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4章 亂上添亂
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八月的一天,萬曆終於等到了他想要的東西。這天過午,皇帝迷迷瞪瞪的翻閱奏章,正盤算著看完最後兩本,就睡個午覺呢,看到那一份奏本時,一下就精神起來。
那是戶科給事中光懋所上的一本。此人向來低調,從不參與官場的黨派紛爭,但碰到不法之事,卻能恪盡職守慷慨建言,素有忠忱之名。數月之前,他奉命到遼東視察屯田事宜出了山海關,在關外呆了兩個多月,回來後交付了差事,又以個人名義寫了這份奏本,揭露了一樁“殺降冒功,的大醜聞!
事情發生在皇帝大婚之時,但不妨從七年前,朝廷結束在河套一帶的用兵,將經略重點轉移到薊遼說起。
天下人都知道,沈閣老入閣十二年間,最值得稱道的還是善用將帥、安定邊陲之功。收複河套、平定西南的功績自不消說,更可貴的是他對將帥的選用,和武備的整飭。
沈默自己也承認,他對軍事改革下得功夫最深,通過大力推行全方位的軍事係統改革,十多年間不遺餘力的發展軍備,使大明的千裏邊防,畫角連營,漸漸的有了一支能征善戰的虎賁之師……
比那些潤物無聲的製度性改革更醒目的,是他對邊帥的選用和軍事上的部署。畢竟在這個漫長的後冷兵器時代,將帥的個人能力如何,仍是軍隊戰鬥力的決定性因素。有了稱職的統帥,才會有不怕死的大將。有了稱職的大將,才會有不怕死的雄師。因為前方的將領選得好不好,是邊防安寧與否的關鍵。
沈默是幸運的,那時四方皆有將星熠熠:戚繼光、馬芳、李成粱、
俞大猷、譚綸、王崇古、方逢時、殷正茂、淩雲翼、劉顯等等,均為可獨當一麵的將帥之才,實乃二百年來僅見的盛況。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了日漸強大的宥事力量做後盾,他才能從容對國防大計進行布置。〖總〗理戎政多年,他對整個局勢有很客觀的估量…鞋靶雖然已由強轉弱,但遊牧民族的特性,決定了以步兵為主的大明軍隊,終究處於被動的局麵。
徹底消滅鞋虜,無論如何都無法實現。更現實的是拉住一個打一個一他看到,蒙古人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各部時合時分,彼此也有攻殺,這就完全可以分而製之,他的策略就是“東製西懷,。
西懷,就是對土默特和鄂爾多斯諸部的懷柔,這些蒙古王公基本上被收拾服帖了。朝廷又賜給他們王爵,並開放互市解決了他們族人的吃飯問題。打仗對誰都沒有好處,他們自然願意長期納貢就封,而且通過羊毛貿易發了大財,緊貼在大明的屁股後麵,攆都攆不走。
但指望把狼一下子養熟是不可能的,何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沈默不可能不明白,所以對於盤踮遼東的土蠻和朵顏部落,就算他們懇求像土默11和河套的同胞那樣封貢,也決不能同意。對待他們隻有一個字,那就是“打,!
道理很簡單,假如同意了“東虜,的請求,鞋靶東、西兩部就可能同時都看輕了封貢,反而一個也拉不住了。所以,對鞋靶的兩大勢力,采取冷熱截然不同的對策,就能保證他們彼此心懷怨懟,永遠合不到一塊兒…有了“東製,的對比“西懷,的那一部分就更為珍橡和平。
有了“西懷,橫亙在薊遼之北,與大明形成呼應“東製,的那一部分輕易也不敢殺過來。
執行“東製,戰略的人選,沈默原先選定的是戚繼光和馬芳。戚繼光穩固後防,保護京畿不受騷擾。馬芳作為突擊部隊,深入遼東,以騎兵製騎兵,消滅土蠻和朵顏的有生力量,將其趕得越遠越好。
然而馬王爺終究是老了,到了卸甲安歇的年紀,而且他出身宣大係統,遭到了遼東將門的強烈抵觸,根本發揮不出作用來。所以經過反複斟酌,還是讓馬芳留在宣府,一麵養老,一麵震懾西虜。而替代者,隻能是出身遼東,在複套戰役中大放異彩,卻又因為貪功冒進,所部幾乎被全殲的李成粱……
戚繼光從來不會讓人失望,到任之後,他一麵著手練兵,一麵修築空心敵台。他在給朝廷的奏疏中說,薊鎮邊防綿延兩千裏,隻要一處出現缺口,整條長城都廢了,年年修,年年塌陷,純屬浪費。他提議,最好跨牆修建高五丈、中空、裏麵三層,工事完備的敵台,內裏鎧甲、器械、糧草俱全。士兵居內可守望,也可迅速集結成野戰軍。
他的這一倡議,最終得到了朝廷的支持,曆時三年,從居庸關到山海關,共修築了一千二百個這樣的敵台,使大明原來的軟腹部一薊州,成了鐵打的壁壘。過去俺答入寇京畿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北邊一時守備堅固,敵不能入,隻能都轉到遼東去了。遼東是大明固有的領土,作為燕京左臂、三麵瀕夷,一麵阻海,山海關限隔內外,其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又因為其頻繁遭受蒙古、女真人的騷擾,漢家百姓定居艱難,因而地廣人稀,人口都集中在衛所駐地,而且大都是軍隊家屬,故而遼東地區不置府縣,專以都司衛所,實行軍事統治。
這種因地製宜的設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確實起到了積極作用,曾經十餘萬兵馬全靠屯田,無需內地供養。然而好景不長,軍屯的弊端一樣在這裏爆發,而且因為地處關外,更加無法無天。大量的屯田被世襲武將家族侵吞,衛所軍民淪為農奴,無奈大批逃亡。以至於田地荒蕪,屯田盡廢,餉源枯竭,軍備逐漸廢馳,使蒙古人來去自如,完全喪失了對關內的屏障作用。
選定這裏做戰場,自然是看中了其本身就是軍事地區,而且地廣人稀,對民生的破壞程度最小。但也正因為地廣人稀,必須要用騎兵來作戰,作為土生土長遼東人的李成粱,實在是非他不可的人選。
沈默之所以一開始沒用他,倒不是擔心他不能勝任,而是擔心他在關外不受控製的胡作非為,更加擔心遼東的武將集團,會更加水潑不進、尾大不掉。但想要在遼東成事,就隻能用遼人。這是沒有辦法的。
沒有李成粱,遼東武將一樣勾結成團遊離於朝廷的統治之外,
還不如讓一個自己人去當頭兒,至少還能控製得住,至於後果,還是等先把遼東平了,除去大明真正的生死大敵再說吧。
對於李成粱性格上的弱點,沈默可說是不厭其煩,常常去信予以勸導。反複督促他不要目無軍紀,隻想著立功更不要濫殺無辜,激化民族矛盾。首輔對一個邊將能如此耐心指點,實屬罕見,李成粱一介武夫,怎能不甘願效命?
上任遼東總兵後,麵對著土蠻和朵顏的二十多萬人馬,他坐鎮遼陽、臨危不懼積極修工事,選將校,招健兒,穩住了局勢。但防守從來不是他的第一選擇,站穩腳跟後李成粱很快便轉守為攻,於隆慶五年,夾擊土蠻部於卓山,斬首千餘級,立下了征戰遼東第一功。
到了萬曆年間,他破敵之役更不可勝數。萬曆元年朵顏部和土蠻匯合兩萬騎,南掠永平、沈陽,李成粱率火器營迎頭痛擊殲敵千餘。然後,他率軍趁夜出塞長途奔襲二百餘裏,直搗敵軍進犯的營地一劈山營,又是斬首千級,此為劈山營大捷。
類似這樣的夾擊、奔襲,斬首幾百到千餘的勝利,從萬曆元年到三年間不可計數。遼東平原上煙塵滾滾,大明軍旗所向,鞋虜望風披靡,隻能遠遠躲開。昔日明軍被打得躲在城堡中不敢露頭的局麵,已是恍若隔世了。
有時候過於勇猛也不好,僅用三年時間便把鞋虜遠遠攆走,固然令李成粱名聲大振,可是戰功就不好著落了,沒有戰功如何為部下討賞?要想欺負蒙古人,隻有命部隊長途奔襲,但那樣的損耗太大,往往得不償失。而且因為監軍禦史的存在,讓李成粱想濫殺平民冒功,也變得不現實。
擅殺平民冒功,是大明軍隊流行了百年的惡行,到了李成粱這裏,更是肆無忌憚。士兵們在戰事結束後,成批殺害邊境平民,割下腦袋,按蒙古習俗重新結成鞭子,冒充敵首。兵部人員論人頭點數,其他不問。早在嚴嵩當政年間,邊兵擅殺就是邊民的一大害。沈默的恩師沈煉便曾沉痛詠詩道:“割生獻讖古來無,解道功成萬骨枯。白草黃沙風雨夜,冤魂多少覓頭顱”為了遏製這一醜惡現象,沈默命監軍禦史對戰報負責,如有虛報、
謊報,或者殺平民冒功的情況,則嚴懲不貸。與對文官的溫柔手段不同,沈默治軍十分嚴厲,在殺了幾個當成耳旁風的家夥之後,監軍禦史們終於瞪起眼來,監視部隊每一次作戰。殺平民冒功的事情終於不再多見……,
所以最近一年多,李成粱幾乎沒有大的戰功,雖然出擊頻繁,但每次斬首不過一二百人,至多二三百人,對已經習慣了李大帥戰無不勝的朝廷、皇帝和民眾來說,實在沒什麽可激動的。
然而在皇帝大婚之前,遼東方麵六百裏加急傳來捷報:卻說遼東巡撫張學顏與總兵李成粱探得情報,鞋虜欲趁明軍慶祝皇帝大婚,防守鬆懈之際,長途襲掠搶劫牛羊。這二人遂將計就計,遂誘敵深入迂回包抄。最終在長定堡,將進犯的虜敵合圍掩殺,大獲全勝,自虜酋以下,斬得虜級兩千餘首,這是數年都未曾有過的大捷,不但國威大震,也將歡慶氣氛推向了**。
當時捷報一到北京,萬曆高興極了,立即告謝郊廟,感謝天地和祖宗的保站,同時吩咐內閣大行賞膏。慈聖太後也有懿旨給內閣,曰:“賴天地祖宗默訪,乃國家之慶,元輔平日加意運籌,卿等同心協讚之所數也。,這種慨皇家以慷,給大家分福利的事情,諸位大學士自然積極響應。
然而為了謹慎起見,沈默沒有馬上照辦,而是等到遼東巡按安道仁的報告,看到他的描述說,那日大隊人馬,帶了牛羊向邊界猛地衝過來,口口聲聲說是投降。鞋靶人雖然平時很誠實,但在戰場上的心眼卻隻多不少,詭計多得很。所以明軍判斷,這一定是詐降。擔任長定堡守將的,正是李成粱的兒子李如鬆,這家夥比他老子還能打,但也更急功近利。
看定以後,李如鬆一馬當先,率領部下的將士,也是狂風一樣地殺過去,象切菜一樣猛殺一氣,很快便全纖這夥勁敵。
以沈默多年領兵的經驗,直覺這裏麵有些蹊蹺,但是因為“恩由上出”皇帝雖然在政務方麵難以自決,卻可以完全行使恩賞的權力。
為了不讓內閣把這個人情搶去,皇帝先一步下了聖旨,他迅速派遣乾清宮值事太監魏朝,代表自己前往遼東前線犒賞三軍論功行賞。進總兵李成粱祿爵一級,命張學顏出任遼東總督,李如鬆提升為四品指揮僉事,甚至朝中諸公都有封賞接著皇帝的大婚,和遼東的大捷,各位尚書、大學士,普遍晉一級,蔭一子。真是個普天同慶,皆大歡喜。
然而現在,這個叫光懋的給事中,竟然揭發說,長定堡一役,根本不是虜寇來犯。其真相是敕靶的一個部落,因為惹惱了凶殘成性的朵顏部,因為懼怕朵顏部前來剿滅,便帶著全部落老老少少近三千人,疾馳到大明邊境乞降,以尋求保護。李如鬆年輕沒有經驗,他見那麽多人趕騾子騎馬的衝關而來,誤以為是虜酋率眾來犯,便趁敵騎遠道而來,疲憊且立足未穩,大開關門掩殺過去。前來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紛紛四下裏逃竄。
雙方剛一接陣,李如鬆就感到不對勁,但本朝是以人頭算賞金的,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個個亮出屠刀見人便殺,不到半個時辰,可憐兩千餘名男女老少就這樣死於非命:李成粱知道後,認為事情既到這個地步,與其因濫殺無辜,使兒子受到懲處,倒不如將錯就錯向朝廷報功。
光懋說,這就是所謂的“長定堡大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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