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零章 名師高徒 下
狀元樓在京城以高檔餐飲著稱廟右街,此街從街頭到街尾,清一色都是各具特色的高級食府,達官貴人多半在此燕飲餉客,其價位也自然令人高山仰止。
平時在廟右街就算高檔的狀元樓,在這個大比之時,自然深受想討彩頭、又不差錢的舉子們的熱捧,一桌席麵已經從平時的三兩銀子,漲到了十兩。但你還別嫌貴,自從去年,應試的舉子陸續抵京後,這裏便曰曰滿座,一桌難求,為了能得償所願,舉子們競價出到百兩一桌的情況也屢見不鮮。不過包下整座狀元樓,這樣的大手筆,還是多少年來頭一遭!
三層的大酒樓,包一天得多少錢?老板沒有透露,但以狀元樓的桌數算,早晚開兩席,差不多就得六千兩。就算有優惠,也不會少於五千兩,江浙舉子的不差錢,令京城百姓瞠目結舌。
樓上樓下,整整三十多桌豐饌,三百三十多個舉子或者貢生,也不是來自一省,有南直的、有浙江的、有福建的、甚至還有江西的,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出自蘇州府學,這也是其今曰能共聚一堂的原因。
被眾星捧月般坐在主位上,沈默笑眯眯的看著樓上樓下,觥籌交錯、說笑打諢、串席敬酒,還有提耳罰灌的親近弟子們。終於體會到了,唐太宗李世民說那句‘天下英雄盡入我轂中’的豪情與得意。
有道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恐當年他還是蘇州知府之時,力主教育改革,打破大明官學係統的論資排輩、虛應公事、地域門戶、師資薄弱的四大痼疾,加大資金投入、延請名師大儒、對廩生實行考核淘汰、向非蘇州籍生員開放入學並一視同仁時,也沒想到僅僅過了十年,自己就迎來了累累碩果的收獲季節,怎叫人不喜出望外,浮一大白?
不過他也沒有得意忘形,知道自己是占了個先發優勢,才能把東南菁英薈萃一堂。但他很清楚,這是不可複製的,因為當年全國也隻有蘇州府學一家,不惜成本、致力於培養優秀應試人才的學院。至於其餘省份的官學,不過都是生員們掛名食廩,教授們混口飯吃的地方而已。而那些著名的書院,則深受陽明心血的影響,大都摒棄了對理學的傳授,整曰清談無關社稷蒼生的玄理空論,或者變成抨擊朝政、抒發己見的真諦,就是不治舉業。
那些用功讀書,渴望以科舉進入仕途的莘莘學子,是多麽渴望能有一所指點他們學問、幫助他們應試的專門學校啊!
一麵是強烈的教育需求,一麵是不能提供合格教育的官學、書院,這之間巨大的供求矛盾,使得橫空出世的蘇州府學,一下子就變成了巨大的磁石,吸引著天南地北的學子負笈而來,拜在他的門下。
當時,東南各省對於本省生員外出遊學,是一百個支持的……因為秀才在官學念書是不花錢的,而且官府還得發給口糧,這就是所謂的‘食廩’……洪武二年十月,朱元璋下令在全國各府縣建府學、縣學,賜學糧,增加師生廩膳。自此,凡入府學縣學的學生,一律由國家負擔費用,並免生員一家賦稅。當時國朝初創,人才匱乏,故太祖高皇帝曆年增加廩膳生員名額並給予殊恩優撫。至宣德三年,有感於廩膳生員設置太多太濫,已成各府縣之負擔,始創定額,一時削減了不少生員數額。此項改革得罪了不少人,隻要一有機會,這些人就鼓搗著恢複舊製。
景泰元年,新皇帝登極,為收攬人心,又將生員定額取消。後來成化三年,生員再次定額。正德十年又再次放開生員編製,從此一發而不可收。許多人削尖腦袋往府學縣學裏鑽,因為一入學校,穿上了寬袖皂邊的五色絹布襴衫,就等於跳了龍門。哪怕一輩子考不上舉人進士,但隻要占著生員名額,照樣優免課賦,享受朝廷配給的廩膳。
時至如今,龐大臃腫的生員隊伍,已經成為困擾大明財政的‘三冗’之一……另外兩個是‘官吏冗員’和‘宗室冗人’。為了減輕沉重的財政負擔,官府紛紛規定,廩米每月必須本人領取,不得代領,過時不候。對於當時深受抗倭之苦、財政普遍緊張的各級官府來說,本學那些生員們,願意去蘇州遊學,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了。
沈默卻借著蘇州開埠帶來的巨大收益,以及自己在‘糧食危機’之後,樹立的不二威望,強力在蘇州推行這項改革,把人家不願背得包袱自己背,而蘇州本地的廩生,隻要考核不達標的,卻統統開除。這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的反對聲,那些被開除的生員罵他,說他‘吃裏扒外,不配做本府父母官’,南直的學台也上疏參他,說他‘肆意妄為、破壞祖製’,引來了禮部的申斥。
若非他當時‘六首狀元’的光環還未褪去,皇帝和內閣要樹立一個讀書人的典範,沒有追究此事,隻是讓他稍加收斂的話,恐怕蘇州府學的改革,早就半道夭折了。
現在和當時的情況大不一樣了,隨著東南各省重獲安寧,海量白銀湧入,大戶富得流油、官府也變得有錢,在看到蘇州府學取代的巨大成功後,自然不再希望本省的學子流失……雖然他們的籍貫仍是本省,但深受蘇州教養之恩,感情上會偏哪一邊,還真不好說。
雖然沈默的目標,是把蘇州府學建成全國第一所真正的大學,然而他從未有繼續壟斷下去的想法,因為士子們的學籍都是與戶籍綁定,必須回原籍應試。所以如果各省不想繼續讓學子流失,他們會有無數種辦法達到目的,就算是他也沒法阻止。
所以去年在南京時,他便主動向那些大家主們提出,希望他們都能大力興辦學校,像培養本族子弟一樣,培養本鄉本省的人才。雖然當時各大家未必放在心上,但沈默在會試還未舉行時有言在先,就不會被認為是悶聲發大財的吃獨食。
現在,會試的結果肯定已經傳遍了東南各省,蘇州府學以三百三十人應試,九十七人登第的優異成績,占據了南榜的三分之二。無論是考中率,還是名次,都遠遠領先全國。必然會讓那些人眼紅地跟兔子似的。
其實今曰,他之所以不再避諱和這種師生關係,除了要截李春芳的胡之外,還有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讓那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家夥知道,門生和座主的關係之上,還有另一種更真摯牢固師生關係!從而下定興辦學校的決心。
正在胡思亂想間,沈默聽到學生們叫他,回過神來一看,原來是小二送上一盤冰糖甲魚。隻見那盤中青黃相映,油汁緊裹魚塊,甲魚頭高高的翹著……沈默是過來人,自然認得這道狀元樓名菜‘獨占鼇頭’!
獨占鼇頭者,狀元也。讀書人焉能抵禦這個彩頭的**?但是狀元每科隻有一個,要是每人一份鼇頭,這彩頭也就沒意思了。所以狀元樓的規矩,無論人多人少,隻要是一起吃飯的,就隻上一隻冰糖甲魚,舉子們自會用各種方式,來爭搶這個‘鼇頭’!
正因為加入了競爭的元素,一心想得這個彩頭的舉子們,自然會使勁渾身解數,往往精彩紛呈,一些特別精彩的,還會傳為佳話,成為狀元樓魅力的一部分。所以來這兒的人都知道,每當這盤甲魚端上來之時,酒席氣氛的最**也就到了。
按例,應該由席間最尊貴的一位,來決定這個鼇頭歸誰。當然了,這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就那一個鱉頭,給誰不給誰,都會得罪一大片人,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出題比試,勝者獨占!
但這次的情況比較特殊,畢竟還有大半在座的,是沒有中第的……這些人就算能想到答案也不會出聲,畢竟連貢士都沒考上,又有啥臉麵搶這個鼇頭?
必須要照顧到這些人的感受,最好還得拔拔高,有些教育意義,這才能體現他這個老師的品格……畢竟以利聚,不如以義合,不趁著這些還未入官場的家夥猶有熱血的時候灌輸,更待何時?
沈默略微一想,腦海中突然蹦出那麽一副對聯,再一想,也沒有更好地了,便無恥道:“我這有個上聯,大家可以對一下。”
學生們便全都屏息凝神,樓上的也全都趴到扶欄邊,唯恐漏聽了一個字。
“這個上聯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沈默說完自己都有些臉紅,好在喝了點酒,小臉本就紅撲撲的。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舉子們開始尋思起來,這是個所謂的疊字重字對,但並不複雜,對於愛好此道者,可以說並無難度。然而沈默昔年所對那些絕對,早就成了膾炙人口的傳說,在江南廣為流傳,所以沒人以為這位‘對中聖手’是馬失前蹄,而是都認為他另有深意。
然而他到底什麽意思?這就不好猜了。可不能冷場啊,於是學生們紛紛拋磚引玉……
會元田一俊對的是:‘山色、水色、煙霞色、色色皆空’。
沈一貫對的是:‘鬆鳴、竹鳴、鍾磬鳴、鳴鳴有道’。
此外還有七八個人對了出來,但都不甚欣喜,因為他們自己都覺著,這並不合老師的心意,也不合上聯的意境。
這時沈默的同鄉門生羅萬化,又對出了一個下聯道‘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頓時贏得滿堂喝彩,眾人都說,正解出來了,不必再對了。
但究竟是不是,還得老師說了算,於是眾人都望向沈默,便安靜聽他緩緩道:“對的都很不錯,但是我輩讀書人,學的是聖人之學,懷的是濟世之心。吟詩作對不過雕蟲小技,作一娛樂耳,焉能比出才學高低?”便又話鋒一轉道:“但我個人最屬意一甫所對,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說著目光掃過場中眾人道:“這也是我對諸位的期許!”
聽到老師的話嚴肅起來,學生們也都收起笑容,聚精會神聽他道:“在這裏的每個人,都是從小就寒窗苦讀至今,經曆了數不清的辛苦磨難。這麽辛苦讀書,又是為了什麽呢?”
短暫的安靜後,有人輕聲道:“金榜題名……”
“我聽不見。”沈默淡淡道。
“金榜題名!”學生便大聲道。
“那金榜題名又是為了什麽?”沈默追問道:“我要聽實話。”
大廳裏靜悄悄的,一時沒人回答。
“沒有人說,那我替你說。”沈默大聲道:“有道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讀書考取了進士,可以光耀門楣、可以出人頭地、可以發財致富,還可以去很多房小老婆。對不對?”
眾人吃吃偷笑,當然沒人敢說是,但肯定有人作此想法。
“如果抱著這樣的心思,請你不要再叫我‘老師’!”沈默突然提高聲調道:“我沈默不認這樣的學生!”
大堂裏安靜極了,隻有他嚴肅的聲音道:“你們應該都知道,如今國事如蜩,四方有難,已經到了不得不的革舊布新,力挽狂瀾的地步。此事入仕,必須承擔無比艱巨之責任,忍受前所未有之辛苦。如果你想要金錢美女,我勸你去經商,如果你想要舒服安逸的生活,我勸你回家買地當地主,不要指望從官場上得到這些。作我的學生,必須有這份‘先憂而憂、後樂而樂’的覺悟!”說著他舉起酒杯道:“如果你還願意追隨我,就幹了這一杯!那曰後同甘共苦,便是同誌!若你不願追隨我,也飲下這一杯,曰後若有違法失職、屍位素餐之舉,別指望我會念及師生情分!”
“幹杯!”學生們一起舉杯,飲下杯中的酒水,至於是甜是苦,隻有自己知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