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二八章 海瑞的反攻!

誰能指望一夥盜人祖墳的家夥有信義?三木之下,幾個盜墓賊很快招認,是有人雇用他們來幹的。

“什麽人?”

“他。”盜墓賊們指向自己一夥中的一個道:“就是他帶我們來的,他指明了墳堆就要走,卻不想被你們抓了現成。”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望向那麵如死灰的家夥,海瑞眼尖記性好,不一時便冷笑道:“你是昨天跟徐五一起來的!”

那人嚇得一激靈道:“不是,我是看熱鬧的!我昨天旁聽完了,知道今天要開棺驗屍,耐不住好奇,就想提前看看,裏麵到底是什麽?”

“他是這麽說的嗎?”海瑞目光轉向幾個盜墓賊,冷冷道:“按照大明律,凡發掘墳塚,開棺見屍者,絞;發而未至棺槨者,杖一百、徒三年。如果你們不說實話,本官便清算你們的老賬;如果從實招來,尚可從輕發落,不再追究從前!”

盜墓賊被他如此涮悠,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便七嘴八舌道:“回大人,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他要我們打開棺材後,毀屍滅跡!”

“哦……”海瑞便望向那人道:“你怎麽說?”

“他們血口噴人!”那人自然不承認。

“不要緊,”海瑞淡淡一笑道:“僅憑你組織掘墓,便可以杖一百,徒刑三十年了。”說著臉色一變,扔出一根火簽道:“打!”

左右衙役便齊喝一聲,將那人叉倒在地,舉起手臂粗的水火棍,劈裏啪啦便打下來。那棍子打在軟肉上,幾下就能讓人背過氣去!

那人撐了幾下,便再也熬不住,哀聲叫道:“別打了,別打了,我說我說!”說著終於招認道:“我是叫許發,是五爺的家丁,我、我、我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望大老爺恕罪啊!”

“奉了誰的命?”海瑞沉聲問道。

“五爺,哦不,徐五。”那徐發縮著脖子小聲道。

“若要減罪,就說實話!”海瑞沉聲道。

“是……”徐發小聲道:“五爺、宋先生,小的顧不得你們啦!”不敢看徐五要吃人的樣子,就把昨日兩人吩咐他毀屍滅跡的經過,一一如實到來。

徐五已是汗如漿下,六神無主。宋士傑小聲道:“不要害怕,一切有我!”便閃身而出道:“大人,此人之言不足信!”

海瑞冷笑道:“你還要如何狡辯!”

“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好賭成性,時常偷府裏的東西,”宋士傑一指那徐發道:“前日剛剛被徐五爺責罰過,因而懷恨在心,此舉定然是要栽贓陷害五爺!”

徐五也明白過來,大叫道:“是啊,我是冤枉的,沒有指使過他!”

海瑞不禁冷笑道:“怪不得人家說‘訟師一張嘴,白的說成黑’!果然是顛倒是非,信口雌黃啊!”因為宋士傑有功名,徐五也剛買了個生員,所以用刑不得,碰上這種訟棍,確實讓人撓頭。

審問陷入僵局,海瑞知道,要想讓那宋士傑無言以對,必須撬開徐五的嘴巴。其實昨日回城後他便有所定計,且已經詢問過相關人等,便問徐五道:“清明那日你在什麽地方?”

“回老爺,那天正是清明節,學生記得特別清楚。根本沒出城,而是在家與一班文友吟詩作對,飲酒取樂,學生還做了一首詩呢,請大人雅正。”說著命人拿出一副卷軸,呈到海瑞麵前。

海瑞打開一看,是一副‘水鄉初春圖’,上麵題著一首小令道:‘問西樓禁煙何處好?綠野晴天道。馬穿楊柳嘶,人倚秋千笑,探鶯花總教春醉倒。’下麵還有徐五的簽名印章,看落款時間,正是今年清明節。

海瑞微微皺眉道:“這是你所作?”心中卻掩不住的狂喜,暗道:‘果然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啊!竟然自己送死來了!’

“當然。”徐五昂首道,邊上的宋士傑卻變了臉色,小聲道:“這一出怎麽沒跟我商量!”

“這是三公子幫我想好的。”徐五小聲得意道,仿佛得到莫大的榮耀一般。

“休得喧嘩!”海瑞早看到兩人不能在一起了,不然自己打開多大的口子,都能被宋士傑那張嘴給縫上,便一拍驚堂木道:“左右何在?”

“在!”衙役高聲應道。

“將這二人分開!”海瑞下令道:“未經我的允許,宋狀師不得說話!”

“我抗議!”宋士傑高聲道,話沒說完,便被衙役拉到一邊,用竹棍紮住嘴,嗚嗚著說不出話來。

“徐五,”海瑞又問道:“這首詩真的是你做的嗎?”他故意隨著徐五,把‘令’說成‘詩’。

徐五點頭道:“當然了。不信我給您背誦一下。”便背誦道:“問西樓禁煙何處好?綠野晴天道……探櫻花總教春醉倒!”一字不差,十分流利。

海瑞撫掌笑道:“果然是好詩!堪比李杜了吧?”

“那是……”徐五渾不知道謙虛二字如何寫得。

“嗬嗬,”海瑞笑道:“能達到這個水準,肯定少不得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吧?”

“哦,這麽個……”徐五尋思片刻,心說反正吹牛不上稅,便往大處吹道:“寒窗……那個苦讀了十幾年吧。”

“都讀過什麽書?”海瑞追問道。

聽了這話,宋士傑腦袋嗡的一聲,心說這蠢貨,怎麽就胡唚起來啦!”

“唔……是《百家姓》、還有《千字文》……”這也是他唯二知道的兩部書。

“十幾年就讀了這兩本書?”海瑞挪揄笑道,滿堂的人也轟然笑了起來。

徐五也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心頭一陣陣抽搐,不由回頭去看宋先生,卻見宋士傑被死死壓在地上,頭都抬不起來。

海瑞提筆在紙上寫個字,拿起來道:“我來問你,這是個什麽字?”

“呃……”徐五兩眼發直道。

“連個‘蠢’都不認識,”海瑞哂笑道:“還說自己會作詩,我看你是坐哪哪濕!”說著重重一拍驚堂木道:“大膽奴才,膽敢冒充斯文,假扮生員。來呀,大刑伺候!”

堂下衙役兵丁齊聲呐喊回應,緊接著,好幾套刑具‘嘩啦啦’扔到大堂上。

徐五一見這陣勢,雙腿一軟,堆在地上道:“我這生員是真的,大人不要動刑啊!”

“連字都不認識的生員?”海瑞冷笑一聲道:“還敢說自己不是冒充?”

“您不信可以問本縣教諭……”徐五不甘心的掙紮道。

“昆山教諭何在?”海瑞高聲道。

“小人在……”竟然真有人應聲出來,果然便是本縣教諭周啟山。

這一聲應,猶如一道晴天霹靂,使徐五等人呆若木雞,感情海瑞早就對他的身份起了疑心,已經把本縣的教諭找來了。

那周教諭是拿了徐家錢財,偷偷給徐五補上學籍的,但現在見他連個‘蠢’字都不認識,若是還堅持他是本縣生員,第一個被治罪的恐怕就是自己了……權衡半天,周教諭才躬身答道:“大老爺,他不是本縣的生員。”

“你胡說!”徐五怒道:“我那一千兩銀子,難道喂了狗不成?”

“大老爺明鑒,”周教諭從袖中抽出一張銀票,還有一封信,雙手奉上道:“這是華亭縣徐家三公子的信,還有一千兩銀票,他們托請我給一個叫徐五的偷上學籍……”

“這麽說,你是受賄舞弊了?”海瑞麵無表情道。

“應該不能算吧。”周教諭其實昨天已經被海瑞召見過,知道自己做汙點證人,便可平安無事。此時自然不慌不忙道:“雖然迫於徐家的權勢,我不敢退回這銀子,但學生飽讀聖賢之書,豈能有辱先師之道?所以不敢、也不能將徐五的名字填到名冊上去。”那位自作聰明的徐三少爺,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生員雖小,卻是整個官僚階層的基礎,豈是一個小小教諭可以隨意填改?

“這麽說,縣學沒有此人了?”海瑞望著麵如土色的徐五道。

“回大人,本學沒有此人。”教諭確定道。

“膽敢假冒生員?”海瑞劍眉一挑,氣場籠蓋整個大堂,一拍驚堂木道:“給我動刑!”

便有兩個衙役,拿著一副‘夾棍’上前……這玩意兒乃是一副門板大小的楊木板,上下各有兩個鎖扣,將人犯手腳牢牢固定。然後將用牛皮繩栓緊的三根豎木,套上犯人的兩個腳踝。上麵兩手也一樣伺候,所不同的是,將三根直木換成了十一根細一些的硬木條,這樣才好將犯人的十指入內。

徐五就這樣被全副武裝起來,行刑皂隸擰緊牛皮繩,上麵夾住十指,下麵夾住足脛。又將堅木穿過牛皮繩,交辮兩股,旋轉一下,便夾緊一分,旋轉十下,便加緊十分,甚至將指節足踝夾碎了,也不算什麽難事!

不過徐五的痛點顯然很低,木棍剛轉了三圈,便殺豬般的嚎叫起來,渾身抽搐搖擺,大聲道:“我招,我招!”

海瑞命手下暫停,卻不鬆開刑具,問那兀自掙紮搖擺不停的徐五道:“快把你如何強占他人土地,如何打死良民的經過從實招來!”

疼痛已經壓倒徐五的理智,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如何覬覦魏家土地,如何勾結本縣戶房胥吏將田主改為自家,然後如何妄獻給鬆江徐家,又派人去強占,然後與魏家發生衝突、吃了虧;又如何請巡檢司出頭,結果打死了魏家二郎。隻好再買通縣令、讓仵作假驗無傷、如何反誣魏家另兩個兒子,將他們抓起來。最後將魏家父女趕出昆山縣城,就此結案。一五一十,一口氣全‘吐嚕’出來。

主犯都招了,其餘一幹共犯,自然沒有再頑抗下去的理由!昆山巡檢、仵作、書吏、主簿等一幹人,全都招認了自己那塊。

海瑞讓他們一一據結畫押之後,望著跪了一地的惡霸汙吏,不由怒火中燒,狠狠一拍桌子道:“爾等貪贓枉法,無惡不作,相互勾結,魚肉良民!似你們這些毒瘤不除,老百姓永無寧日!來呀,將這些惡棍全都下獄!”

“是!”震懾於海大人的浩然之氣,眾衙役全都凜然應道。

待那些人犯全被裝到囚車裏運走,海瑞卻沒有罷休,他目光炯炯的掃過眾人,沉聲道:“一個小小的惡霸,便能調動闔縣的官吏相配合,強奪民田不說,還能把人命關天的大案化小、化了!可見昆山縣這池水有多麽汙濁!”說著聲調明顯低沉,一臉沉痛道:“不知有多少冤屈不平就沉在這一池汙水中,我海瑞不才,暫攝這一方父母,就要為百姓庶民掃除冤屈,伸張正義,換他們一池清水!”

“眾人曉諭全縣,自今日起,昆山縣衙開門接狀!”海瑞高聲宣布道:“但凡有冤情不平者,既可前來告狀,爾等不得勒索、不得恐嚇,若有違背者,便到大牢裏跟那些人做伴去吧!”眾人轟然應下。

海瑞環視場中,這才發現那狀師宋士傑,仍然被捂住嘴,壓在地上,便命人鬆開他。

嘴上的竹棍一去,宋士傑便忙不迭道:“大老爺,狀師是小人糊口的職業,有人給我錢,讓我幫他打官司我能不打嗎?不打我就要餓死。但他們犯罪,可與我沒什麽關係啊。”

“巧言令色。”海瑞冷笑道:“你明知道這些人犯了法,卻依然為虎作倀,為他們編織謊言,全力開拓,企圖使他們逃離國法的製裁,不是共謀包庇是什麽?”

“可大明律沒有規定替人打官司,就要與人同罪啊。”宋士傑強辯道:“而且小人是貨真價實的生員,大人可以去查,絕不會有半點摻假。”

“別以為有個秀才的身份,本官就治不了你。”海瑞冷聲道:“我隨時可以移文你的原籍,告你個‘品行不端,學業不修’,請當地開除你的學籍。”說著一拍大案道:“大明律雖然沒有替人打官司如何處置,本官卻可以援引‘包庇與主犯同罪’,參照對徐五的判決來給你定罪!他這次是死定了,你就算不死,也得杖一百,徙三千裏,永不放還吧!”

宋士傑知道這次算是栽了,碰到這麽個比自己還懂律法,且運用更加純熟的縣太爺,自己確實如砧板上的活魚一般,就算再能蹦躂,也免不了被宰割的命運。

想明白這一點,他苦笑一聲,不再自辯道:“這次落在大人手裏,隻能全憑您發落了。”

海瑞見他如此光棍,至少比徐五那些人要磊落一些,心中惡感稍減,況且此人也不是全無用處,便緩緩道:“其實對你,判與不判,皆在兩可之間。”

“大人什麽意思?”宋士傑問道。

“如果你跟官府合作,我就既往不咎,”海瑞沉聲道:“否則,重重懲處,”說著咄咄望向宋士傑道:“你如何選?”

“學生還有的選嗎?”宋士傑嘴角扯起一絲苦笑道;“全憑大人吩咐。”

“很好!”海瑞頷首道:“你附耳過來。”

宋士傑隻好依命上前,聽得海瑞吩咐起來,聽完竟笑起來道:“大人您放心,這是學生的專長。”

原來,海瑞竟讓他在衙門裏做台,為前來告狀的百姓免費寫狀子,遇到難決的案子,幫著百姓打官司,務必讓心實口拙的老百姓,不在言語上吃了虧!

很快,昆山百姓奔走相告,‘海青天’專為老百姓作主,專治各種惡棍。一時間,到縣衙告狀的人排起了長隊。海瑞以他超出常人的精力,仔細看每一份狀紙,尤其是那些‘霸占田地、搶奪財物、殺死人命’的,一篇篇都是狀告昆山五虎!看來,這五虎對於百姓來說,其災害簡直勝過了天災。

這其中,那宋士傑的幫助也不小,他向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自嘲良心都被狗吃了,現在卻有機會幫人伸冤屈、鬥惡棍,雖然沒有錢財入賬,卻贏得了之前從未體會過的‘尊敬’——每當看到受他幫助的人,贏了關係,對他千恩萬謝,宋士傑便覺著,這種感覺太他媽好了,千金都換不來啊!

便立誌要洗心革麵,幫窮苦人打官司,伸冤屈,不再幹那些喪天良,生兒子沒屁眼的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