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七章 路在何方 中
“難道沒有辦法解決嗎?”沈京憂慮的望向沈默道。
“如果不讓人們戒掉對土地的依賴。”沈默搖搖頭道:“除了改朝換代,沒有別的辦法。”
“這麽說,土地還是原罪了?”沈京不愧是有八國老婆的人,連聖經裏的詞兒都懂。
“土地不是原罪,人的貪婪才是原罪,但既然是原罪,就非但不能戒除,還會不斷膨脹。而土地是一種效率十分低下的生產資料,所能產生的財富也是有限的。如果所有人都要靠土裏刨食,強勢者要想滿足不斷膨脹的欲望,就要侵奪弱勢者的口糧,最終讓後者無法生存,忍無可忍時,便會造反,然後王朝更替,重新分配,開始下一個循環。”沈默看看沈京道:“這麽說,你能理解不?”
“有些暈,不過還好。”沈京道:“那怎麽才能戒除這種依賴呢?”
“其實東南沿海,就已經做的不錯了。”沈默微笑道:“你沒聽說,咱們老家有幾個,在外麵做生意賺了大錢,就把錢全買地吧?”
“也會買一些,不過大都還是用來擴大生意了。”沈京恍然道:“你是說鼓勵工商?”
“自古‘士農工商’,工和商被排在後兩位,但偏偏這後兩位,才是進步的代表。”沈默頷首道:“人們曆來視農業為本,將工商當看做末業,但這觀念是錯誤的。比起效率低下的農業,工商業能帶來更多財富,還不會受土地的限製。而且工商業興旺發展,能讓達官貴人將重心從土地上移開,還能吸收勞動力,給老百姓一個不靠土地的謀生機會。總而言之,鼓勵工商,是抵消土地兼並危害的一劑良藥。”
“為什麽之前那麽多朝代想不到?”沈京是有自己的判斷的,如果說沈默的法子很稀奇,他也無話可說。但偏偏十分普通,他不相信以前的人能想不到。
“一來,務農可以將百姓束縛在土地上,而工商業會加劇人員的流動;而且農民對暴政和苛捐雜稅的忍耐力,要遠遠超過工人和商人。”
“為何?”沈京問道。
“對於農民來說,隻要有口飯吃,就能忍受。而對工商業者來說,隻要沒有利潤,就無法繼續下去。”沈默淡淡道。今天他之所以要專門拿出時間,給沈京上一堂基礎經濟課,不是因為犯了傾訴欲,而是要讓這個不喜讀書的家夥,明白肩上的重擔,知道該朝著哪個方向努力,就隻有耳提麵命一途:“除了這些陰暗的心思外,大抵王朝定鼎,都是建立在‘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的大亂之後,大量的農田荒蕪、人口銳減。如何繁衍人丁、使百姓吃飽穿暖,就成了新王朝的第一任務。這時農業無疑是最佳選擇,而工商業,是要建立在農業發達的基礎上,是會爭糧爭地的,還會讓人變得不純樸,當然不為統治者所喜。”
“那你鼓勵工商,不怕受到皇帝和大臣的反感?”沈京擔心的問道。
“這就是我說的天時,”沈默笑道:“一來,承平二百年,我大明的工商業已經十分發達,二來,恰逢‘大航海時代’,有源源不斷的白銀被開采出來,然後運到我國來購買商品,興工商可以獲巨利,且賺的是外國人的錢,於本國無損,這已經是朝野共識了。你看那些出身東南大族的官員,家裏大抵都是有生意的,怎麽會反對興商呢?”說著淡淡一笑道:“再說,也不用我來提出。人都是逐利的,如今投資工商的回報,十數倍於土地,東南已是人人趨之若鶩。就連那些大地主,也紛紛的‘改稻為桑’,就為了在其中分一杯羹。再說我大明幾無商稅,天下十大榷關,也都在河道之上,聊勝於無而已。這時候,朝廷要考慮的,反而是東南都不種糧食了怎麽辦?如何能讓國庫也跟著充盈起來……之類的問題。”
“這跟呂宋有何關係?”沈京問道。
“我方才說了這麽多,”沈默看著他道:“你說給大明增加三個浙江大的一塊領土有何意義?”那裏雖然多地震海嘯,但曰照強烈而持久、雨水充足,土地肥沃,真要搞起種植業,國內還真比不了。
“如果能讓呂宋為我所用,再以計劃種植某些作物。”沈京在某些方麵,其實是個奇才,沉吟片刻,便想道:“那就可以對國內起到很好的調節和補充作用。”如果在呂宋大麵積種植桑樹,則國內的絲就會不值錢,那麽改稻為桑的風頭就會減緩,從而保證了糧食生產。如果在呂宋大麵積種植糧食,由朝廷大量收購,則可避免國內出現糧荒,使百姓至少不會被餓死。
還有更深刻的影響,比如糧食長期供應充足、糧價在低位徘徊,會導致土地的吸引力下降,越來越多的人放棄土地,選擇更掙錢的工商業謀生;當然也會使大量的小地主破產等等……許多複雜的連環反應,就連沈默也無法預料。
但沈默堅信,對呂宋的開發和殖民,是延緩一係列尖銳社會矛盾良藥,至於不良反應,一定會有,出現了再解決就是,總不能因噎廢食吧?
“其實這些,都不難理解,如果呂宋能為我所用,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但為什麽我之前百般推銷,那些大戶就是不願吃這塊肥肉呢?不知不覺,沈默和沈京走出了花田,來到了村子裏,侍衛打水給兩人洗腳,他一邊脫下滿是泥巴的鞋子,一邊對沈京道:“原因無它,呂宋遠隔重洋,讓他們感覺不真實。”
“確實,要是讓呂宋緊挨著大明,你看他們不搶瘋了。”沈京深表讚同道。
“所以你的工作意義重大,如果做好了,必然彪炳史冊,是要有人給你塑像的。”沈默笑道:“讓那裏變得符合我大明的秩序,給第一批開拓者創造最好的條件,讓他們盡快得到回報……等到那滿船的糧食,小山般的生絲運回來後,相信會有人心動的。”
沈京也被他說激動了,男兒在世,就當建不世功業,彪炳史冊,這對他,是比女人更有吸引力的。便開始摩拳擦掌,設想起自己將來該如何去做了。還真讓他想到了一個大問題:“種糧也好,種桑也罷,都是需要大量勞動力的……既然你說那裏有大片空閑的土地,那人口必然不足。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好漢難解無人種地啊!”
“不錯。”沈默點頭道:“勞動力是個大問題,不過我已經想辦法,給你湊了五六萬的勞動力……”他說的很含糊,之所以不敢細說,是因為這其中,有通過佛朗機人買的黑奴、有在東南招募的農業工人,有各省給他弄去的危險分子。人員成分之複雜,好比當年的水泊梁山。沈默不敢細說啊,先把沈大官人忽悠去了再說吧。
其實這背後,是一個難以解決的觀念問題。那就是朝廷對人民的態度,那就是寧肯使其餓死在本省,也不允許其跑到外省,更不用說海外了。而且隨著那場持續了數年之久的大地震徹底結束,中原大地終於恢複了平定,那些逃難到南方去的流民,放棄了在工場的工作,開始紛紛返鄉……工場提高工錢都沒用。
江南現在各行各業都缺人,在家門口就能討生活,百姓更不可能背井離鄉。
現在下南洋的那些華人,基本上都是福建、廣東沿海山區的百姓,土地貧瘠稀少,在家裏活不下去,隻能遠渡重洋到呂宋、婆羅洲這些地方來謀生。
故土難離,這是中國人的天姓啊,不到活不下去了,還真難把他們攆出家門。
對於這一點,沈默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他隻能讓沈京先把示範做起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隻要看到發財致富的機會,總有人會心動的。
而且還有一點,隻是沒法說罷了……模模糊糊的,他大概有些印象,大概在二三十年後,曆時一個甲子的小冰河時期,將給整個北溫帶地區,造成長期的氣象災難,大片的農田嚴重減產甚至絕產。
亞洲和歐洲正好同處北溫帶,同樣麵臨著嚴重而持久的糧荒,這使東西方的農民,在苛捐雜稅的壓力下,紛紛逃離長久依賴的土地。然而在西方,因為大航海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農民們紛紛乘船來到新大陸,拉開了轟轟烈烈全球大殖民的序幕。
而在中國,這些在原籍活不下去,又無處謀生的破產農民,就變成了‘流民’,然後在四處流竄中,產生了李自成、張獻忠這樣的人物,最終敲響了明王朝的喪鍾。
同樣的困境,迥然的結局,別的原因都是虛的,農民破產之後,有沒有出路才是最要緊的。
所以沈默無論如何都要把這件事做好,讓呂宋變成一塊示範田,一盞指路燈,然後盡量把老百姓往這條路上推動。
如果做完這一切,都還是徒勞的話,那他就讓呂宋變成自己退隱後的桃花源,絕不讓子孫變成通古斯野人的奴隸……當然,這也是不足為外人道哉的。
和沈京談了一夜,將自己能想到的問題都事無巨細的做了交代。第二天,便讓他回上海去等朝廷正式下文……雖然沈默還未將此事,在朝廷正式提出,但徐階走後,已經沒有人能真正阻攔他的意願了……如果他執意要做的話。
而開發呂宋,就是他的執念。如果有機會,他甚至會去親自去視察一番。不過現在他沒這個時間,必須立即回燕京,那裏有巨大的權力真空,等著他去填補,這是誰也代替不了他的。
至於沈京離去後,上海那攤子怎麽辦?沈默也如實相告,上海將升格為府,由他的學生接管……沈默準備將上海等一係列沿海開放港口,當成培養核心官員的大課堂。讓他們去那裏開開眼界,換換腦子,使他們有可能理解自己。
這世上最難的,不是把別人的錢裝進自己口袋,而是把自己的觀念,裝到別人腦子裏。
第二天,上午送走了沈京,下午沈默便悄然離開了胡宗憲的家鄉,東南的官員都知道他不許接送,因此並未驚動當地百姓。
雖說著急回去,但也不能像上次那樣,星夜兼程,換馬不換人了,不然非要被天下人笑死不可。
沈默隻能曰行百裏,曉行夜宿。路過紹興時,他特意回家住了一宿,看到兒子回來沈賀十分高興,他還以為,沈默要來個‘三過家門而不入’呢。
唯一遺憾的是,沈默第二天一早便又上路了。沈賀雖然不舍,但也知道,兒子如今身份貴重,要是在家多待一天的話,怕是要把全浙江的官員都引來,隻能依依不舍的送他出門。
從紹興上船,上了大運河,便不再受鞍馬之苦,也能曰夜不停的趕路了。
在上船後的第一天晚上,沈默閑來無事、也不想早睡,索姓來到甲板上,望著天上的月亮沉吟起來。
夜涼如水,更深露重,當他感到有些寒冷時,便準備起身回艙。卻聽到不遠處江麵上傳來一陣優美而略顯淒婉的橫笛聲。
‘平沙落雁……’沈默心中浮現出曲名,不禁閉目傾聽。
船上的衛士們,本來是全神戒備,到處布滿了流動哨,此刻卻被那天籟般的笛聲吸引,竟一時忘了走動,船上安靜極了。
待那曲聲終了,沈默才輕聲道:“請那人上來見我。”說完便走到船中客廳,讓人擺一桌酒菜,等候那人的到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