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節 畫屏 (上)
一言既出,滿場皆驚,大夥紛紛抬起頭,就是打斷思路也要瞻仰一下今次的縣案。
連沈默也大吃一驚,心說您這下不怕督學大人了?
李縣令知道他的想法,正色道:“你的文章無論從哪方麵看,都穩壓虞臣一頭,判你第一,本官理直氣壯。”縣令雖然比提學品級低,但一個主政一個督學,沒有直接的上下級關係,他硬要點誰為案,提學大人也沒辦法。
沈默默默的點頭,身子卻一動不動,急得邊上的禮房書吏道:“還不趕緊謝過大人?”
沈默這才輕聲道:“學生謝過大人。”說著便要大禮參拜。
卻聽李縣令撚須頷笑道:“按慣例縣案一定會取生員,所以你不必跪了,鞠個躬吧。”
沈默順從的躬下身子,待他站起來時,李縣令微笑道:“先下去吧,這幾天就在家歇著,等第四場再來吧。”因為縣試的組織並不嚴密,所以特地在三場比試後,加一場麵試,由縣令大人當麵考一考已經錄取的學生,主要目的不是排名次,而是看看有沒有濫竽充數在裏麵的。不然在上級考試被揪出來,那縣裏可丟死人了。
“學生遵命。”沈默再施一禮,又朝邊上的苟司禮行禮之後,這才退回座位等開門。
等他走遠了,那苟書吏輕聲道:“大人,您不是計劃好了,要給提學大人個麵子嗎?難道他倆的差距就這麽大嗎?”
李縣令搖搖頭,將沈默和陶大臨的兩份卷子並排擺在桌上,一起翻開道:“其實單就文采和天賦來講,兩人沒有多大差距,但從這兩份卷子,以及兩人的表現看,我分明看到了一個不諳世事、隻通經書,有些揮霍才華的青年天才;和一個同樣才華橫溢,卻嚴以自律、不驕不躁,差不多業已成熟的棟梁之材。”
“前者現在最需要的是一盆冷水。”說著麵色坦然道:“如果我為了迎奉提學大人,便是毀了虞臣。”
“那沈默呢?”苟經承追問道。
“他已經到了收獲的季節,一切都是他應得的。”李縣令嗬嗬笑道:“就算我不給他這個案,將來也會金榜題名、一飛衝天的……我這充其量算是順水人情罷了。”又搖頭一笑道:“所以,我這樣做受益最大的不是他,而是虞臣。”
“大人為何對沈拙言的評價如此之高?”苟經承吃驚問道。
“因為他始終目視前方,腳踏實地!”李縣令不由感歎道:“當今世人太浮躁了,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極少,能這樣的天才就更是鳳毛麟角了……”
等到酉時開門,沈默便收拾東西往外走。剛離開縣學,沈京就趕上來,嘖嘖有聲道:“你可真厲害啊,能讓縣尊大人說出那種話來。”
“哪種話?”
“天理難容啊。”沈京學著李縣令的樣子,兩眼瞪得溜圓道。
沈默瞪他一眼,岔開話題道:“你考得怎麽樣?”
“還行,揮出了水平。”沈京嘿嘿笑道:“後麵半句太難我不會,但至少前半句答得還不錯。”
“哦,怎麽破的題?”沈默饒有興趣問道。
“我記得可清楚了……背給你聽哈。”沈京撓頭尋思一會,一拍手道:“夫,人者不如鳥者,在乎毛之多寡。人無毛,鳥有毛,故不如也。若人之毛勝於鳥,則可飛於九天之上,謂之為……鳥人也。”說著嗬嗬笑道:“怎麽樣?”
沈默擦擦汗,拍拍沈京的肩膀道:“兄弟,咱們還是捐個監生吧。”
沈京失望道:“原來還有些指望呢,讓你一說,直接灰心了。”
“這不叫灰心。”沈默正色道:“這叫君子有所不為。”
正說話間,便聽到邊上的考生唉聲歎氣,不少人都說‘題太難’、‘考砸了’之類,這讓沈京大感輕鬆道:“原來是題太難,我說我不至於這麽差吧!”說完便重新快樂起來,嚷嚷著要沈默這個案請客慶賀,同時安慰一下他受傷的小心肝。
他都這麽說了,沈默隻好答應。再說一白天隻吃了些小點心,也早已饑腸轆轆
,兩人便托同窗給家裏帶個信,就近找了家還算不錯的飯館海撮一頓。
吃飽喝足,各回各家。兩人便在店前分了手。
此時已是掌燈時分,街上比白日裏安靜許多,在月光與滿天繁星的映照下,沈默的衣衫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銀色,眼前的一切是那麽可愛,似乎連腳下的青石板路也鋪上了詩情畫意。
數載寒窗的辛苦哺育,終於結出了第一枚果實。現在身邊沒人了,沈默要是再接著沉穩,那就純屬大尾巴狼了。
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雙手交替提著考籃,腳步輕快而放鬆,口中還輕輕哼著歌曲。就這樣邊走邊哼歌,不知不覺便回到了現住的寶佑橋街上。
店鋪早就歇業,沈默繞到後門所在的胡同裏,準備回家睡覺。
走到門前時,他還依舊哼著歌曲,正唱到‘說過的話不可能會實現’,便聽背後有個淒婉的女聲顫聲道:“沈、公子……”
沈默正沉浸在自娛自樂中,聞聲一邊回頭,一邊接著哼道:“就在一轉眼,現你的臉……”隻見一個滿頭長、麵色煞白的素衣女子,提著個白燈籠,幽幽站在黑咕隆咚的胡同裏。
“啊,鬼呀……”一聲淒厲不似人聲的尖叫,從新鮮出爐的縣案嘴裏出。
誰知被他這一叫,那‘女鬼’也嚇了一跳,扔掉燈籠,抱頭尖叫起來,聲調卻比沈默還要高許多。
安靜的小巷被這兩聲驚叫打擾,很快狗跟著叫起來。被驚動的街坊們,也手持棍棒鍋鏟,紛紛走出家門,看看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