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但願長醉

最近看文被雷得人仰馬翻……

唉,這裏麵道太深,水太混啊

囧……………“王爺,斥候已派出。”齊皊卿略低著頭,這人五官端正,卻非常深刻,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嚴厲,就算是稟報軍情也極盡簡單。

“皊卿,辛苦了。”案前的男子聞言抬起頭笑笑,這片大陸上最為富饒的土地燕祁的主人,錦陽王鄭越,居然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幾乎任何時候,這人臉上都掛著清淡溫柔的笑意,使得略薄的嘴唇看起來沒有半分的冷漠,漆黑的眼眸自然地彎起一點,被他的目光掃到,便如沐春風一般。

“查明起是個猛將啊,硬碰硬,孤擔心代價太大,”鄭越輕輕地敲敲桌子,歎了口氣,“這些弟兄是孤帶出來的,孤有責任帶他們回去。”

“王爺想繞道後邊?”

“隻有夜襲了。”他派了斥候出去,最後一次確認路線。

齊皊卿點點頭,那條路在山野間及其隱蔽,是鄭越愣是通過地貌地形推斷出來的,這人心思之細密,著實讓人佩服。

他微微皺起好看的眉:“可是即使如此,也不能不保證查明起狗急跳牆,我猜他若遇敵襲營,恐怕會不顧死活地不退反進,到時候也有一場惡戰。”他伸了個懶腰推開麵前堆積成山的戰報,“罷了罷了,天氣不錯,孤也出去逛逛。”

鄭越本就身著便裝,略微整理,便如同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一樣,到了門口,他忽然回頭問道:“皊卿,一起麽?”

齊皊卿猶豫了一下,默默地跟上。

冉清桓腳下擺著一排酒壇,麵前是一座墳塚,墓碑上無名無字,唯有他手書的“嬋娟之外”四字,自此yin陽兩相隔,千裏不能共明月。

他慢慢地坐下來,嘴角掛著一絲笑意,伸手攬過一壇子酒,拍開封,香氣立刻彌漫開來:“酒亂人心xing,是穿腸毒藥,我向來有節製,今天就為你破一回例,笑醉隨君三萬場,不數離殤。”他仰頭灌了自己一大口,微微皺起眉,顯然是不能享受所謂的酒香,“跟馬尿似的,你當我愛喝啊……”

“隻是有些話,我怕我喝多了都不一定說的出口。”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一壇解決掉就把空壇子甩在一邊,再開一壇,一個人獨自坐在那裏,笑容越來越舒展,苦澀也越來越濃重。

“我身無長物,每天不過是混吃等死,你卻交給我一個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重任……真是看得起我。”說這話時冉清桓的動作已經有些凝滯,不少空壇子散亂地滾在地上,實在是半醉了,他揮手將上好的花雕倒在地上,“多年養育,原來是為了這個,你要是早點說出來,說不定我還能更用功點讀你那些狗屁不通的聖賢書——天字號第一白癡,本少爺敬你一杯……”

他大笑,繼而狂歌:

“有身莫犯飛龍鱗,有手莫辮猛虎須。

君看昔日汝南市,白頭仙人隱玉壺。

子猷聞風動窗竹,相邀共醉杯中綠。

曆陽何異山yin時,白雪飛花亂人目。

君家有酒我何愁,客多樂酣秉燭遊。

謝尚自能鴝鵒舞,相如免脫鷫鸘裘。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裏相思明月樓。”

他本是少年嗓音,歌至豪放處,有種喉嚨即將被撕裂一般的破音,如杜鵑啼血,狂歌痛飲,卻是格外淒涼意味。風蕭蕭而起,發如墨跡,少年眉目間盡是濃重的飄零意與落拓氣。

鄭越踏進林中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麽一幅景象,彼時第一眼便為這不羈的浪子模樣吸引,竟不覺頓下腳步:“這是悼亡麽?倒是不像……”

那少年故作瀟灑一般,含含糊糊地不知道說的詞唱的什麽調,卻怎麽都悵然。

歌嘯戛然而止,冉清桓慢慢地轉過頭來,對著鄭越所在的方向遙遙舉起酒壇:“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王爺……”衛兵下意識地想阻止,鄭越擺擺手,自林間走出,抱袖長揖道:“在下誤入此間,有擾兄台,望多見諒。”齊皊卿卻看清了那少年模樣,心中暗暗一動:“竟然是他……”

冉清桓此時看人已經有些重影了,他勉強笑笑:“地方又不是我家的,閣下不必客氣,自便罷。”

鄭越卻不禁有些好奇,這人長相自是不必說,便是這一身的灑脫氣質便非凡人,左右也沒別的事,倒想和他聊一聊:“此處離燕祁京州兩軍對壘處甚近,兄台在此莫非不怕被牽連麽?”

冉清桓一口酒入喉,喝得急了,胸口都灼痛起來,良久才說道:“你們打你們的,礙我喝酒懷人什麽事了?”

鄭越失笑,不知是這人天xing狂放還是真喝多了,然而聽他說了“你們”兩個字,卻又忍不住心裏不由一動。

冉清桓兀自喝酒,打了個招呼以後便好像忘了這些人的存在,不再理會鄭越,多少有些口齒不清地嘶聲吼道:“唱徹陽關淚未幹,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隻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啊……十多年的相依,不及你這狗屁天下,……你好的很哪,好的很……”——這種半瘋乃至不管不顧的狀態,明顯不是冉清桓的風格,充分說明了這人已經爛醉了,並且酒品稱不上好。

老實說,鄭越聽不大明白他喊出來的話,不倫不類地具體有什麽意義,卻聽出了其中刻骨的悲意,他見那墓碑上的四個字,恍然間生出一絲莫名的情緒,仿佛是擺脫了人世間糾纏的種種,反倒不知該要何去何從般的空虛,萬丈的紅塵,都在這四字前凝成了南柯一夢,叫人生死兩忘。

“這位兄台,逝者已矣,還望節哀。”鄭越說完,見冉清桓一點反應也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句套話在這狂士耳朵裏已經被自動過濾成廢話,便順手抄過一壇酒,自己喝了一口,其餘灑在地上,“想來墓中人亦非常人,在下敬君一杯。”

冉清桓撇撇嘴,有些不滿地數著剩下沒喝的酒壇子,可惜顛倒了三次竟沒數清楚,幹脆賭氣不數了,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塊巴掌大的翡翠,隨手丟給鄭越的一個衛兵:“麻煩小兄弟……再去換些好酒來,鄉野小店的東西,不便來招待大人物。”

衛兵把翡翠遞給齊皊卿,齊皊卿是識貨的,見了那翡翠一時怔了一下,想起那日少年所駕寶馬,大概能知道這人非富即貴,然而世間富貴人良多,這位竟是真的要來個千金換酒……他以眼神向鄭越請示,鄭越微微搖搖頭:“皊卿,叫人搬些好酒上來。我陪這位公子坐上一會。”

冉清桓這才回頭看見齊皊卿,淡淡地笑笑,他體質比較怪,一開始喝不上臉,真正喝多了的時候越喝臉色越白,說話也從一開始的含糊變得清明了些似的,這時的冉清桓除了站起來不會走路之外隻有一個特點,就是有什麽說什麽,絕對不藏著掖著:“原來那日讓我過路的是齊將軍,這位不會就是鄭王爺了吧?”他又幹了一壇酒,將空壇甩在地上,低聲罵道:“他媽的,又沒了。”

鄭越看了齊皊卿一眼,適時地遞上一壇新開封的,笑問道:“這位兄台方才一口道出孤乃軍中之人,不知是什麽道理?”

冉清桓接過來,卻連看都不看他:“此地不便設伏,與雙方大營又相距不近,除了仔細過了頭的錦陽王大營的人,誰吃飽了撐的沒事幹跑過來?”

仔細過了頭……此人說話真是不客氣,饒是鄭越也不由微微皺了下眉:“那依兄台,孤此來是多此一舉了?”

“王爺,”齊皊卿忽然開口,“此人酒醉,出言無狀處……”他說到這裏時接到鄭越興趣盎然的目光便打住,自己居然一時衝動為一個隻有一麵之緣的人說話,莫非被酒氣熏得也有些醉了麽。

“也不見得,”冉清桓根本不理他們那套,眼神開始迷離,言語聲漸漸低沉,“你與敵軍相逢在此狹路,前方山林多障,而查明起凶猛多謀,你擔心有伏而不敢冒進,而燕祁退守竹賢城,城樓高聳,易守難攻,查明起摸不清你的底細,亦不便莽撞,就此陷入僵局。”

鄭越眼睛一亮,這醉醺醺的少年竟三言兩語道明了眼下的尷尬局麵,不由追問道:“依兄台,孤當如何破敵?”

冉清桓扭過頭,看了他好一會,眼睛似乎有點睜不開,:“你長了那麽多腦袋,心裏早就有譜,還問我幹什麽?”

長了那麽多腦袋……鄭越搖搖頭,不禁莞爾:“此間卻有一條通路,可以繞道敵軍身後,孤欲夜襲於他,兄台覺得孤之計可行麽?”

齊皊卿心中一凜,鄭越居然這麽簡簡單單便道出軍機大事,這少年怕不能善了了,眼見幾個衛兵的手已經按上刀劍,竟有些焦急起來。

“唔……你的計,什麽計……”他甩甩腦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斜著眼睛瞄著鄭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不就是想套我的話麽?我又沒喝多,偏不告訴你。”

這人喝的實在是不少了。

鄭越抱拳道:“孤確有結交之心,不知兄台如何稱呼,可否與我回帳中一談?”

“我……”冉清桓沒站穩,向後退了一步,腳步踉蹌間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後仰去,鄭越忙拉住他:“小心!”

冉清桓睜大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楚:“你別亂晃,頭暈……”他用手撐著地,想爬起來,試了幾次沒成功,皺皺眉,“怎麽地也不平了?”

鄭越幫他站起來,靠在一棵樹上。冉清桓笑嘻嘻地說:“謝了哥們兒,我靠一會兒,千萬別讓教導主任看出來咱們喝多了。”

——什麽跟什麽,鄭越試探地問道:“兄台,此計究竟可行否,你還沒說完呢。”

冉清桓想了一下,忽然笑了:“對對,我還沒說完呢。你不就是想繞路到查明起後麵來個突襲麽,雙、雙麵夾擊,要是能出其不意,肯定效果不會差,可是你擔心查明起剛猛警覺太過,狗急跳牆,己方肯定有損失,你想盡可能地保存實力,留著將來和那幾個同僚窩裏鬥,誰知道人品不好遇到了京州大將……”

越說越沒譜——雖然是事實,鄭越忙幹咳了一聲打斷他:“那依你,此慮可多餘?”

“嗯……不多餘,”冉清桓忽然抱住鄭越肩膀,趴在他耳邊說道:“攻略就告訴你一個人,不許跟別人說,要不然都通關了遊戲公司還得倒閉,知道不?”

鄭越哭笑不得,隻能點頭。

冉清桓滿意地放開他,特豪放地拍拍他的肩膀:“好,看在你夠義氣的份上告訴你,通關了得請客……那個查、查……”

“查明起。”

“我知道是查明起!”冉清桓瞪眼,“此人有勇有謀,然而毀在剛愎自用,自以為天是老大他是老二,連他們皇帝都不放在眼裏,兵法雲,可辱之……”

都這樣了還兵法呢。

“聽說……他還有個毛病,就是好色……唉,要不得要不得。”他連連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是有耳聞,據說他行軍途中仍然帶著寵妾。”

“嗯,我知道,你……不要舉報他,這樣不好,不好……”不負眾望地跑題了,鄭越覺得這次交流真是無比的困難。

“孤不‘舉報’,又怎麽對付他呢?”鄭越眨眨眼睛,順著他往下說。

“你要對付他啊?”冉清桓恍然大悟狀,周圍幾個人全部氣結,隻聽他接著說道,“既然是要夜襲對付他,你不如派幾個敢死隊員把他帶著的小媳婦兒抓來,再他大營裏潑點油,放把火,然後一邊跑路一邊宣傳……就、就是告訴他的跟班兒們,他的女人已經在你們手上了……”

鄭越仔細想想他顛三倒四話,居然能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查明起必定氣急而追擊,他自負武功,匹馬來襲,京州軍散漫慣了,不一定追得上主帥的腳步,到時候可以埋伏路邊,圍而攻之,以流失暗器殺他,京州軍必定大亂。”他點點頭,雖非君子之計,可戰場上焉能容得下心xing太過光明之人?

“其實不用,你在他們的退路上放把火,京州軍估計就亂得差不多了,”冉清桓一點一點順著樹幹滑下去,聲音越來越低,“你太高看京州人了……兵如羊,就算將如狼,成不了大氣候……”

他沒了聲息,鄭越低頭一看,這人已經頭已經歪在一邊,明顯是睡死了。

“把這位公子帶回去,醒過來以後叫人仔細伺候著,”鄭越吩咐,“喝成這樣,怕是好受不了。”

“王爺,”齊皊卿將翡翠呈到他麵前,“過目。”

“唔?”鄭越拿在手裏看了看,“他叫簫語麽?似乎是泠州產的‘汶水翠’?”

“不錯。”

汶水翠是泠州特產,細看這一塊,濃綠色分布均勻,質地很細,因其透明度高,水份充足,使得顏色質感更好看,行家稱為起瑩,鮮陽奪目,縱使在燕祁的富饒之地,若非王宮貴族,也難見到這樣價值連城的好翠。

鄭越沉吟了一下:“那便更要帶回去了。”

“王爺信他的話麽?”

“你說克敵之計麽?”鄭越沉吟了一下,“孤暫時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法子,而且……就算是敵人圈套,也不知道我們究竟是哪一天動手不是麽?”他笑笑,意思不言而喻,如果是圈套的話,敵人必定早知道鄭越的路線,在目前看來,是不大可能的。

何況這人的最後幾句話,說得那麽到位。他相信自己的眼光,這樣的人,不是京州留得下的。

“是。”齊皊卿上前抱起爛醉的少年,那人似乎感覺到有熱源,往他懷裏靠了靠,低低地嘟囔道:“師父,我不氣你了,別不要我……”

就像是個迷了路的孩子,帶著一點委屈。他身上是濃濃的酒氣和在地上滾來滾去時沾上的泥土味道,但是齊皊卿卻不知為什麽,竟從中嗅到一股仿佛新雪一樣的清涼氣味,心裏不知為什麽,有那麽一瞬間,柔軟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