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饒(中)
文淵閣,首輔值房。
聽他給自己戴高帽,徐階表情卻沒有放鬆,他知道,這是欲抑先揚而已。便抿著嘴,聽朱衡接著道:“正因為深孚朝野之望,您才萬萬不能偏心啊……”
“老夫如何偏心了?”徐階啜一口茶,垂下眼瞼道。
“都到什麽時候了?”趙貞吉冷不丁又橫出一炮道:“您還死護著張太嶽不放,莫非他真是您親生的不成?”人家都是被挫折磨沒了脾氣,趙貞吉卻是越老越辣,越挫越勇,到死不吃虧的主。
‘啪’地一聲,徐階將茶盞重重擱在桌上,怒視著趙貞吉道:“你也號稱大家,怎麽也學那潑婦造謠?!”
見師相真生氣了,趙貞吉也隻能把脾氣壓住,悶聲道:“師相恕罪,我也是著急。現在外頭風潮已起,要求嚴懲凶手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已經有滔天之勢!您老再捂著蓋著的話,可是要引火上身的……”
“唉,你這個脾氣呀,早晚非吃虧不行……”徐階深深歎息一聲,也不再跟他一般見識。
“隻要師相好好的,我就是吃虧,又能虧到哪去呢?”為了說服徐階,趙貞吉不惜忍著反胃道:“您老是我們的頂梁柱、當家人,可萬萬不能有失啊!”說著狠狠吐出一口濁氣道:“我這一大把年紀,也不怕您說我嚼舌,可今天這個局麵,都是張居正那小子搞出來,您還一味的護著他,別說別人,我們就先不願意了!”
徐階又歎了口氣,一直以來,他最擔心的事情出現了……徐黨中人不顧自己的意願,要求放棄張居正,這件事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背後透出的信息……人心散了,要不聽自己招呼了!
比起失去張居正,徐階更在意的,是失去對黨羽的控製。他知道,如果說服不了朱衡和趙貞吉,下麵的人就會擅自行動,那自己辛苦打造的龐大勢力,就會分崩離析,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你們的拳拳之心,老夫很是感動。”所以徐階隻能耐下性子道:“但不得不說,你們的想法太幼稚了。”
兩人便不吭聲,等著他說點不幼稚的。
“這個案子到如今,說複雜是真複雜,但說簡單,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徐階也不著急,跟他們緩緩道:“查王廷相,就會查到李春芳,查李春芳,就會查到張居正……若連張居正也查出來,老夫哪還有臉再立足朝堂?”頓一頓道:“說起來,也是老夫的失誤,原以為拙言受些委屈,便能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說著無奈的喟歎道:“誰知道竟會愈演愈烈,鬧得愈發不可收拾。”為什當日一聽說隆慶上了左安門,徐閣老會那樣的事態,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又打錯算盤……這個案子,捂是捂不住了。
到了徐渭那祭文一問世,無異於火上澆油,讓徐閣老徹徹底地陷入了被動,在所有人看來,他都必須馬上壯士斷腕了。
而趙貞吉和朱衡此次前來,正是代表徐黨上下,一是問計,二是請求徐階以大局為重,不要再一味偏袒了。
聽到徐階吐出苦衷,趙貞吉心中暗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便歎口氣道:“當時我說,逝者已矣,縱使給胡宗憲個無上哀榮又能怎樣?我和他那麽大過節都放下了,師相卻還放不下。”
“這不是仇不仇的的問題。”徐階搖頭道:“他不是翰林,給不了‘文’字,其次就是‘忠’或‘襄’,老夫當年力主削他的兵權、這次拿他進京也是我首肯,焉能給他個‘忠’字?”說著有些鬱悶道:“其實給個‘襄湣’,是恰如其分的,隻是有人要借題發揮,你就算給個‘忠襄’,他也一樣會的!”
“什麽人要借題發揮?”趙貞吉心驚道,朱衡也緊張的望著徐階。
“……”徐階陷入了沉默,其實當日,一經張居正提醒,他便意識到,自己被沈默算計了。可笑自己當初還以為,沈默主動把案子壓下,是不敢和自己起衝突的表現。誰知沈默是像當年成祖遠征草原,能在發現蒙古大營後勒馬潛行,而不馬上發動攻擊,並不是怕了蒙古人,隻是希望以最小的代價,獲取勝利罷了。
當然直到現在,徐階還不認為,沈默會把目標定在自己身上。因為大明朝就是靠個‘綱常’維係,天地君親師,是絕對不能違背的。大明疆域雖大,沒有欺師滅祖者立錐之地;聖眷再隆,也不可能袒護一個,視綱常於無物的孽畜!
所以除非沈默想同歸於盡,否則絕不會有,把自己這個首輔搬倒的念頭。至於其真實動機,徐階認為是,想逼自己清理門戶,真正確立他首輔人的地位。反複推敲後,徐閣老確定不會有誤,在齒寒之餘,也不禁暗暗讚歎,真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這學生,已經青出於藍了!
更讓徐階無奈的是,沈默用的完全是陽謀,一切功夫都下在戲外……比如提前在民間給胡宗憲造勢,要是沒有那些戲曲、評書、話本,整天反複在民間傳唱,胡宗憲的名聲也不可能淩雲直上,已經和於謙相提並論了。那事情也遠不會像現在這樣棘手。
人家的功夫都坐在前頭,現在就是穩坐釣魚台、淡看風雲變了。自己卻不知不覺入彀,焉能不處處被動?
最憋氣的是,明知是他在搗鬼,偏偏還無法反擊。因為一來,沈默什麽把柄也沒留下,反而牢牢樹立起了,一個受盡委屈令人同情的形象,此時打擊他,是要出事情的。二來,自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現在出點什麽事兒,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值此多事之秋,隻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一切都得等過了這關再說。
可以說,徐階出道至今,雖然以烏龜神功著稱於世,是個把虧當飯吃的行家,可也沒吃過這種咽不下、說不出、玩不轉、搞不定的大悶虧!
隻能暗暗發狠,待到過了此關,就算拚著元氣大傷,也要讓這個孽徒永世不得翻身!
見徐階臉上一時寫滿鬱悶、一時殺氣四溢,隻是許久不說話,趙貞吉隻好出聲道:“師相、師相……”
徐階這才回過神來,長歎一聲道:“罷了,不說他了。”便清清喉嚨,正色道:“言歸正傳,所謂的壯士斷腕,在當初還有可能活了壯士;但現在,風雲突變,朝野對此事的關注程度,何止高了數倍?王廷相也好、李春芳也罷,就算當初能為我們保守秘密,那也是因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現在一旦被揪出了,不被吐沫星子淹死,也隻能找根彎脖樹吊死了……”便聽他一字一頓道:“要麽,就得把他們全保住,要麽,他們和老夫同歸於盡,明白了嗎?”
趙貞吉和朱衡對望一眼,畢竟他們隻是局外人,雖然知道事態嚴重。卻沒預料到,會是如此嚴重……徐階說的沒錯,一旦成了窩案,他這個首輔哪還有臉再混下去?隻能卷鋪蓋回家了。
“那該怎麽辦?”兩人終於體會到,徐閣老那種束手無策的鬱悶了。
“有兩個辦法。”徐階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發現已經涼了,不由有些可惜的擱下杯子道。
“哪兩個?”兩人齊聲問道。
“忍或退,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徐階淡淡道:“你們放心,這局棋還在我手裏,至不濟我就退下來,不僅這個案子一了百了,恐怕連那些別有用心之人,也得被掀起的浪給嗆死!”
“不到無路可走,萬不可做此想。”兩人讓徐階的決絕鎮住了,連忙道:“大明離不開元翁,我們也離不開元翁!”
“沒有離不開的人,離開誰也照樣轉。”徐階擺擺手道:“你們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言退的。”雖然整天把個退字掛在嘴上,但徐階知道,在朝和在野的差距之大,就像披堅執銳對赤手空拳,雖說不一定會輸,但也太難太難了。
所以隻要有一點可能,他是不會退的……
“不說退了,那就隻剩下個忍。”朱衡沉聲問道。
“對,也不用忍多久,”徐階悠悠道:“還有八天過年,隻要忍過這八天去,就風恬浪靜了。”
“為何?”朱衡道。
“因為今年是大比之年。”回答他的是趙貞吉,身為禮部尚書,自然對這些事更敏感,道:“正月十五以前,債主不討債,衙門不開門。過了年,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春闈。這段時間,士子最是老實,說話都不敢大聲,唯恐被人尋趁,拿不著考牌子。”
“不錯,主要就是那些士子在鬧,但真對著終身大事,也就不敢鬧了。”徐階頷首道:“考完之後等發榜,他們還是得老實。隻要耗到最後一刻才發榜,就又是一個月。國人健忘,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早就不知關注什麽新鮮事兒去了。”
“這麽說,隻要捱過年前這幾日便可?”朱衡沉聲問道:“這倒不難,年根底下,朝廷本就事多嘛。”
趙貞吉也體會到徐階的老辣,心說,好一個無招勝有招,真不愧是烏龜派掌門。便幹笑道:“原來我們白著急了……”
“你們著急是對的。”徐階緩緩道:“那些人我不是不處理,隻是要等到風波過了,冷下來再說,現在隻能勉為其難硬扛著。”說罷定定望著兩人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關鍵時刻,還得靠你們這些老夥計抗起來。”麵對著空前的危機,徐階知道光靠嘴說沒用,還得拿出點實際的,於是道:“老夫以前偏愛少年人,覺著長江後浪推前浪,事實證明這是錯誤的……朝廷還得靠長者才能穩。”
說著他先對趙貞吉道:“過了年,我會安排你入閣,你要開始準備了。”
饒是趙貞吉看淡名利,但入閣也對他是巨大的**。能做到的,也就是繃住臉點點頭,以免丟了麵子。
徐階又轉向朱衡道:“事實證明,都察院沒有你是不行的,這次沒有王廷相掣肘了,你得把這個擔子重新挑起來。”
朱衡倒是對都察院不感興趣,他更喜歡搞水利,但也知道這算臨危受命,推脫不得的。於是也淡淡道了謝。
看到他倆這副淡定的樣子,徐階就感到膩味,這就是他不喜歡用老家夥的原因,一個個鼻子插蔥,裝象!還不大聽使喚。
把該交代的都說完了,他也不想再見到兩人了,便送客道:“好些人還提著心在那裏不安呢。你們也不要在這裏守著我了,去轉告那些沒來的諸位,不要怕,也不要亂動,安心過年就是。”
兩人點頭稱是,便起身告辭。
待他們一走,徐階那強提起來的精氣神,便一下子全泄了。頹然的靠在椅背上,對那老仆疲憊道:“扶我……”是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好在老仆服侍他多年,知道徐階的意思,便扶他移動到躺椅上躺下,調整個舒服的姿勢,再拿條毯子給他蓋上。
換到最不費力的姿勢,徐階終於又想說話了,聲音暗啞的對那老仆道:“真是累了……別人在我這個年紀,都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你說我這是圖個啥?”
老仆憨厚的笑道:“為皇上為百姓,為咱大明朝唄……”
“嗬嗬……”聽了他的回答,徐階疲憊的笑起來,聲音含糊道:“是,也不是……”便沉沉進入了夢想。
分割
小郎君第八日感言,好像那股衝勁兒有些小了,需要靠堅持來熬過這段艱難時期。當然,大家的訂閱和,絕對屬於興奮劑一類,來吧,不要憐惜俺這朵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