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三章 夜宴(上)
然而年輕的皇帝不願再品嚐被迫認錯的苦澀了,他不能眼見著自己的權威,在一次次屈服中,被一點點消磨殆盡。萬曆皇帝已經意識到,單靠自己無法與文官集團抗衡,必須要增加幫手了。本著越是敵人反對的,我們越要堅持的原則,他決定撇開外廷,直接賦予內廠偵查、
緝拿,以及節製南北鎮撫司的權力。
在皇帝的支持下,1小小的內廠婁了南北鎮撫司的上級主管,在經過一番清洗之後,至少在表麵上掌握了這個強力的特務機構,並立即給滿朝官員一點顏色看看……逮捕了數名串聯反對特務政治的活躍分子,並搗毀了兩家〖言〗論激進的報社。
對於皇帝的倒行逆施,文官們自然深惡痛絕,這次不僅科道言官、
中下層官員紛紛上書,幾位內閣大學士、六部九卿也參與進來,請求皇帝釋放被捕的官員、報社老板。南京、各省的官員也在呼應,每日送到通政司的奏章都在百份以上。
萬曆也積累了些鬥爭經驗,他自己沒法跟大臣講理,索性采取“不上朝、不看本、不批紅,的三不政策,既不跟你們照麵,也不看你們的奏章,以沉默對抗外廷。
大臣們的奏本沒有回音,按照《陳五事疏》,要由六科給事中討奏明白,當事大臣也可以請求麵聖,要求皇帝當麵給予答複。
於是在石沉大海數日之後,六科給事中、以及好些上本的官員,相約來到皇極門叩聞,卻被擋在宮門之外。
今日皇極門把門的規格也提高了,是內廠督公孫海親自坐鎮,禁門外站滿了錦衣衛,禁門內是身著橙色軟甲、黑色皮靴的內廠番子。
任憑文官們如何交涉,孫海都不理不睬,不放任何人進宮。文官中為首的,是內閣大學士魏學增,他分開眾人登上了禁門台階,冷冷望著孫海道:“孫公公,到底怎麽回事?內閣已經兩天沒收到宮裏送來的奏章了,兩京一十三省這麽多公事,一天都耽誤不起!你們到底要幹什麽?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孫海本來還敬著化,但魏大炮連珠炮似的發問,讓他的臉上也沒了笑容:“咱家剛才回答他們的話,魏閣老沒有聽到麽?咱家隻是奉旨行事,皇上讓怎麽辦,咱家就怎麽辦!咱家不能像有些人那樣,拿著反對皇上當本事!”魏學曾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現在被孫海這般當眾譏刺,心裏那股血氣更是翻將上來:“孫海,各部的公文還要不要票擬?誤了百官的事,誤了天下的事,你來擔責?”
到海這才冷冷道:“這樣說就對了嘛。有公事就說公事,魏閣老既問到這裏,咱家這就一並告訴諸位。皇上早有旨意,鑒於近日奏章激增,其中又以廢話居多。從今日起,各部的題本收發如常,該票擬票擬,該批紅的批紅,不耽誤國事。
至於官員個人上的奏本,司禮監也照收,但是抱歉,皇上沒功夫看……”說到這裏,他哂然一笑道:“各位大人,聽明白了麽?”“那為何我們科道的題本也被扣了!”言官們不忿道:“祖宗設立言官,就是為了讓我們上疏言事,勸諫君王的。現在皇上卻統統留中不發,還要我們這些言官有什麽用!”“咱家隻是給皇上傳話,其他的話咱家都不會回答。”孫海答不上來,幹脆耍賴道:“咱家不會再費口舌了,諸位大人請便吧。”說完便鑽進皇極門值〖房〗中喝茶,外麵吵破天也不理會。
大臣們吵鬧一番,可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筋疲力盡之後,也隻能先行散去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由這次皇極門事件為起點,大明的君臣陷入了長期的冷戰狀態。
出於報複的意念,萬曆皇帝開始了消極怠工,因為他的文官集團隻在名義上歸他領導,卻不容許他插手政務。萬曆不知道,其實這不是大臣們在針對他,而是文官集團成熟後,自然而然對高高在上的皇權的排斥,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天命的象征,而不是一個憑著地位和強權,破壞行政係統運轉的強勢帝王。隆慶皇帝接受了這一現實,所以在位六年安安穩穩,君臣各行其是,互不幹擾。然而萬曆的目標是乃祖,而不是在他眼中有些窩囊的父皇,他希望能做一個擁有絕對權威的皇帝,這一願望不能實現,遂使他悒鬱寡歡。
他本以為,在重新擁有廠衛特務後,自己會就成為強權。然而理想越豐滿,現實就越骨幹,在過了最初的〖興〗奮勁兒後,他失落的發現,廠衛這個大殺器,用處真的不大。要知道文官集團自誕生至今,幾乎一直有廠衛特務相伴,卻依然成長壯大,成為這個國家實際上的權力者。
很顯然,想靠廠衛來鉗製文官,隻是皇帝的一廂情願。
原因很簡單,那就是開國二祖開創特務政治的初衷,是為了防止有人謀反作亂,威脅到朱家的皇位,所以設立錦衣衛監視百官,又對錦衣衛不放心,又設立東廠監視。後來還有皇帝對東廠也不放心,曾設立過西廠監視……一位位受迫害妄想狂的目地十分明確,那就是防止叛亂!
但是……文官集團天生就缺乏謀反的能力和衝動。他們推崇的是秩序權力,極度反感暴力。文官們不僅沒有任何謀反的舉動,甚至無時無刻不在為皇帝盯著,哪裏有威脅到朱家江山的跡象。
他們講得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一舉一動無不正大光明…哪怕是再齷齪的陰暗念頭,他們也會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得讓人無話可說。因為有比特務更特務的言官時刻盯著,隻要做得稍微不講究,就會招致劈頭蓋臉的彈劾。
對於這樣一個不會謀反,做事講究的集團,特務政治的影響力被削弱到最小。就算抓到某個大臣的把柄,隻會造成某個官位的替換,非但不影響集團的整體運轉,反而成為了一種體係外的監督,促使著文官們嚴格要求自己,因為張居正離去而有些散漫的官場風氣,重新振作起來……
萬曆也不可能把不聽話的文官直接抓起來打一頓,因為他知道國家的運轉離不開這些家夥。大臣們多年的諄諄教導,雖然看起來是失敗了,但不能不在皇帝心裏留下烙印他知道大明朝從滿目瘡痍的嘉靖中葉,到現在大有中興之相,期間有多麽的不容易。他知道自從永樂以後,大明的邊境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安全過,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那些不聽話的文臣的功勞國家的安寧離不開那些有能力的文官,但強勢的文官集團,又會使他這個皇帝邊緣化。在這種矛盾思想的支配下,萬曆隻能用沉默表達他的不滿,他既不強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張,也不反對臣僚的意見,而是對一切都漠然置之。
臣僚們雖然巴不得皇帝不理政,但不代表他們讚同皇帝將表麵功夫也一並放棄。
對於皇帝動輒接連數月不上朝,抗議的奏章洶湧不斷,萬曆也不加答辯。因為他知道,隻要在奏本上一加朱批,不論是激烈的駁斥還是冷靜的辯說,都會招來那些大臣的繼續批評,從而達到他們沽名賣直的目的。最合適的辦法就是把這些可惡的奏本留中不發!
然而令皇帝深感悲哀的是,自己的消極怠工,並沒有使朝廷陷於癱瘓。文官集團早就在沒有皇帝幹涉的情況下,安然運轉了多年,對於什麽時間該幹什麽,什麽事情該如何處理,早就有一套成熟的參照規範,所以在堅持了一年半以後,皇帝絕望的意識到,就算自己一輩子不上朝,國家也依舊照常運轉,最後被徹底遺忘的,隻能是自己這個皇帝……,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寒暑易節,年複一東,轉眼到了萬曆八年春。紫禁城中成百成千的宦官宮女,已經把身上的皮裘換成綢緞:又按照節氣把huā卉從暖〖房〗中取出,把禦huā園打掃出來,把禦溝疏通順暢,為迎接盛春時節做著準備。
然而這一切都不能改變,這個雕欄玉砌、宮牆遮天的世界中的空虛和寂寞。在按照恒定節奏流逝的時光之中,透著腐朽的冷酷氣氛籠罩一切,即使貴為天子,也很難有所改變……
在壓抑和煩躁中,萬曆度過了自己的十八歲生日。這將近兩年的時間裏,皇帝自我囚禁於雕欄玉砌的深宮之內,從沒有踏出皇極門一步。他對缺乏情趣的王皇後已經失去了興趣,除了看書下棋之外,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萬曆命宦官宮女們扮成商販在大內開設店鋪,模擬一種市井的生活。自己則換上普通百姓的衣裳,徜徉於人群之中,其實買賣雙方、市井行人都是宮人假扮,但皇帝沒見過外麵的情形,也不覺著來得假。
起先宮人們都以為,這隻是年輕人一時興起,過不多久便沒興趣了。然而萬曆竟對這種遊戲上了癮,他不僅為自己設計了身份,還正經做起了貨郎買賣當然生意爆好,每天最多一個時辰,就能把貨全部賣掉。
然後萬曆揣著賺來的錢,繼續走街串巷,看到喜歡的東西,便與店家討價還價。逛累了,他就在飯館兒中要一碗麵,一根根挑著來吃。
有時候萬曆興致稍高,還會到戲樓中聽戲,然後回到自己的“民房,中倒頭便睡,等第二天再走街串巷。
皇帝不務正業的名聲早就傳開了,然而萬曆眼不見為淨,依然我行我素。因為隻有這種時候,他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把那些煩惱和愁苦拋諸腦後,心平氣和的感受生活。
然而人不可能一輩子自我麻痹,總有醒過來的那一天。就在萬曆過了十八歲生日不久,他在那間戲樓裏,觀看了其實是由宮廷內戲班演出的《華嶽賜環記》,戲中有權臣驕橫,國君不振。在一次鬱悶之後,戲裏的國君慨歎地唱著《左傳》中的“政由寧比,祭則寡人”意思是說重要的政事都由寧氏處理,作為國君,他隻能主持祭祀一類的儀式。
戲台上的國君愁容滿麵,戲台下的皇帝神情黯然,他不知道宮人們排這出戲是有心還是無意“政由寧氏、祭則寡人,這八個字,都清清楚楚的擊碎了他心中的一些東西,讓他再也無法麻木下去。
戲台上唱得正賣力,卻見皇帝起身離開了,戲子們不由麵麵相覷,難道是俺們把戲演砸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離開戲樓後,萬曆脫下了身上的平民衣裳,換回了自己黑色的繡金龍袍。他終於意識到,無論多麽完美的自我催眠,自己也不會真的變成無憂無慮的小老百姓。煩惱就在那裏,逃避不是辦法,隻有解決掉,才能真正的沒有煩惱!
在消沉兩年之後,皇帝終於振作起來,要再一次向強敵發起挑戰!
然而過去的教訓不能不吸取,而且這兩年君權暗弱,文官集團的勢力更加囂張。通過去歲的京察,沈默將一批保皇黨或貶或調,趕出了〖中〗央,張四維已經成了光杆司令,根本指望不上。
皇帝很清楚,兩年前自己想通過常規手段取勝,結果一敗塗地。
現在要是還不接受教訓,還想用政治手腕擊敗文官們,隻會輸得更慘,沒有別的可能。
但這並不代表皇帝就沒有辦法,這二年縱使在逃避,他也無法控製自己去設想,如何才能擺脫目前的局麵,成為大權獨攬的名副其實的君主?第一件事情就是使他的朝廷擺脫沈默的影響!
皇帝很清楚,隻要沈默一日不除,這個大明朝就輪不到自己做主!
萬曆也早就看明白沈默的弱點政治力量再強大,也不能改變他本身脆弱的事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