前麵當槍使,後邊又讓我善後。”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收了嬉笑,正色下來,“清桓,你不在相府一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怎麽覺得,你變得不同了些?”

錦陽王向來行事滴水不漏,加之有鬼靈宮在手,幾乎沒有他的“鴿子”飛不進的地方,唯獨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可不敢看得太緊,這個人有時候雖然遲鈍得讓他想殺人,可是在其他方麵,其心機與敏銳究竟到了什麽程度,是堂堂錦陽王也吃不準的,而且冉清桓到錦陽將近五年來似乎從未完全放下過心防,最近總算是有些鬆動,鄭越可不敢冒著再度被他疏離的危險在相府安插探子,就算是管家鄭泰,也不過是他不放心冉清桓身體而放下的老太醫,除了日常瑣事,旁的亦不過問。

冉清桓被他問起,忽然歎了口氣,有些出神:“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鄭越幾乎被他這句話說的愣住了,眼前的人忽然沒了以往什麽都滿不在乎的吊兒郎當,被九太妃妙手刻意修飾後幾近娟秀的容顏上忽地染上了沉痛顏色,“我在落雪關的時候,是第一次見識到什麽叫戰場,其實心裏沒有表現得那麽淡定……”

鄭越靜靜地等著他說下去,等著這個人難得地敞開一次胸懷。

“我聽到有人說‘和落雪關共存亡’,那些刀劍的爭鋒其實一點都不好看,簡潔,直白,帶著生死不吝的瘋狂,人不成人,魔不成魔,漫天冤魂,血洗孤城——有一個女子忽然對我撲過來,口中叫囂著要殺了我,眸子裏滿滿的全都是徹骨的恨意,後來他被玉瑛一槍穿了,便大睜著雙眼不肯瞑目,懷裏滾出一雙手工的鞋,她望著那雙鞋,就那麽不動了……”冉清桓閉上眼睛,口氣淡的就像是說著什麽無關緊要的故事,不徐不急,卻帶著某種仿佛被壓抑了很久的深沉的傷痛,“我想那雙鞋的真正主人,可能已經被我害死了,所以悄悄把它拾起來,一直留在相府,時常看看,就不會忘了身上的罪孽。”

“清桓,別說了。”鄭越幾乎想把他抱在懷裏,再不讓他受半分外界的傷害,可是,想起自己終究是沒有這個權利的,心裏便淒涼起來。

冉清桓依言閉嘴,腦子裏回響地都是李嬸靠在他懷裏,目光呆滯地絮絮著說“我可不能活了”的樣子,以前讀楚辭的時候年紀尚幼,隻是覺得拗口艱澀,不能懂三閭大夫的沉重,卻在那失去了唯一的依靠的女子嘶聲痛哭時,驟然懂得了。

長太息以掩涕兮……

被人傳頌得爛了的一句話,自己居然有機會體會到了這樣的切膚之痛,何其幸哉?!

何其,不幸也!

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又是清明一片:“蘺丫頭不適合統領禁軍,你把這塊玉放錯了地方。”

“怎麽說?”鄭越壓下心思。

“這丫頭將門之後,武藝不用說,更要緊的是她天生有一份對戰局的敏銳,你把她放在錦陽的尺寸之地,實在是屈了她了。”

“禁軍是錦陽最後一道屏障,關係重大,誰來統領,可都不能說是屈才吧?”

“你聽我說完,”冉清桓替自己斟了杯水,淺淺地啜了一口,“蘺丫頭確實才華橫溢,可隻是戰場上的才華,就為人處世,她還嫩了些。”

“哦?”鄭越挑挑眉,“若蘺人是年輕了些,可是那孟岩二人初入官場,便不嫩了麽?”

“蘺丫頭世家之後,懂得多了些,自然顧慮也就頗多,她治軍頗有不嚴可不是因為她自己沒有名將之風,恰恰是因為她自小耳濡目染,知道了太多錦陽各大世家裏盤根錯節的事情,才不得不平衡之,反而不若那兩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敢放開手腳。”

“可惜這兩個人才被你利用,此番不知要得罪多少人。”鄭越故意歎了口氣,燕祁平穩下隱藏的種種弊端他自然是看得明白的,這回兩個人又一次的不謀而合,鄭越天生王者的氣魄顯露無遺,此刻天下皆動**不已,除了他,又有誰敢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刮骨療毒?

鄭越看得分明,這是一次冒險,但是無疑也是個大好的契機,自古魚米之地奢靡過度,若為國都,少有長久,當然不是風水不好,而是上位者自以為太平盛世時間長了,大多貪圖安逸,反而不若那些蠻荒之地發奮圖強。

燕祁早有燕祁自己的弊病,可是多少有些積重難返。

而這一次,若是不能趁亂將這些大小勢力徹底肅清整頓一番,隻怕將來就算是燕祁真的得了天下,也不得安寧,難以長久。

冉清桓沒正人型地笑笑:“怎麽可能,我可是愛才如命,就算你不要他們了,不是還有我接著呢麽?”

見他放鬆下來,鄭越也沒有那麽憂心了,輕輕地笑笑,便低頭繼續翻著折子,剔除了多本義憤填膺地控訴折之後,鄭越意外地在其中發現了一封黑色的信劄,上麵有鬼靈宮記號,他心裏一動,隱隱有點不好的預感,拆開來才看了兩行,臉色便黑了下來。

冉清桓有點不明所以地望著他,雖然已經知道鬼靈宮的存在,但畢竟是鄭越親自控製的秘密組織,即使心裏好奇,也一直不便打聽,眼見鄭越明顯發怒的征兆,他開始回想近來已經發生或者預料中要發生的事,突然心裏一動,莫非……

鄭越額上青筋爆出,一掌打在兩人中間的小幾上,可憐明顯價格不菲的水晶小幾被他硬生生地拍出了一道數寸深的裂痕,錦陽王狠狠地盯著對麵的人:“好、好、好,冉清桓,你連我都算計——”

作者有話要說:經過了將近一個星期半死不活地混圖書館的經曆,我覺得我已經對數分、物理、工業工程、VB產生了微妙的感情……

真是冤孽啊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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