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五章 難料(上)

變臉的人裏,包括那個老太監,但他低垂著頭,誰也沒看到。稍一遲疑,老太監便躬下身子,兩手舉起,把托盤舉過頭頂,萬曆皇帝把金樽擱在上麵。他便緩緩起身,端著托盤向首輔走去。

沈默的那桌就在禦階之下,群臣還沒回過味來,那老太監便來到他的桌邊,弓下身子,兩手探出,將托盤呈到他麵前。隻見金燦燦的酒杯中,有琥珀色的波光**漾。

君王禦賜,不容拒絕,沈默緩緩伸出手去。

萬曆屏住子呼吸,直勾勾盯著沈默的手,那手觸到酒杯的一刻,就是此獠喪命之時!

時光倒轉,回到那個風雨交加的夜裏。

萬曆在禦huā園極隱蔽處的小樓裏,見到了他久等方至的死士一當那人摘下雨披後,他發現這所謂的死士,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監。

不過轉念一想,也就分明了如果是宮外人的話,就算手裏有地圖,也會在這紫禁城的幾千間宮舍中迷路,更不可能在這個雨夜找到自己。

萬曆並不關心這人的過往,他隻關心他有沒有真本事,能夠完成自己的任務!

上下打量著這個幹幹瘦瘦的老太監,萬曆沉聲問道:“你知道我是誰?”“皇帝。”老太監麵無表情道。

萬曆皺眉道:“見到朕,你為什麽不跪?”

“對一個即將為你去死的人”老太監淡淡道:“這樣的態度並不合適。”“”萬曆不再糾纏此事,轉而問道:“你知道自己的任務?”

“五月端午那天,把毒酒送到沈默麵前。”老太監道:“說實在的,這個活兒,你該讓個完全不知情的太監去做。”

“不錯,那樣才能絕對的自然。”萬曆頜首道:“我之所以要找死士來做,是因為我最近想到,用毒酒不是什麽好辦法。”“確實臭不可聞。”老太監緩緩點頭道:“尤其是兩天後才發作的毒藥…不能立竿見影的毒藥都不是無解的。隻要他身邊有解毒高手隻要發現得早,就能救他不死。,…說著雙目恨意凜然道:“和沈默作對,你必須做最壞的打算,用最穩妥的辦法!”

“但是下立斃的毒藥的話,朕如何脫開幹係?”萬曆顧不得理會他言語中的不敬,道:“當場鴆殺一國首輔,這是朕也承擔不起的責任。”“投毒這種懦夫的手段,用來對付一個比你強大的人,不好用。”老太監搖搖頭道:“如果他堅持不喝,你還能強迫不成?”“這”萬曆恨他口無遮攔不給自己留點兒麵子。但正是用人之際,隻能再忍了:“那你有什麽辦法?”“奔時候最直接的辦法,反而是最正確的。要讓他立斃當場,手刃是最好的選擇”老太監沉聲道:“沈默的權勢再強大,也改變不了他手無縛雞之力的身體,隻要讓我靠近他身前”說著一翻腕,一柄藍幽幽的匕首出現在他手中,淩空一劃道:“這上麵淬了見血封喉之毒。隻要劃上一下,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似乎對他很了解?”萬曆有些訝異道。

“他是我一生的敵人盡管他未必能意識到。”老太監的目光有些恍惚,但很快重新冰冷起來道:“我餘生唯一的任務,就是向他複仇!”“你與我不謀而合”看著他手中的淬毒匕首,萬曆退了一步,站在客用身後道:“但我覺著,用一個年輕力壯者來行刺更合適。”“不是誰都有勇氣在大庭廣眾之下,向當朝首輔揮刀的。”老太監桀桀一笑道:“而且我雖然老了,但身手並不慢”話卒未落,他身形一閃,便欺近了萬曆身前。

客用趕緊張開手臂去擋老太監卻靈巧地一矮身,從他腋下鑽過,藍幽幽的匕首直抵萬曆心窩。

“住手!”客用失聲驚叫。

那匕首在萬曆胸前一寸處停住,老太監冷冷道:“怎樣,還能入皇上法眼麽?”萬曆皇帝臉色蒼白的點點頭,半晌才聲音微顫道:“此事不論成敗都不能把朕供出來,你能做到麽?”

“能。”老太監點點頭道:“我會說自己是達爾扈特部的人,找他報滅族仇!”說完又用蒙語重複了一遍。

“你真的是蒙古人?”萬曆問道。

“這很重要麽?”老太監麵無表情道。

“不重要”萬曆搖搖頭想起一事道:“對了,還沒有說報酬呢你想要什麽,隻要朕能做到!”

“你不會去做的。”老太監麵現嘲諷之色道:“像你這樣薄情寡義之人,又怎會遵守承諾呢?”“你”萬曆羞得麵紅耳赤,那老太監卻渾不在意,緩緩穿上雨披,篤篤下樓,消失在雨幕中……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金殿之上。

那端酒的老太監,正是那雨夜中的死士,按照計劃,皇帝賜酒,他斟酒,然後送到沈默麵前。那柄淬毒的匕首就藏在托盤底下,隻要湊得近前,就一定能殺他個猝不及防。

這一招看似簡單粗暴,事實上十分致命。因為沈默有所提防,也隻會對那賜酒保持警惕,而萬萬不會料到,皇帝竟然會在眾目睽睽之下,選擇直接刺殺!當沈默念部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酒上時,自己猝然一擊,必能命中!

然而讓他稍感意外的是,皇帝臨時改變了劇本,讓把禦用的金樽端給沈默。不過他覺著這是皇帝為了讓表演更逼真的臨時發揮,因此稍一錯愕,便依命行事,將那金樽端到了沈默桌前。

現在,他就跪在沈默的側方,距離不到三尺,近得都能聽到首輔大人的喘氣聲。眼看著就要實現畢生的夙願,老太監不禁全身熱血沸騰,托住托盤底部的左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隻見沈默緩緩伸出右手去拿那個盛滿酒的金杯。這個動作有些驚世駭俗因為皇帝的禦賜之物,他竟敢用單手去接但是這時候,那老太監已成蓄勢待發之勢,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沉默伸出的手上,沒有注意到是一隻還是兩隻。

終於,沈默的手握住了金杯。

老太監沒有猶豫,一下鬆開了托盤,弓著的身子暴起,閃電般地上前一步,用右手去抓沈默的手腕。

異變陡升,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連尖叫聲都沒有但是沈默卻像是早有準備一樣,在老太監鬆開托盤的同時,他也鬆開了手中的金杯其實他根本隻是虛握,卻全身都繃緊了,注意力也都在那托盤上!

見老太監撲了過來,沈默猛地向後一閃,但老太監的動作實在太快,後發而先至,鷹爪似的手掌探來,雖然沒有抓住他的胳膊,卻緊緊攥住了他寬大的衣袖。

這時,那金樽和托盤才跌落在地上,群臣才響起驚呼,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老太監握著匕首的右手已經舉起,他說了一句蒙語,便把匕首向前一送,仿佛已聽到了沈默的慘叫聲這一招,他已經練習了上萬次,絕對不會失手的。

沈默看見匕首刺來,就拚命向後躲閃,老太監雖然看著瘦弱,但力氣比沈默大多了,更緊地抓住他的衣袖。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隻見沈默拚盡了全力,向後一退,便聽“撕拉,一聲,竟把整個衣袖扯了下來了,沈默一下掙脫了……

捏著手裏的一截衣袖,老太監一下愣住了。這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事先也沒有這種準備。因為他在宮裏多年,知道高官官服是衣帽針工局所製,質量絕對上乘。誰會想到,堂堂大明首相的衣袖,怎麽能這麽不結實?

但現在可不是思考的時候,老太監見沈默因為用力過猛,趔趄著摔倒在地,想也不想,立即揉身上前,一個泰山壓頂,騰空撲向沈默。

“啪啪啪啪,然而就在此時,大殿中響起了密集的槍聲,至少有十發子彈,從各個方向擊中了他。

老太監如遭雷擊,充滿仇恨的麵孔激烈**著,用盡生命中最後一點氣力,將手中匕首朝沈默擲了過去,正中他的胸口。

見匕首插入沈默的身體,老太監笑子,口鼻噴出鮮血,破口袋似地落在地上,抽搐幾下便斷了氣……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這場驚心動魄的刺殺,發生於電光火石,結束於兔起鶻落,直到那老太監被打成了篩子,眾人才反應過來,宮女的驚叫聲,百官的怒斥聲,侍衛衝進場的腳步聲摻在一起,場麵一下子混亂起來。

“保護皇上!”錦衣衛先衝到禦階之上,圍成人牆把萬曆圈在當中。

“別管朕,看看首輔怎麽樣了!”萬曆的酒已經完全醒了,他現在顧不上深究,為何萬無一失的局麵會搞成這樣,他隻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沈默死透了沒有!

“首輔大人自有護衛,末將必須先保護皇上離開!”帶隊的錦衣衛一揮手,將他半拖半架,帶離了亂成一團的大殿。

大殿中,沈默倒地的地方,也被錦衣衛圍了個嚴嚴實實,任何人都不許靠近。百官急於得知沈默的安危,又把那些錦衣衛圍了個水泄不通。

幾位內閣大學士趕緊親自維持秩序道:“大家不要圍著,讓太醫過來看看,不要耽誤了醫治!”

百官這才讓開去路,讓太醫院的孫院正過來查看。看過之後,孫錫直搖頭,對錦衣衛道:“把元輔大人抬到太醫院去,要小心傷口。”錦衣衛聽大夫的,很快抬來了一片門板,把沈默抬到上麵,由兩道人牆組成的通道出了大殿,徑直往太醫院去了。

孫錫剛要跟出去,卻被百官圍上,七嘴八舌的詢問元輔傷情。孫錫卻隻是搖頭不說話,最後還是次輔張四維開口道:“元輔當庭遇刺,明日必定舉國喧嘩。這種事越是遮掩,就越容易引起混亂,孫院正還是實話實說吧。”

“哎”孫錫這才字斟句酌道:“我隻能說,刀上有劇毒,其餘的在聖旨下來之前,恕難奉告”說著朝眾人一抱拳,急匆匆地跟上沈默的擔架。百官稍一遲疑,大都跟了上去……

太醫院位於紫禁城東側的南三所以東,距離文華殿隻有百丈遠,因此須臾便至。

孫錫指揮著錦衣衛將沈默安放在點滿燈光的淨室中,然後便把閑雜人等趕走,隻留下他和幾個助手,立即給沈默動手術包括孫錫在內,這屋裏所有人都是沈默的人,他們早就接到通知,今天做好準備,隨時待命。

孫錫先命人將那匕首用線吊住,然後小心翼翼的剪開沈默身上的寬大蟒袍,便見裏麵竟是一件極輕便的貼身鎖子甲。那匕首的力道真猛,竟把這樣極其堅韌的一件鎖子甲,也刺穿了個小口子。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刃尖卡在了鎖扣上,所以才給人以拔不出來的感覺。估摸著即使入肉也不會深了,孫錫便穩穩地握住匕首,輕而易舉的便拔離了沈默的身體,倒是和那件甲分開,用了他不小的力氣。

在燈光下仔細打量那把匕首,孫錫不禁倒吸口氣,這種劇毒隻要刺進身體,不用創口多大,就能要人性命。他眯眼觀察刃口,發現並無一絲血跡,這才鬆了口氣。

這時候,助手已經解開了沈默身上的鎖子甲,露出裏麵的一件生絲和金絲混編的軟甲。再除掉這間軟甲,就見元輔大人還穿著生絲內衣…足足三層防護,恐怕連子彈都能擋住,何況是重傷後擲出的匕首?

至於沈默的昏迷,是因為他身上的防護都是柔軟型的,在衝擊力麵前沒有效果,那匕並正中心口,一下子就把他砸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