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六章 文章憎命達 (中)
無逸殿中,眾尚書互相看了看,都不想第一個開口。倒是來旁聽的高拱,看不慣這些部堂大臣畏畏縮縮的樣子,鏘然出聲道:“無輔,其實是明擺著的,”高拱再也不忌和他們這般無聊地周旋,倏地站了起來,“國防軍費再削減的話,大明江山就要不稂了;受災省份不救濟,隻怕要‘激’起民變!河工也不能不修,否則明年幾個省都要遭災;至於官員們的俸祿,說句不中聽的,元輔想‘逼’著他們去貪瀆嗎?”說著他冷哼一聲,把眾人遲遲不敢觸及的謎底揭開道:“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什麽才是該下馬的……至少該放緩一下,等以後有錢了再說的。”
大家當然知道了,不就是皇帝的兩宮兩觀,還有-‘玉’芝壇嗎?
“g嘉靖四十一年以來,工部已經為宮裏重建三大殿,又修了西苑的聖壽宮,‘花’費何止千萬?現在三大殿也修好了,皇上也有住的地方了,至於那兩宮兩觀,又不是急用,為何不能等一等呢?”說到這裏高拱幹脆直視徐階道:“元輔,您老身為宰相,總不能什麽都由著皇上來吧?還有在座各位,我們身為大臣,總要對的起天地良心,還有社稷百姓吧「”他的目光掠過眾人,卻發現眾人都微低著頭,仿佛在沉思什麽,其實是不敢跟自己對視。
值房內針落可聞,隻有木炭燃燒的輕微劈啪聲。
最終還是徐階開了口,卻隻是輕聲一歎,道:“肅卿,老夫原先與你不謀而合,隻想先修好‘玉’芝壇,至於兩宮兩觀,就先等等再說。
“那現在呢?”高拱問道。
“現在……”徐階又歎一氣,然後陷入了沉默。
“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高拱目光焦灼的追問道。
“不要妄自揣測。”徐階搖搖頭,但見幾位尚書都是一臉的不理解,他幹脆將滿腹心事道:“此一時彼一時,一切都要從大局考慮,景王一去,裕王就成了唯一的皇子,你們覺著逕是好事還是壞事?”他知道,今天這個決定做出來,自己將成為千夫所指,如果這幾位尚書都反對自己的話,那一切的委曲求全,就成了自掘墳墓。
眾人見-他突然跳到儲位之事上去,還是有些不解,但畢竟是大家關注的熱點,還是紛紛道:“當然是好事了,裕王的儲君地位,已經坐實,從此再沒人三心二意了,”
“老夫卻不這麽看。”徐階語出驚人道:“我‘侍’奉皇上二十年,對當今‘性’格,比諸位要多了解一些,深知皇上之聰慧多疑,好擼善忌,如今他又沉屙在身,更是喜怒無常。肅卿,如果真按照你的意見呈上去,皇上會怎麽想?有可能同意嗎?就算同意了,你們誰敢‘花’這個哉?”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徐階斷不會說出這麽直白的話來,但一說出來的效果,確實是立竿見影。
眾尚書啞口無言,就連高拱也沒了那份慨當以慷的氣勢,又聽徐階滿含感情道:“肅卿,你我這樣的朝廷大臣,可以由著自己‘性’子來,大不了被發配邊疆,我絡著你就是,橫豎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可大明隻有一位皇子啊,總不能動搖國家的根基吧?「”
高拱怔默在那裏,徹底絡無言以對。讓徐階一點,他也明白了裕王現在的微妙處境,正因為獨一無二,所以才更容易被嘉靖猜忌,從今往後自己做事說話,恐怕得更小心收斂,以免給裕王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想到這兒,他整個人都沒了‘精’神,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忝為一國宰輔,徐某當然想讓天下百姓、文武百官、兩京十三省都好了,可是現在朝廷這個情況,沒有那個能力,隻能先顧著最緊要的。”徐階這時動了感情,眼中淚‘花’閃現,哽咽道:“正如諸位所猜測的,聖體,聖體已經堪憂了……”自從重病以後,嘉靖極少接見外臣,一切政務都通過徐階轉達,眾尚書雖然早就猜測,皇帝的龍休可能快不行了,但今日得到首輔的政事,還是感到無比震撼,跟著流下淚來。
見氣氛大變,徐階的語調變得堅定起來道:“在這個時候,最緊
要的是什麽,無需老夫再多說了。
讓各方麵先擔待一點,到時候再把今天的欠債補上。你們放心「有我這個首輔在,百官百姓還有軍方,就不會罵到你們頭上,我會厚著臉皮堅持到那一天,再引咎辭職,以謝天下!”說到這,他整個人都大義凜然了。
眾人連忙紛紛道:“願與元輔大人榮辱與共,共撐大局!”這話到也發自真心,畢竟這年代的官員,對國家改革的希望,總是寄托在‘聖主仁君身上,他們對嘉靖的失望有多大,對裕王的希望就有多大……如果說是為了保護裕王殿下,一切都好商量。
“好、好、好!”徐階感動的連連點頭道:“多謝諸位能體諒徐某
的苦心。”說著正‘色’
道:“那明年的預算如何分配?”
“都聽閣老的。”眾尚書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這種形勢下,也
隻能答應了。
“好。”徐階當仁不讓道:“鄣鄯堂。”
“在。”郭樸起身拱手道。
“先發半年的薪俸,我給你一百萬兩,你去分配。”徐階望著他道:“向他們多做解釋,請他們務必以國事為重,不許鬧事,更不許上疏。
郭樸一臉為難的點點頭道:“我盡力就是。”
這時候徐階隻想能把燙手山芋扔出去,哪管他情願不情願,馬上轉向高耀道:“聖人雲:‘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我大明疆域萬裏,並不都是餓殍滿地的,也那富裕的省份,向南直、浙江、湖廣等幾個省行文,命他們打開藩庫,周濟一下受災的省份。”頓一頓道:“告訴他們,朝廷也不會虧待他們,有什麽要求盡管提,能滿足的一定滿足。
高耀尋思片刻,輕聲道:“這樣,可有一百萬兩款項給工部。”
“一百五十萬兩。”徐階道:“讓郭部堂幫你一起催,把這次的
表現記載考核中,應該難度會小些。”
郭樸聞言苦笑道:“這未免有要挾的意思了……”
“顧不上那麽多了。”徐階搖頭道:“就是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能把要出來也行。”說完他又看向江東道:“兵部這邊,我會讓廣東、四川開征提編
爭取就地解決軍費←這樣能省下多少?”所謂提編,就是胡宗憲搞得天怒人怨的拿手,現在徐階顧不上那麽多,也要學了。
“一百萬兩。”江東有些賭氣道:“你要是再給我減,長城就不
修了,明年韃子再來,熟‘門’熟路,樂子肯定大了。”
“不減了。”徐階擺手道:“還有五十萬兩妁缺口……”說著日光
落在雷禮身上,道:“雷部堂……”
雷禮也著急道:“修黃河的銀子一文都不能少,不然我都不好意
思跟潘季馴‘交’代。”
“沒讓-你減一一一一一一”徐階尷尬的笑笑道=“老夫的意思是)那五十萬
兩,你以名義,向錢莊拆借吧。”
“唉……”雷禮鬱悶的點點頭,接下了差事。這個年代,朝廷向錢
莊借錢,是很丟人的事情,而且人家肯不肯借還兩說。
終於把給皇帝修宮觀的錢擠出來,徐階如釋重負的鬆口氣,對眾人道:“我會向皇上麵陳此事,備述諸公對聖上的拳拳孝心,皇上一定會很欣慰的。”
眾人點點頭,心‘亂’如麻道:‘可除了皇帝之外人,沒一個會欣慰的……●
雖然深居簡出,但沈默的消息,還是比一般官員要靈通許多,內閣會議結束不久,他便知道了來年的預算方案。
當得知這個消息時,他正赤‘裸’著上身,趴在‘床’上讓餘寅給自己……拔火罐。餘寅的手法不亞於真正的大夫,他將點燃的艾條在大青竹茼中燒灼,待火燒到最旺時,便準確的扣在沈默背上的‘穴’位上,動作秸健而沉著,分寸拿捏的恰到好處。
沈默享受著這種隱隱作瘸,卻又從心地舒服的感覺,眯著眼道:“你這手法,沒有個十年八年,可練不出來。”
餘寅嗬嗬一笑道:“學生從前窮困潦倒,住處也‘潮’濕不堪,夫妻倆年紀輕輕就濕寒入體,又看不起大夫,隻能互相拔罐刮痧,多年下來,也就熟能生巧了。”
沈默聽了默默點頭,突然問道:“從前年關不好過吧?”
“可不是麽一一一一一一”提起往事)餘寅感慨萬分道:“不是人人都盼著過年,對富裕人家,自然是開開心心過大年;對窮苦人家來說,卻是年年難過的年關呀!回想過去,一年到頭,奔於饑寒。合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就是這幾年能吃口葷腥,穿件新衣,可這點要求,對一個窮困潦倒的落魄書生來說,實在是太難了,每每隻能愧對家小,一到年關就打怵啊。”
“確實是不容易。”沈默趴在‘床’上,喃喃道:“當年我和我爹,
也有過這麽一段。”
“這還不是最難過的呢,”餘寅歎息道:“有幾年我分外背運、債務纏身,一到年尾債主就要上‘門’追討,為了避‘年關,隻能小年不到就躲出去,留下妻兒在破屋爛牆中聽債主罵聲如雷,直至除夕夜盡才敢回家,那種滋味真是讓我生不如死,那才叫年關難過呢。”
聽了他講過去的故事,沈默突然想到一人,不由笑道:“你這種老實人,還得多跟徐渭學學,當年他也是一屁股債,可就沒有債主敢上‘門’討要,總能安生過年。”
“哦,文長先生有什麽好法子?”佘寅饒有興趣道。
“他其實一開始也出去躲,年過得很不是滋味。後來一發狠,說來年我一定要在家安生過年,於是第二年,他寫了副白底黑字的對聯,提早貼在
大‘門’上,上聯是:‘容我過年是君子’;下聯是‘要‘逼’債務乃小人橫批是‘來吧、刀子伺候。”沈默嘿嘿笑道:“這法子效果特好「來討債的看了,亢不掉頭就走,果然讓他舒服的過了個年。”
餘寅被逗得哈哈大笑,還沒笑完,又聽大人幽幽道:“你說我把這個方子,開給在京的清流官員,會不會大賺一筆?”
雖然沈默還是開玩笑的口氣,但餘寅這下笑不出來了,歎息一聲道:“他們的日子確實難過呀,那些實權衙‘門’還好說,像國子監、翰林院、都察院這些清流衙‘門’,全指著這點俸祿還債過年,這下看戶部怎麽跟他們‘交’代。”
“怎麽‘交’代?”沈默活動一下身子道:“既然這麽做了,就沒打算和他們‘交’代,不過京官們本來就恐著火,隻怕這下火上澆油,惹出什麽‘亂’子來。”說著搖頭苦笑道:“駐京十幾萬禁軍,可都發十個月的餉,顯然上麵不想讓軍隊‘亂’起來,至於清流們,鬧就鬧吧,看來大人們覺著能擔待的起。”
“真能擔得起嗎?”餘寅看看西洋鍾,時間到了,便開始拔下火罐子,看著沈默背上一個個紫黑‘色’的圓圈,他低聲道:“大人,你這火夠重的,可得注意了。”
感到背上一陣鬆緩,沈默坐起身來,穿上棉襖道:“國事蜩螗若斯,我卻愛莫能助,不上火才叫怪哩?”
“學生也認為,十嶽公的看法沒錯。”餘寅聞言謹慎道:“但現在群情‘激’奮,是我們始料不及的,學生以為,大人適當的表達一下看法,追隨一下大流,還是有好處的。”
“唔。”沈默點點道:“我知道了。”但他心裏,其實另有打算
的,隻是這打算,甚至出火的原因,都無從對外人道哉……
沈默所料不差,兩天後,戶部發俸的儲濟倉使出了大‘亂’子,還打
傷了人。
不過這也正常,誰碰上這個,就算他棉‘花’條子一根,也會蹭出火星子來,不鬧才叫有鬼呢一一京官們的俸祿,從年初一直拖到年底-,原先大家都等著市舶司解銀子來,所以也都忍了。大都靠四處告借支撐下來,到了年關,全都欠了一屁股債,這個年過不過得去,就全指著今天這一趟了。
因此這些平素最講究沉稹從容的飽學之士們,天不亮就被媳‘婦’攆出家‘門’,來儲濟倉前排隊領俸。結果令他們大失所望——戶部官員說了,上麵有命,無論六部九卿或是不入流的小吏,今日來者一律一視同仁一一每人三鬥米,兩升胡椒,五百貫寶鈔。
嗷嗷待哺的眾官員,一下子就炸了鍋,這是打發要飯的呢?連債都還不了,還讓大家有姥回家不?集體吊死在逕儲濟倉裏算了。結果大家也不領了,吵吵嚷嚷著要讓戶部當官的,出來給個說法。
雷禮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出,是以把十三清吏司的二十五名郎中,全都派未了,任務便是苦口婆心的勸大家體諒朝廷的難處,過一個安貧樂道的清淡年。
可是任他們巧舌如簧,也比不了一升百米,官員們哪聽他們那套,紛紛質問他們,小說510閱讀圖片版,把大明朝的錢‘弄’到哪去了?戶部的人也鬱悶啊,俺們更想知道,可這時候來年的預算還未公開,他們這些小官兒,又怎能勘透其中的秘密。
聞訊趕來的官員越來越多,好幾百人擠在個密閉空間裏,群情‘激’奮,吵吵嚷嚷,誰也聽不清誰說話,隻覺著怒氣層層上竄,也不知誰先動起手來,竟要把戶部的官員打一頓出氣。好在海瑞站出來攔住,才給了同僖撤退的機會,結果他和幾個小吏被打傷了,據說是被枯回家去的。
聽了這個消息,沈默坐不住了,命人裝上一車年貨,要往海瑞家去探視。
若菡有些不理解道:“來京這麽久,那漣瑞也沒來拜訪過,前幾天給他家送年貨,都被他退回來。人家顯然不想和咱家來往,何必要一一r一一一”
“何必要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沈默笑笑道。
“我可-沒那麽粗俗。”若菡白他一眼道:“不過意思差不多。
“嗬嗬。”沈默搖頭笑笑道:“這裏麵的事情你不懂,但有一條,
既然是朋友,我就該待他始終如一,也算給孩子們做個榜樣吧。”
“這樣說,我就不攔你了。”若菡拿出大氅給他披上道:“早點
回來。
“真懂事。”沈默笑著要親她道:“不愧是我媳‘婦’。
若菡輕巧的躲開,羞紅臉道:“讓孩子們看見了。
發晚了,明天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