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八一九章 葬禮與喪鍾(中)
才日中則移、月盈則缺,的道理誰都懂,誰都知道徐閣老總有謝幕的那一天。可日中離日幕還有半天,月盈到月缺還有半月,而且有幹到八十五歲才退休的嚴閣老在前,才六十五歲、且又精通養生的徐閣老,在大家看來,再幹個十年八年的,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大家都擠在徐階這片雲下祈雨,暫時沒多少人,拿隆慶皇帝這陣風當回事兒。
若是心豐還存著些敬畏,做臣子豈敢在私下稱自己的君主為“小蜜蜂,?
當然大家都不把皇帝當回事兒,自有大家的道理,因為與堪稱龍卷風的先帝相比,當今隆慶皇帝的風量,大概就是個春風拂麵的水平……,而且似乎從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才能不能勝任治國的重任,若要胡亂插手,肯定是越幫越忙、越搞越亂,所以還是把國家大事交給大臣,自己專心過好小日子就行了。
柔弱之主,庸人之資,又有自知之明……這就是隆慶朝的大臣們,對自己皇帝的評價。所以大家都相信,指望這位皇帝大發神威,將籠罩在自己頭頂上的徐閣老解決掉的可能性,不比親自揣把刀,攔在徐階上朝路上,伺機行刺的成功率大多少。
然而沈默不這樣看,作為與隆慶關係密切的大臣,他更加了解這位皇帝。其實隆慶一點不笨,甚至可以說是大智若愚,隻是這種智慧有些過於庸俗了……仔細研究領導以及未來領導,是每個公務人員必修的基本功課,沈默前世二十九歲就能不靠拚爹提為副處,靠的就是對這門功課的深湛造詣……說起來這也是一種庸俗智慧,但要比隆慶那種高一個層次,大概就是小市民和小幹部的差距吧。
研究隆慶皇帝性格的養成,自然要研究他的成長經曆這個悲催的皇子一直深受父皇的猜忌和提防,從來也沒享受過父愛,這一點在他成年後,轉嫁在高拱身上,“視拱若父,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因為皇帝對他故意漠視,錄奪了他自幼享受皇室教育的機會,甚至一直到十多歲,才在高拱的教導下,開始讀書識字……受教育晚,導致隆慶的智力開發太晚接受知識慢,甚至反映都要比常人慢一些。但對隆慶更為嚴重的影響,還不是這個,而是無法使他養成一個好的後天性格。
性格分先天和後天,其實還是後天的占主導地位,而後天的性格,又是在童年養成的。像正德和嘉靖兩位先帝,如果你考慮到他們獨生子的身份,就不難理解這對堂兄弟的荒誕行為。隆慶遠沒有他爹和他大爺那友幸運號稱,有父還不如無父,有母等於無母,有兄弟也不如無兄弟,。他不僅沒有享受到父愛,還被錄奪了他的母愛,兄弟之間也沒有親情,所以隆慶對感情的渴望,以及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都和孤兒十分相似。通常孤兒會走向兩個極端,或是變得極為剛強,極為追求成功,以求克服心中的不安全感;或是被不安全感徹底俘虜,變得柔弱不堪沒有奮進的動力。
當高拱來到隆慶身邊時,當時還是裕王的朱載厘,性格已經完全成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哪怕是至剛至陽的高肅卿,也隻能讓他感到溫暖,不會變得偏激但想要改變他的性格,是不可能的了。
當你了解了這個皇帝的性格形成後,再回過頭來審視他就會明白他耽於享樂的背後,其實是在逃避責任…………一是沒有動力去履行作為皇帝的義務二是對自己始終缺乏信心,不敢承擔治理國家的責任。然而對國事撤手不管的同時,那種藏在心底的不安全感卻也開始膨脹了。
尤其是在高拱被趕走以後,那種失牯般的痛苦,尤其加重了隆慶的不安全感。加之言官們仗著徐階的庇護、通過對高拱的驅逐,認定他與先帝不同,是個軟弱可欺的貨色。自此愈發百無忌憚,凡事都要與他一爭。
這些爭論,有一部分是合理的進諫,例如約束宦官專權、諫止太監內操等;然而更多的,是對皇帝私生活的幹涉。比如,禁止他去裕邸懷舊,禁止他去京郊散心遊玩,懷疑皇帝有借機遊幸的意圖,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恨不得把皇帝圈養起來的勢頭。甚至,連宮闈私事也要拿到大庭產眾下議一議,讓皇帝丟盡了臉。
而徐階對言官的偏袒,也漸漸失去原則,他甚至不惜以對抗皇帝,來維護言官利益。今年七月,皇帝下旨內閣,擬對科道進行考察。官員正直無私且稱職者自不會畏懼考核,這原非過分要求,但徐階卻為了保護言官而諫止了皇帝。
正是這些雞毛蒜皮、甚至無理取鬧的小事,逐漸消磨了皇帝的耐心,讓他產生被控製的強烈恐懼,極大加劇心中的不安全感。這樣說是有依據的…………九月,因內官重開皇店事,科道再次議論蜂起,徐階一如既往地代表內閣表示支持。科道〖言〗論每每過激,皇帝不堪承受,發手諭抱怨內閣,言辭間極盡委屈:,這麽一點事情,言官也說我不是,你們內閣也說我不是,你們到底想要怎樣?,徐階當然會為皇帝的情緒變化而傷神,然而已經昏了頭的言官們,卻因此更認定皇帝是軟弱可欺的,愈發的變本加厲、無事生非,完全以攻擊皇帝,為博取名聲的捷徑了。
屢被借題發揮地攻擊,皇帝其實已經達到了忍耐的極點了,然而想要他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並不是量變引起質變那麽簡單……作為一名知道國事為重的皇帝,他不會因為個人好惡,而影響到國家的正常運轉。他甚至可以為了大局著想,而寧肯委屈自己。從放棄挽留高拱,到一次次忍氣吞聲,其中固然有性格柔弱順從的原因,但又何嚐不是一名成熟的君主,所應有的理智與風度呢?
想讓這樣一個優柔寡斷、缺少男人味的皇帝,下定決心和控製朝堂的權臣決裂,實在是件看似簡單,實則難如上青天的事情,但他是沈默唯一的勝機”如果他始終不敢說不的話,那沈默也隻能收拾行囊回家了。
自始至終,沈默一直在做兩件事,一是促使皇帝下定決心倒徐,另一件是,保住自己的名聲,不要落個欺師滅祖,萬人唾棄的下場。這兩件事又是一件事,便是不斷妖魔化徐老師。
至於如何做到,其實王寅早就教給沈默子”那就是“上善若水,!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者,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此乃柔德。嗯要以弱勝強,隻有這以柔克剛一途。所以沈默自始至終,都秉承著,示之以弱、不爭是爭,的原則,製定的計劃一環扣一環,一步步推進的都很順利,引得徐階一步步入彀,時至今日,已經無法抽身了。
現在生旦淨末醜,已經全在後台就位,就等那天一到,真正的大戲便要開鑼了!
然而在開場之前,他卻不得不麵對一個人的怒火,如果不能把這位仁兄安撫好,肯定會被他砸了場子”這場戲也就不用上演了。
那就是聞聽他有意將胡宗憲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後,拉著楊豫樹來內閣,找他要個說法的海瑞海剛峰……”
沈默本就一宿沒合眼,原本打算吃完早飯便眯一會兒,然而他前後已經好幾個月沒回來辦公”等待他簽署的公文早就堆積如山,其中火燒眉毛、又急又緊的也不在少數。
強打著精神忙碌了大半天,連中午飯都是在房裏吃的,沈默終於支撐不住,把圍著自己的那些催命鬼攆走,什麽都不管”也要先睡一覺再說。
誰知躺下後,腦子卻還像走馬燈的轉個不停,這種疲乏之極卻又亢奮難眠的感覺”實在不是人受的。沈默翻來覆去好半天,才漸漸迷糊過去。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外麵有人爭吵,煩躁的嘟囔一句,便將被子蒙住頭,把噪音隔絕,繼續補他的覺。
睡是睡著了,但終究是在上班時間,兩刻鍾後,他便醒了過來,把蒙頭的被子拉開,就看到兩個身穿緋袍的官員,坐在對麵的椅子上……沈默當時就愣了神。
看到他醒了,兩個官員站起身,一起施禮道:“參見中堂……”其中一個三品官,還一臉歉意道:“實在太唐突了,中堂恕罪。”而另一個四品官,隻是麵無表情的站在那裏,絲毫沒有愧疚的意思。
所謂,中堂”就是坐在大堂中間的意思,這個稱呼唐代便有,是宰相的敬稱。到了本朝,自然歸大學士享用,不過也不是亂叫的,一般隻有大學士督某部部務的時候,這個部門的官員,才會這樣稱呼他,其餘的部門,還是叫“閣老,、或者,某相,的。
沈默是分管軍事和刑事的大學士,這兩位是大理寺的正副堂官,稱他中堂,一點錯都沒有。
集值的書辦此刻也在屋裏,跪在地上道:“閣老恕罪,這兩人直往裏闖,小人擋不住…………”沈默淩晨入宮覲見,然後便來了內閣,所以並沒有帶自己的家人,而是讓內閣的書辦服侍。
“這人你能攔得住?”沈默看看別來無恙的海剛峰,掀開被窩坐起身道:“為什麽不稟報?”
“您說天塌下來也不能打擾……”書辦小聲道:“而且小人聽您,好久才睡著的。”
“這次就算了,下次記得稟報。”沈默心說,是睡個覺重要,還是俺的形象重要?隻是沒法跟那書夾言說,隻能裝作大度道:“出去吧。”
待書辦退出去,沈默也站起身來,穿上鞋道:“條件簡陋,讓你們見笑了。”他睡覺的值房,是裏外兩間。沈默發揚風格,把裏間讓給了年長的陳以勤住,自己住在外間,一進門就看得到床“…原本也無妨,反正他會客辦公都在正廳,這裏隻是個睡覺的地方。隻是沒想到,海瑞竟能闖進來,這才稍顯狼狽。
楊豫樹和海瑞也是第一次見到大學士的值房,對這裏的簡陋程度大感意外,原本心目中那麽高高在上的內閣大學士,辦公場所竟如此克己清苦,使他們心中的怨氣稍減,退到外麵去等沈默梳洗完畢。
須臾,恢複了體麵的沈閣老,披著黑貂皮的大氅出來,伸手肅客道:“會客室裏坐。”內閣有數間裝修典雅的淨室,供大學士們會晤各部官員所用,沈默便帶兩人,來到了中間最大的一間。請兩人坐下後,書辦上了茶,沈默便讓他退出去,把門關好。
“二位聯袂而來,不知有何貴幹?”沈默端起茶盞、呷一口荼問道。
“請問中堂,何時繼續問案?”海瑞早就在等待中耗盡了耐性,一開口便直取中軍道。
“急什麽?昨天剛審完了孟衝和滕祥”,沈默淡淡道:“總得給我點時間,再給你弄人去過堂吧。”
聽他有拖延的意思,楊豫樹也焦急道:“敢問中堂,我們昨日呈上去的口供,皇上看了嗎?”
“看了。”沈默點頭道。
“聖心………什麽意見?”這下連海瑞也屏息靜氣,等他答複。
“皇上對你們的成績評價很高”,沈默先是答非所問,然後以一種平淡的語氣,通知兩人道:“你二人能不避權貴、實心辦差,頗有勞績。回去後,盡快將此案具結呈報朝廷,內閣會論功敘獎的。”
“案子才審了外圍”,海瑞的臉當時就拉下來。楊豫樹輕輕拉他袖子,示意他不要衝動,海瑞卻毫不孌色道:“哪裏來的勞績,又憑什麽功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