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五章 正陽門

嘉靖三十五年正月,是一個寒冷無比的冬天。

從小年前後開始,一群群攜家帶口的難民,從四麵八方湧向大明帝國的都城,北京。

這些人大都操著關中口音,也有不少像是直隸、山東、河南一帶的,他們披著襤褸的棉祅,腰間勒根草繩,用扁擔挑著瑟瑟抖的孩子,和又黑又破的被子,或是沿街乞討,或是四處尋找施粥的地方,艱難而又卑微的想要活下去。

起先京城的老百姓還覺著這些人挺可憐,任由其在店鋪屋下,胡同裏頭住下,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難民人數竟然呈爆炸性增長,過完年沒幾天,竟然湧進來十幾萬之多,而且還有繼續猛增的趨勢,各種治安事件自然也跟著同步增長。

焦頭爛額的順天府尹一看,心說這樣下去不行啊,便上奏皇帝,請求驅逐災民,但嘉靖帝正在跟老天爺賠罪呢,豈能答應這種事情?可混著住也確實不是辦法,嚴閣老便出個主意道:“把災民全部遷到外城去,不許其進入內城。”

皇帝覺著不錯,命順天府照此執行,將所有災民集中到外城安置……大明朝的北京城原先是沒有外城的,京城九門就是外城門了,但日久天長,人口漸多,京郊也繁華起來了……更確切的說,是南郊,有了很多的住家《一〈本讀《小說 商鋪,逐漸展成規模,甚至皇家祭祀的天壇和先農壇也建在此處。

繁華的同時,隱患伴隨而道北京城極其靠近蒙古草原,乃是遏其南下的咽喉之地,成祖皇帝遷都於此是為了‘天子守國門’!國初壓著蒙古打,倒沒什麽問題,但後來國力衰落多次被韃靼瓦剌兵臨城下,沒有城牆保護的京郊地帶,每次都會被**的死去活來。

遂有官員建在京城外圍建一圈周長約八十裏的外城,以策安全。因為各種原因,一直拖到前幾年才開工,最先建的便是正陽門外的南郊外城開工不久,就因資金足,難以為繼……這倒也不能怨朝廷沒有及早籌措,誰能料到朝廷的賦稅重地,慘遭倭寇**呢?

無奈之中,嘉靖帝派嚴閣老去想法。有道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嚴閣老還算不上巧婦,這不是明擺著難為人麽?左思右想之下終於憋出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隻築南線城牆,其他三麵待日後有錢時再說。

於是乎本設計圖地‘回’字形北京城。便成了現在地‘凸’字形。

這段南外牆於去年夏天基竣工總長二十八裏。開有七座城門。正門命‘永定門’。其餘也盡是‘左安’、‘右安’。‘永寧’之類地名字。一看就是愛好和平地嚴閣老給起地。

孰料建成沒有半年。臘月裏大地震。便這段城牆震壞了十餘裏。城門也倒了幾處。其損毀程度。比內城那一百五十多年地老城牆嚴重多了。

但作為進出京城主要通道地永定門。毫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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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沈默就站在這座近十丈高地灰磚綠瓦剪邊頂。重簷歇山三滴水地樓閣式城門樓外。望著兩邊龜裂明顯地簇新城牆。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倒是朱十三氣得不行,跑到城下撿起一塊斷落的城磚,拿過來用力一掰,竟然一斷兩截,義憤填膺道:“這是城磚嗎?這比咱們在山東吃的杠子頭火燒都不如!嚴世蕃,還有他不敢貪的錢嗎?”

沈默看那城牆下巡邏的兵丁,已經探頭探腦瞧過來,不由笑道:“這話也就是你們北鎮撫司的人敢說。”一聽說是錦衣衛,那些兵丁避之不及,有多遠閃多遠。

朱十三也自覺有些失言,他雖然不怕嚴家父子,卻也不想給大都督惹麻煩,丟掉那兩截城磚,拍拍手道:“在外麵怎麽隨便都行,回到京裏可得注意點。”這話仿佛說給自己,其實也是提醒沈默。

沈默當然聽得懂,頷道:“是啊,不能自找麻煩……我跟家人說說,讓他們不要和咱們一起進京了。”

“也不用這麽急,”朱十三訕訕道:“等進了前門再說吧。”

“不用了,”沈默笑道:“就現在吧。”便轉身往後麵一輛馬車邊走去。一路奔波顛簸,原先的馬車早散架了,這輛還是在通州才買的。

他輕敲下車門,柔娘便從裏麵打開,北風一下子灌進去,沈默也不要凳子,趕緊抓著車壁上去,使勁把車

往裏麵一看,隻見若菡擁著厚厚的被子,正在沉

沈默登時放緩了手腳,壓低聲音道:“好點了麽?”卻是問的柔娘。

柔娘小聲道:“吃了藥,剛剛睡著。”在天津衛時,若菡受了些風寒,加上一路奔波的疲勞,終是病倒了。

沈默走到若菡身邊坐下,望著那消瘦還帶著病容的麵龐,心情十分難過,伸手輕輕為她攏了攏,黏在額頭的絲,便將若菡驚醒了,待看到他那一臉難過後,強笑道:“沒事兒,我感覺鬆緩多了,已經見好了。”

沈默見她病成這樣了,還不忘安慰自己,不由更是辛酸,緊緊握著若菡的小手,心疼道:“若知道千裏之行如此艱難,當初說什麽也不會讓你跟來。”

若菡將小臉靠他的手邊,小聲道:“都怪我,真沒用……”

沈默搖搖頭,長出一口濁道:“這話應該我說才是。”

分別在即,若不想讓他糾結,強打起精神,起身笑道:“咱們這是幹什麽呢?不就是個小寒症麽,就算不吃藥,兩天也就捱過去了。”

沈默又把她擱回去,緊緊裹上被,小聲道:“等進了京城,去正陽門內找一家最好的客房,在那乖乖等我。”

“你……這就要走了麽?”若再也笑不出來了:“不會出什麽事兒吧?”

“你且放心。”沈默笑道:“朱十三經跟我交底了,說這件事上麵已經疏通好了,我回來多半是走個過場,不會有太大問題的。”說著嗬嗬笑道:“說不定過了三五七天的,咱們又見著了呢。”

若菡緊咬著下唇道:“但願吧……”

沈默又看向柔娘道:“讓鐵柱去請京城有名的大夫,買最好的藥,不要管價錢,務求萬無一失。”他對這個年代的醫療水平著實不放心,生怕那些庸醫把聾子治成啞巴。

柔娘乖巧的點點頭道:“奴婢知道了,大人您放心吧。”

“那麽,我走了。”沈默深深看自己的未婚妻一眼,將自己滿腹的擔憂和不舍,化作了深深一的吻。

不顧柔娘在側,若菡熱烈的回應著他,兩人忘我而熱烈的吻著,隻想就此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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悵然若失望著進城而去的車隊,沈默摸一摸懷裏的香囊,那是若菡一直貼身帶的,據說是由真正的高僧開過光的,原本預備洞房夜才給他,但現在沈默要去接受未知的審判,便顧不了那麽多了。

朱十三湊過來道:“沈兄弟,說實在的,兄弟我真是羨慕你呀,出城有士農工商相送,上路有佳人烈士相伴,我要是能活到這份上,即刻死了也值。”

沈默笑笑道:“過不去這一關,什麽都是虛妄。”朱十三連忙安慰他幾句,沈默拍拍他的肩膀道:“十三爺,他們已經走遠了,咱們也走吧。”

“中,咱們走。”朱十三一揮手,四個人便將沈默護在中間……或說是夾在中間,從永定門進了城。

通過那深厚的城門洞,眼前的一切把沈默給驚呆了,隻見大道兩邊、城牆根搭起了一片片、一窩窩的破庵子、茅草棚,竟然一眼望不到邊,幾乎把外城的建築都給淹沒了。

放眼望去,滿目瘡痍,一張張麻木而肮髒的麵孔映入眼前,仿若到了世上最大的難民營中。老天還專門和這些難民作對,從初三開始,紛紛揚揚,下了三天的大雪,直下得道上積雪三尺,滴水成冰……那些巡城的兵丁,正把幾十、上百的連凍帶餓、倒在雪地裏的難民屍體,擱到大車上,要送去城外化人場燒了。

這是我大明朝的都麽?這不是新德裏的貧民窟麽?沈默一陣陣的眩暈,在他的印象中,浙江就算是這兩年飽受戰火的摧殘,也沒有出現過這般駭人的景象。然而,他卻在這北京城裏見到了。

就在他沉浸在深深震撼之時,便聽到身後一陣鳴鑼放炮,雞飛狗跳,顯然是有大人物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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