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sodu
先說第一個‘以文製武’,是我太祖祖製,為的是做大,實行起來效果也不錯。卻導致外行指揮內行,將領地位低下。”徐渭歎口氣道:“我朝對武將防範太嚴,管訓練的將領不帶兵,臨場指揮的將領不知兵,且還要受上級文官的掣肘。一個三品武將見了六品禦史,說不得還要下跪,一旦有所忤逆,禦史竟可當場命人將其壓下打板子……試問武將地位如此之低下,除了那些世襲軍戶之外,有誰還願意習武衛國呢?”
“沒有,一個也沒有!”徐渭使勁一拍桌子道:“青年俊彥全都擠在科場這一橋上,十幾年寒窗苦讀,把身子耗得弱不禁風,把腦子念得成了榆木疙瘩,隻知道墨守成規,不知道兵無常形!讓這樣的一群書呆子做指揮,就是虎狼之師也得帶成綿羊!”
“更何況我大明已經壓根沒有虎狼之師!”徐渭沉聲接著道:“我大明兵製有兩大特點,一是‘世兵製’,二是‘自給製’,太祖當年將全國軍隊編戶,命其世代屯田以自給自足,世代當兵,以保家衛國。太祖嚐雲:‘吾養兵百萬,要不費百姓一粒米。’確實在之後的許多年裏,我大明的財政支出中,沒有軍費這一項。確實減輕了百姓和朝廷的負擔。”
“但現在看來,這樣的做法顯然問題很大。首先,這使軍隊基本上成為一個封閉集團,不僅在組織上,生活上也基本是獨立於普通大眾的。當保家衛國不再是整個大明‘匹夫有責’,而是基本落在這個封閉集團身上時,顯然是極端不公平的,他們肯定是有怨氣的,時間一長就要想方設法逃脫了。”
“第二,當這個集團內部自給時,軍官必然加重對屯軍的剝削,也當然降低守軍的待遇。據我所知,我們紹興衛所的軍卒普遍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其生活不要說和咱們當地百姓比,就是比起西南內陸來,也要差很多。軍隊和臨近百姓的反差,使得軍卒不安起來,**起來。他們想擺脫沉重的徭役,過上富裕的生活,唯一地辦法就是脫離軍隊。”
“軍官的腐敗更加促進了這種逃亡。”徐渭義憤填膺道:“他們為了發財,將軍屯變為私田,役使士卒耕種,使衛所糧餉供應不足;他們克剝軍卒,使他們更加困苦;他們貪圖賄賂,放縱士卒逃亡!他們貪圖軍卒月糧,逃亡也不予追報!
“日積月累下來,衛所軍的缺額早已經令人發指!我大明建國七十年,也就是正統年間,逃亡官軍竟達一百六十多萬,占在籍的一半還多。到了現在嘉靖年間,大部分衛所地實有軍士已經不足在籍的三成……拿我紹興府內的四處衛所來說,紹興衛缺額達七成三;臨山衛缺額達六成九;三江千戶所缺額八成一;瀝海千戶所,缺額達七成七。
而那些沒逃亡的軍士也多為老弱病殘不堪作戰之輩。”徐渭雙目通紅,聲嘶力竭道:“太祖時橫掃宇內,威震八方的強大衛所軍隊,已經淪為戰不能戰,守不能守,一群有百害而無一用地廢物了。”
“將這種軍隊拉出來與強悍的倭寇作戰,打敗了不是笑話,打勝了才是!”徐渭一臉譏諷道:“而且因為缺額嚴重,朝廷以為派了三千人去作戰,但實際上能拉出來的,也就是五六百人,還全是老弱病殘,打敗這五六百個半殘疾,就相當於打敗了三千人,這就是‘倭寇以一敵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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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凝神傾聽地沈默。終於插話道:“那天俞將軍地軍隊。雖然也不夠數。但七成總是有地……而且俞將軍說。他地部下基本上都是沿海地區地農民。生活優。當兵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所以才不願賣命打仗地。”
“他說地沒錯。但我說地更沒錯。”徐渭說得口幹舌燥。咕嘟咕嘟飲一肚子涼茶。擦擦嘴繼續道:“衛所軍逃了大半。剩下地小半又被倭寇基本消滅。以至於近些年來。沿海衛所已經是名存實亡了。可倭寇卻益發興旺起來。沒有軍隊是萬萬不行地……所以從嘉靖二十七年開始。朝廷便命各省各府開始從民間招募兵勇。俞大猷地部隊一準兒是募兵。”
“我記著你說過。原因之三便是兵源不佳。”沈默輕聲道:“看來募兵也沒做好。”
“嗯。倭患盡在沿海之地。所以募兵也盡在沿海。有道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話其實是有道理地。沿海兵性情伶俐。狡猾多端。這種兵驅之則前。見敵輒走;敵回便追。敵返又走。至於誘賊守城。紮營辛苦之役。更是不要指望。這種兵驅之以寬亦馴。馭之以猛亦馴。平時十分省心。卻萬萬不可用來打仗。”說著冷笑連連道:“別說他俞大
就是把常遇春從墳裏挖出來。也一樣白搭!”
話音未落。突然聽門口有人道:“一介書生也敢妄議軍事。非把你抓去見官不可!”
這話可把沈默和徐渭嚇得夠嗆,兩人趕緊往門口看時,卻見唐順之領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英俊青年,這青年望之不過二十五六,劍眉星目,相貌堂堂,身穿得體的雪白錦袍,腳踏黑麵的鬥牛快靴,更顯得猿背蜂腰,體態修長,任誰見了都要叫一聲:‘漢家好兒郎!’
徐渭還是老毛病,隻跟唐順之說話,他滿臉驚喜道:“義修哥,你回來了?”
唐順之頷首道:“紹興出現倭寇蹤跡,恐怕自此不再太平。
正好俞將軍已經帶兵頂上去了,為兄便帶著子弟兵回來了。”說著朝沈默拱手笑道:“紹興知府感謝沈相公,消滅了入境倭寇,使我紹興父老免遭無端禍害。”
沈默搖頭苦笑道:“感情隻是代表官府感謝我,您自己就不謝我了?”
“咱們爺倆誰跟誰。”唐順之眨眨眼笑道,說著對那同來的青年道:“元敬,來給你介紹一下咱們紹興地兩大才子,年紀大的這個叫徐渭徐文長,年輕的叫沈默沈拙言。”又對沈默兩個介紹道:“這位是浙江都司僉事戚元敬。”
那青年朝兩人一抱拳道:“末將戚繼光。”
徐渭還沒什麽反應,沈默卻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難以置信道:“你就是登州戚繼光?”
這下輪到那青年吃驚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沈公子知道末將?”
沈默心說豈止是知道,全國人民都知道你……當然是以後了。當然這不足為外人道哉,當下隻有打個哈哈道:“聽俞將軍提到過。”
戚繼光恍然道:“原來如此,”說著一臉尊敬道:“俞將軍治軍嚴謹,謀定後動,是末將的榜樣和目標。”
沈默聽了卻很失望,心中暗道:‘怎麽還是個乖乖仔般地優等生?’眼前這位戚僉事,跟他想象中殺伐決斷、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戚大將軍,實在差得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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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坐下後,唐順之道明了來意:“我和元敬是在守衛寧波時認識地,十分談得來。”說著對沈默兩個道:“元敬是難得的文武全才,用了很長時間摸索出一套與倭寇作戰地辦法,特來請文長給參詳一下,挑挑毛病。”
徐文長不由笑道:“想不到我徐渭的刻薄之名,都已經傳到山東老鄉地耳朵裏了。”
當時江南富甲天下,文脈昌盛,是以有些瞧不起北邊人,好以帶著蔑視意味的‘某某老鄉’來稱呼,徐渭這話倒不是要諷刺那戚繼光,隻是平時說順嘴了,一時口無遮攔便說了出來。
戚繼光麵色一滯,但旋即恢複正常,顯出良好的涵養,他語調平靜道:“據說隻要是徐先生挑不出毛病來的,那就一定沒有毛病,所以還請您不吝賜教。”
徐渭微微點頭,瞥他一眼道:“好吧。”
戚繼光很高興,剛要從懷裏掏出文稿開講,卻聽徐渭先道:“我先問一句,你準備用哪的兵來實施你的宏圖大略?”
戚繼光頓一頓道:“總督府給末將什麽兵,末將便用什麽兵。”
“那你就不要講了。”徐渭翻翻白眼道:“你就算計劃的再完美無缺,靠那幫兵油子也是不可能實現的。”
戚繼光呆一下道:“此言何出?”徐渭卻用鼻孔對著他。
沈默便將徐渭說的‘兵源不佳’那條,溫和的講給戚繼光聽。
感激的朝沈默笑笑,戚繼光對徐渭道:“先生沒帶過兵可能不知道,這兵原先什麽樣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麽練怎麽帶,隻要為將者嚴格訓練,賞罰分明、愛兵如子,持之以恒,再差的軍隊也會脫胎換骨,變成能打硬仗的勁旅的。”為免講空話之嫌,戚繼光又舉了自己在北地的例子道:“末將初到薊門時,麵對的也是一群兵油子,最後還是將他們帶出來,變成與蒙古人對衝毫無懼色的勇士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徐渭笑一聲道:“看看戚將軍如何將我浙江官兵,改造成與倭寇對衝毫無懼色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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