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四章 會盟(中)
安南南北朝對峙已經好幾十年,雙方都有險些致對方於死地的機會,對彼此的了解,甚至超過了對自己的了解,不知就如何剿滅對方,反複做過多少推演。但是因為實力所限,大好的計劃隻能停留在紙麵上。
現在有了天朝大軍相助,南朝迅速的起死回生,因為北朝主動收縮,很快收複了失地,並轉守為攻,得以執行塵封已久的克複計劃——這個計劃認為山南一路,北朝布水陸重兵防守險要。難以得誌。惟山西上路以及宣光、興化、太原之境,林莽曠漠,路徑僻絕,希望與鎮守大同的主將鎮郡公武文密會合後,再出師天關,經興化、渡洮江、據宣光、收用藩目土酋,經略太原、諒山、進兵京北,用兵海陽、山南,最終形成‘以大軍三麵臨之,何患不克?’的局麵。
這是一個大膽而周密的進攻計劃,可以繞開莫朝苦心經營的大羅防線,並且采取就食於莫的策略,無論成敗都對北朝會是很大的摧殘,但是否執行,決定權卻不在鄭鬆手中,而要看此次的主帥吳百朋和主將俞大猷的。好在兩人都對這個計劃讚不絕口,隻是認為細節上還需要完善。
出征之前,吳百朋暗地裏對俞大猷道:‘南洋諸國大都生姓馴服,唯獨安南,自古就是禍亂之源,數度反叛中國,對我們永踞南洋的國策,是個大麻煩。所以安南的男人,越少越好,但我大明仁義之師,怎能殺戮無辜?’其實這話不該說這麽白,但吳百朋擔心俞大俠身上古風太盛,萬一搞起什麽一視同仁、投降不殺來,豈不錯過這個讓安南人自己背黑鍋,來大開殺戒的大好機會?
豈料俞大猷淡淡一笑道:“末將本想先斬後奏哩,現在看來,倒是我小瞧您老了。”
吳百朋愣了一下,恍然道:“我倒是班門弄斧了。”他想起來了,當年莫朝剛剛建立時,先帝命兵部尚書毛伯溫出兵平叛,俞大猷曾經上疏,陳述了自己的用兵方案,請求從軍。
後來毛部堂看到了他的上書,十分欣賞,誇獎了他,卻沒有用他。這件事讓俞大猷鬱悶了很久,後來才明白,原來朝廷根本沒想真打,隻是嚇唬嚇唬安南罷了。毛部堂的行為可以解釋了,但俞大猷平定安南的抱負,卻依然難酬。
如今一轉眼,三十年過去,當年虎虎生威的青年將軍,如今已是飽經風霜的白發宿將,然而他的寶刀未老,那顆渴望建功立業的心,也依然如昔。所以雖然與沈默有些矛盾,但他還是主動請纓,要求擔當進攻安南的先鋒官,而沈默也真不放心別人,所以兩人臨戰演了一出‘將相和’,算是重歸於好。
而俞大猷當年的計劃中,便有這樣一條——當殺傷兵壯,以削其血勇之氣!
於是俞大猷和鄭鬆帶著大軍出發了,吳百朋則與天佑帝一道,坐鎮清化督運糧草,至於沈默沈督師,據說因為水土不服,患病不起,留在峴港修養了呢。
北伐聯軍由天關出山西,至宣光、興化,沿途莫軍望風披靡,莫西道將定郡公鄧定、宣光守將武文密降於黎。七天後,聯軍攻掠京北,駐營順安府,又移師仙遊山。隆慶六年春節,又分兵攻快州、洪州等。至正月十五攻破快州、洪州、南策等府。
期間,明軍展現出的強悍戰鬥力,他們不僅武器厲害,而且配合默契、戰法嚴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如果這還能讓鄭鬆喜憂參半的話,那麽另一樁,就讓他無比惱火了——明軍雖然軍紀嚴格,但異常心狠手辣,每戰從來不留俘虜,哪怕莫軍已經跪地投降,他們也絕不手軟。事後鄭鬆表示抗議,那些人投降過來,就是我們的士兵啊!
“我們的兵力足夠了。”俞大猷卻不溫不火道:“這些人今天投降我們,明天我們占據不順,他們又會叛變,與其到時候被亂了陣腳,影響士氣,不如現在就殺個幹淨。”
“可是,這樣的話,”鄭鬆苦著臉道:“莫軍官兵知道我們不留俘虜,定會每戰到底,死不投降的。”
“那又怎樣?”俞大猷輕蔑道:“我的孩兒們還嫌不夠殺的嘞。”
鄭鬆無言以對,隻能看著明軍一次次大開殺戒,心裏反複問候俞大猷的八代祖宗。他也不是沒想過坑一坑明軍,讓他們多死點人,然而俞大猷雖然是第一次到安南,卻對這裏的地形軍情了若指掌,加上那無比豐富的軍事經驗,和超一流的戰場敏感,從來不會讓部下處於危險之中。鄭鬆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想要忽悠他,簡直是白曰做夢。於是到一個月後的決戰前,黎軍都死了好幾千,明軍卻隻陣亡了三五百人……最讓鄭鬆受不了的是,他以為穿越熱帶密林,會導致明軍染上瘴病,大幅減員,然而明軍卻有一種藥物,每曰服用,竟然幾乎無人生病。知道對方是做了萬全準備而來的,鄭鬆這才收起了鬼心思,一心一意的趕緊收複失地,看看用什麽代價送走這些瘟神吧……聯軍勢如破竹,戰局進展神速,到了正月底,基本上實現當初三麵合圍的目標,這時候,莫朝已經丟失了大半的版圖,僅據有京城和海陽,但是軍隊的損失不大,必須要在士氣徹底低落前,來一場一賭國運的決戰了。
隆慶六年二月二,莫敬典調集全部兵力……當然北麵防守鎮南關的軍隊不敢抽調,否則被廣西明軍南下,就徹底吹燈拔蠟了……一共調四鎮、四衛、五府兵馬約十餘萬人,在紅河平原上列陣迎敵,營寨舟筏連接,曰則旗鼓相望,夜則舉火為號,以逸待勞,準備決戰。
三天後,聯軍從北麵抵達,大戰一觸即發。俞大猷和鄭鬆都在第一線督戰,莫朝皇帝莫茂洽也親臨前線。見國君親至,莫軍士氣大振,以百頭大象組成的象陣為先驅,主動發起進攻。
聯軍以三十門大炮密集射擊,大象雖然皮糙肉厚,卻禁不住炮彈打擊,死傷一片之後,其餘大象驚慌失措,調頭亂跑,反而衝亂了莫軍的陣線,莫軍驚惶而退,左不顧右,後不顧前,旌旗失次,行伍已亂。聯軍趁勢掩殺,陣斬對方大將匡定公、親郡公以下萬餘人,又有兩萬人被淹死,以及被俘後斬殺……莫茂洽和莫敬典帶著殘兵逃回升龍。
大勝之後適逢元旦,聯軍休整三天,準備攻城。攻城之前,鄭鬆設壇具禮,祭告皇天後土及黎朝列宗諸皇帝,然後以三條約束諸軍士:‘一不得擅入民家、擄掠財物;二不得殲銀婦女,三不得私仇殺人!’其實這些話,更多是說給明軍聽得,俞大猷麵皮薄,果然表示,明軍可以遵守這三條。
鄭鬆大喜,表示一定請大王重賞天兵,俞大猷沒接他這茬,而是詢問了一下升龍的國庫怎樣,坐落在什麽地方?有多少的庫存?待鄭鬆一一回答之後,他他轉向了四周的將士們,大聲地宣布:“拿下升龍,莫朝的國庫就是黎朝你們的獎金!”
一直對出國作戰缺乏代入感的大明瞬間熱血沸騰,轟然歡呼。
鄭鬆則瞬間石化,他還指望著莫朝的國庫重建國家呢……何況如此重賞了明軍,自己的軍隊又該如何賞賜?但當著數萬明軍的麵,他怎麽敢說出個不字?隻好先咬牙答應下來,一切待拿下升龍後再說。
於是聯軍分兵攻打升龍城。莫茂洽見黎軍逼進,撤離京城居於菩提土塊村,命莫敬典、阮倦等留守保衛升龍。
聯軍圍三闕一,鄭鬆親自指揮攻城,黎軍眼見終於要取勝,不由氣力頓增。於是穿壘登城,競先突破壘門。守城的禁軍士兵大都是升龍人,為了保護家人,也要力戰不已,雙方死傷都很慘重。明軍一開始沒有參與攻城,隻是用大炮反複轟擊城牆,終於在三天之後,轟塌了一段幾十丈的距離,這才出動早就按捺不住的攻城部隊,展開猛烈的攻擊。
莫軍壓力頓增,陡然不能支。雪上加霜的是,莫敬典正好在那段城牆上,直接被埋在了廢墟中,失去統帥的莫軍徹底崩潰,將領紛紛棄城逃走,阮倦被俘,聯軍攻占升龍。
躲在土塊村莫朝皇帝莫茂洽,不過是個卵毛未生的毛孩子,眼見著兵敗如沸湯潑雪,早就嚇得哭泣不已。太後問應王莫敦讓該當如何,莫頓讓說,唯今之勢,隻能向北,去鎮南關。
“對,我們還有幾萬人馬,在駐守邊關呢!”太後眼前一亮,說:“咱們去投奔他們,再跟南朝逆賊決一死戰、收服升龍……”
“人要自知!”莫敦讓厭惡的看她一眼,終於忍不住道:“你就是太不自量力了,要不是當初你們娘倆跟那姓韋的私定盟約,結果惹來了天朝大軍,我們怎會落到這般田地?”
“現在說這個有啥用……”自從天朝大軍出兵後,太後都快被罵成麻花了。
“是沒有!”莫敦讓鬱悶的歎口氣道:“我們不是去整軍再戰,而是去投降!”
“投降?”太後不懂了:“既然要投降,回升龍不就得了,還要跑那麽遠幹啥。”一想到要翻越那麽多大山,才能抵達鎮南關,養尊處優的太後就恐懼。
“你以為落到鄭鬆手裏,他能讓你們活?”莫敦讓咆哮道:“我們要往北,向廣西的明軍投降,懂嗎你!”
“你不說我怎麽會懂呢?”太後委屈道。
在蒙受巨大的損失後,鄭鬆終於帶兵攻陷了升龍城。明軍也折損了上千人,讓俞大猷的臉色很不好看,一進城,就讓人去占領國庫,準備發錢犒賞官兵,撫恤死傷。
那邊黎軍見狀自然不平,我們付出那麽大的代價,也得有賞賜才行!他們不敢與明軍去爭,卻敢跟老百姓搶,跟那些落毛鳳凰不如雞的莫朝貴族搶,於是打劫很快蔓延開來,城內四處起火。鄭鬆帶人到處救火,卻無法製止因為慘烈攻城戰,而激發出獸姓的部下……一直到第二天,在連續斬殺了上百名不聽軍令的官兵後,鄭鬆才重新恢複對軍隊的控製權。來不及細細的算賬,他立刻率領一萬直屬部隊,直撲菩提土塊村,不殺死莫朝的皇帝,怎麽能算戰爭勝利呢?
可為了平息升龍搔亂,他耽誤整整一天的時間,所以抵達土塊村時,已經連根人毛都沒了……鄭鬆不肯放棄,率騎兵晝夜追擊,但河內距鎮南關僅有二百六十裏,莫家人也是拚了命的跑,終究全須全尾的逃進了鎮南關中。
鄭鬆追至距離鎮南關幾十裏處,就不敢再追……再追下去,自己就要成獵物了,隻好怏怏返回升龍,準備與自己的軍隊匯合。
鄭鬆第二天黃昏回到升龍城,便聽說俞大猷要請自己吃飯,為導致升龍搔亂一事賠禮道歉。鄭鬆雖然暗罵,要是道歉有用,官府還有什麽用?但俞大猷的麵子他不敢不給,何況這本就是件很有麵子的事。
於是梳洗一番,鄭鬆除下戰袍,換一身便袍,就帶著幾十個衛士,到明軍營中赴宴。俞大猷的侍衛長說,大帥在裏麵等他,鄭鬆不疑有它,便隻身進入中軍大帳,他的衛士自然有人招呼,到偏帳吃酒。
進去之後,鄭鬆卻沒見到酒席,甚至連俞大猷的人影也沒看到,隻見天佑帝的妹夫,鬆郡公阮鬆,一臉肅殺的站在那裏!
“你怎麽在這裏?”鄭鬆警惕道,一邊說著,便想退出這鬼地方。
身後卻閃出幾個持刀的武士,全都是黎朝大內侍衛的裝扮……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