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零章 倚天 (中)

“我大明從正德起至今三朝,鬧哄哄整一個甲子,當政者隻知道爭權奪利、黨同伐異。偶有立意改革、經世濟國者,也被處處掣肘,無不半道而廢。像現在這樣內閣眾相有誌一同,銳意改革的氣象,實乃三朝未見,大有當初‘三羊開泰’之勢。你我當年閑談時,不是經常歎息官道黑暗,報國無門嗎?現在終於等到了施展抱負的機會,我輩豈能惜身畏縮,空負了淩雲之誌呢?”海瑞興奮的雙眼放光,大聲對歸有光道:“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改革已經開始,吏治、軍事、財稅,各方麵齊頭並進,正有條不紊的展開……而這其中的重中之重就是推行條鞭之法,這不僅關係到財稅改革的成敗,還是對吏治改革的檢驗。在推行條鞭法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清丈田畝!”

“當年我在蘇州時,便知道這裏的土地兼並非常厲害,官田已經名存實亡,我對此一向深惡痛絕!就說前任首輔徐階吧,那時候我查他的家奴殺人案,就發現他家僅在我們蘇州,便占了田產二十四萬畝之多,有佃戶幾萬人。每年大把的收租穀、斂銀子,卻一個子兒也不給官府。堂堂國老,前任宰相,都能公然侵占國稅,絲毫不顧吃相,其餘的大戶豪紳,還不有樣學樣,相形效仿?”想起當年自己剛要細查下去,就被徐階從蘇鬆調走,海瑞就怒不可遏,一拍桌麵,震得杯盤一跳道:“不把這股歪風邪氣殺下去,你我還有什麽臉麵穿這身官服?”

“你呀你,果然是還是那個海剛峰。”初見時,歸有光以為海瑞變了,但一接觸,才發現他根本沒變。不由苦笑道:“朝中銳意改革的風向我了解,你急於打開局麵的想法,我也明白,但你要拿徐閣老開刀,我卻以為是不妥的。”

“此話怎講?”海瑞看他一眼道。

“一來,徐閣老是沈閣老的座主,雖然兩人關係交惡,但畢竟沒有撕破麵皮。你又是沈閣老舉薦來的,一到蘇鬆就尋趁徐閣老,讓朝野怎麽想?會不會以為沈閣老借刀殺人,公報私仇呢?”歸有光緩緩道:“二者,當年你因上《治安疏》入獄,是徐閣老將吏部絞刑的判詞壓下,勸先帝寬宥於你,你才免於一死……這已是天下皆知了。你這樣對待救命恩人,又世人怎麽看你?”

“我這個巡撫,是朝廷的封疆,皇帝的臣子,跟沈閣老沒有關係。”海瑞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望著昔日老友道:“至於徐閣老當年搭救於我,與我今日要清他家的丈畝……這是兩碼事,我不能公私不分!”

歸有光還要說話,卻被海瑞抬手阻止道:“兄台的意思我懂了,我海瑞也不是當年的二愣子。做事之前先去拜見一下徐閣老就是,與他好好說道,如果他肯作出個表率,配合朝廷清丈田畝,把侵占的民田退回一半去,我自然不會再落他的麵子。”說著端起酒杯道:“多年不見,今天不說這些鬧心事,咱們還是敘敘舊吧。”

歸有光見他拉下臉來,知道再多說也純屬自找沒趣,隻好按住話頭,撿一些家長裏短說道。

老友重逢的接風宴,其實是不歡而散。歸有光有心再勸勸他,無奈海瑞執意不聽,隻好帶著滿心的擔憂,去南京赴任戶部尚書了。

第二天,海瑞便命人備了薄禮,往華亭去拜訪那位曾經隻手遮天的國老徐存齋。

一進鬆江府城,首先看到的是接官亭左近雕欄玉砌的元輔坊、柱國坊,這兩個偌大的牌坊,海瑞當年在蘇州時還未見,顯然是近些年修起來,為徐閣老誇官的。他策馬走入城內,隻見郡邑之盛,甲第入雲,名園錯綜,交衢比屋。大街之上店鋪林立,店招飄揚,街麵上市物陳列,無一隙地,市民往來買賣,各取所需,確是一片商貿繁榮、安居樂業的景象,並不比蘇州遜色多少。

經穀陽門外吊橋東,又見牌坊聳立,正欲動問,與他並轡而行的巡撫參議王錫爵介紹道:“此乃大學士坊,乃紀念徐少師晉升大學士時所建。”

過了大學士坊折向南行,就是徐氏族居的南禪寺,海瑞放眼觀去,但見這一帶的府宅,巨宅相連,瓊樓玉宇,不亞宮室之美。王錫爵便為他介紹,最中間的高門大院,占地百畝,迤邐聳起的五群樓閣,便是徐閣老的宅邸。緊挨徐府的,是徐階三弟徐陟的三處宅院。左近太平橋一帶,是略遜樓院的一排排精舍,卻也是富麗堂皇,遠勝一般財主家庭,細問之下,這精舍竟是徐階長子、次子、三子……府上的總管所建。在南禪寺前,是徐階次子徐琨、三子徐瑛的宅院,自然是瓊樓玉宇,屋脊比鱗,闊比王侯。

介紹完了之後,王錫爵搖搖頭,低聲道:“太盛了……”

海瑞的臉色鐵青,他是在蘇州做過官的,見過的富戶何止千百,但像徐家豪闊的,卻別無分號。實在無法將眼前的一切,與那位素來以清廉儉樸示人的老丞相聯係起來。

如果是十年之前,他肯定掉頭就走,但現在,他可以將厭惡壓在心底,一切以大局為重。

來到徐府門前,侍衛隊長將海瑞名帖遞上去:“我家大人前來拜見徐閣老。”

“對不起,我家閣老身體不好,最近不大見客。”穿綢衫的門子卻不接那名帖,禮貌冷淡道:“這位大人還是請回吧。”開玩笑,徐閣老是想見就能見的嗎?還真以為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侍衛隊長明白了,這廝是要錢的。若是跟別的大人,這錢他肯定就自己掏了,但跟著海瑞這個窮神,養家都成問題,誰又肯替他掏錢?於是轉回來,小聲稟報。

海瑞就是有錢,也不可能給呀,冷冷對那門子道:“你去通報一聲,就說蘇鬆巡撫海瑞拜見,如果徐閣老不見,我立刻轉回,但你要敢不通報,日後被徐閣老知道了,後果自負!”

徐階致仕之後,其影響力仍在,門生故舊更是身居高位、把持朝政。是以前來府上拜見的官員仍然絡繹不絕,加之海瑞相貌清苦,隨從寥寥,還是騎馬來的,在門子看來,自然是前來拜謁求官的芝麻綠豆了。直到聽了這一嗓子,才知道對方竟然是,導致最近府上門可羅雀的罪魁禍首,海瑞海閻王。立馬變了臉色,趕緊一麵滾進去通稟,一麵大開中門,請巡撫大人前廳用茶。

徐府書齋‘世經堂’,是一從古樸爽潔的三進小軒。軒北略置湖石,配以梅、竹、芭蕉成竹石小景,滿目青竹,蒼翠挺拔。南麵是曲折蜿蜒的花台,穿插峰石,借白粉牆的襯托而富情趣,與‘世經堂’互成對景。花台西南為一眼清泉,泉水是從主園大池水中引過來,利用巧妙的構造,使其如蛟龍吐珠,一年四季流水潺潺。泉中碧荷粉蓮,錦鱗遊泳,給無水的世經堂增添了必要的風水。坐在這樣的書齋內或是讀書或是品茗,自然有‘人在其內,如在室外’的奇妙感覺,實在是一處巧奪天工的人間福地。

別來無恙的徐閣老,就穿一身青緞的道袍,坐在堂中的竹椅上,焚一爐檀香,一邊品茗一邊悠然的看書。卻說他致仕至今,已經一年半多了。老丞相當國多年,身心俱疲,退休還籍,見子孫繁茂、老母在堂,家園興旺、奴婢如雲,心中的怨憤之情稍減。便住進了兒子們為他修建的精美‘適園’之中,過起了無官一身輕的閑居生活。每日裏或在世經堂讀書,或在荷花池邊含飴弄孫,或是出席當地名士文會,或是與高僧大德談經論禪,生活過的優哉遊哉,身體倒比當初在京城時,要好上很多。他時常對人說:‘仆四十年誤落塵網,奔走折腰,豈知家鄉四時勝景?那蒼鬆白鶴、山水庭苑,好像在責怪我歸來太晚了呢。’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煩心事,一來,京城裏高拱在坐穩位子後,便借著去年的考察言官,今年的外察,大肆的發落自己的門生故舊。他幾乎每日都能收到幾封訴苦哀求的書信,似乎情況已經到了崩壞的邊緣。但徐階知道,這都是浮雲,高拱越折騰,就越接近完蛋,折騰的越厲害,完蛋的也就越徹底。所以在回信中,他經常引用古代高僧的話道:‘你隻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如果說前一樁是身外之事,但另一樁就是自家事了。當初在北京時,徐階就被幾次彈劾說他鬆江老家的‘子女不法、家仆驕橫、橫行鄉裏’的事情,徐階也寫信問詢過母親,但都被顧太夫人以‘造謠’為由搪塞過去了。千裏之外,不便細問,回家之後,子女奴仆又對他孝敬有加,活祖宗似的供著,讓帶著滿肚子委屈歸鄉的徐閣老大感安慰。加之家中上下,知道他因為此事被劾,一個個收斂的很,倒讓徐階無從發火,因此預先要嚴查此事的初衷,也變成了不痛不癢的訓誡。

但徐階畢竟是徐階,口裏說過去了,但心裏一直不曾放下,也時常向親戚朋友旁敲側擊,打聽子女奴仆是否有不法之事,不過眾人礙於他的麵子,加之大都收受了他兒子們的好處,是以都說昔年是有,但那時是年少輕狂,這些年幾位公子用心讀書,修身養性,卻好多了。

徐階聽了放心不少,但也不可能盡信,可終究是‘養不教父之過’,自己的責任居多,於是決定既往不咎,以觀後效。就這樣若無其事的過了一年半載,家裏人估計他徹底麻痹了,於是警報解除,故態複萌,又開始了橫行霸道的逍遙鄉裏……隻是這回,他們特別注意消息,什麽都不讓他知道罷了。

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一天徐階心血**,甩掉家裏人,獨自去湖邊垂釣,遇一釣翁,晤談之間,知其是鬆江名士陳恒……在京城時,徐階就聽說過他的大名,歸鄉之後,更是幾次下帖請見,但這陳恒性情高傲,從來不肯低頭屈朱門,所以向來無緣一見。

兩人聊了幾句,徐階聽出對方果然名不虛傳,是個真君子。而且對方並不認識自己,於是心中一動,問起他對徐閣老家的感觀。陳恒眼看波光粼粼的河麵,淡淡道:“徐閣老是一代名相,鬥倒嚴嵩、操擬遺詔,撥亂反正,繼往開來,是有功於社稷的。”

“這我都知道,”徐階問道:“那他家在鄉裏呢?”

“徐閣老對家鄉還是不錯,做了些善事。不過……”陳恒看了看他,打住了話頭。

“不過什麽?”徐階淡淡笑道。

“不過他家的幾個兒子,驕橫不法得可以,遲早會給他帶來禍事的。”陳恒看著他,似笑非笑道。

“這話如何說?”徐階握著釣竿的手一緊道。

“這兄弟幾個,仗著乃父的威柄,放縱家奴奪人田產、欺男霸女,橫行霸道、威淩官員。”陳恒冷笑道:“可笑地方官員,因為他們是徐閣老的家人,就對百姓訴告不理不問,徐家人有恃無恐,自然壞事作盡了。”

雖都說忠言利行,但畢竟逆耳,徐階老臉漲紅的分辯道:“怕你也是道聽途說吧?”

“我的話你自然不信,但可以問問徐閣老的姐丈葉鱸江。”陳恒一抖手,釣上一尾白魚道:“徐閣老的姐丈倒是條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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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昨天的,今天還有兩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