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五章 大限(下)
第二天,在嘉靖的授意下,徐階草擬了三道上諭。其一,釋放元旦跪‘門’的林潤等百餘名言官,寬宥其不敬之罪,使其各回原職,仍為朝廷之風憲耳目;其二,逮妖道王金、陶世恩等十八人下獄,著刑部嚴核其不法事;將曆年賞賜景王之良田兩萬頃,以及其豪奪強占之八萬頃,共計土產、湖陂十萬頃,全部還之於民。
三條旨意無不大快人心,一經宣布便舉國歡騰,人們都說,皇帝被海瑞罵醒了,果真要重新振作了雖然平時提起嘉靖來,恨得牙根癢癢,但畢竟是四十五年的君父了,世上七八成的人,這輩子隻有這一個皇帝,在他們心中,君父就是嘉靖,嘉靖就是君父。見他有幡然悔悟的跡象,老百姓便不再罵他,轉而翹首以待,盼著他能把天下好好整頓一下,讓大家過上安生日子。
老百姓就是這樣善良。甭管皇帝有多少過失,隻要能改,就還會把他當成父親一樣崇拜和信賴。
但他們注定要再次失望,因為被他們寄予厚望的嘉靖皇帝,現在隻是一個癱臥在‘床’、等待死神召喚的老人,也許今晚睡著,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已經沒有時間,改正自己的錯誤了。
徐階深知皇帝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此刻自己身為實際上的帝國宰相,責任無比重大。皇帝垂危,對宮裏的人來說,無異於到了天塌地陷的邊緣,人人心中有算盤、人人都不想給老皇帝陪葬,如果沒有定海神針震著的話,肯定要‘亂’象紛生了。
其實坐鎮後宮的最好人選,是皇帝的母親或者老婆,但章獻太後已經薨了二十多年,嘉靖倒是先後有過三任皇後,可被他嚇死一個,廢掉並幽禁到死一個,還有一個他眼看著被火燒死,卻沒有讓人去救。皇帝的老娘老婆全都死掉了。此刻宮中等於沒有主人。徐階隻好勉為其難,不僅日夜坐鎮西苑,還片刻不離帝側,以免宵小作‘亂’。
但他又不放心那三個新入閣的大學士,怕他們趁機在內閣‘弄’權,便在新內閣第一次會議上提出,要三人和他一起,在聖壽宮的直廬中‘侍’奉陛下,以代替百官盡孝。
三人一聽,都有些難以接受,也難怪,大家熬一輩子,好容易入閣拜相,興衝衝的準備大幹一場,誰知卻被通知,要給人端屎端‘尿’去,換了誰都鬧心,哪怕被伺候的那個是皇帝。
當然,如果皇帝能活過來,受點累也就罷了,好歹還算個資本;可皇帝明擺著是有今朝沒明天,就是拿出‘二十四孝’的勁頭,也是白費功夫……說不定還要被新君當成前番舊臣,打入冷宮就更不劃算了。
但李‘春’芳是絕對不會反對的,他這人有三個特點,第一老實、第二本分、第三忠厚。當年嚴嵩和徐階鬥得‘激’烈時,他見到嚴閣老,側行傴僂若屬吏,見到徐階也是恭謹的執弟子禮。誰都不得罪,老好人一個,好得都讓人不忍心傷害他。
這樣一位好好先生,甭說徐閣老的這番提議了,就算再困難十倍的,他也會默默承受的。
但另兩位可就不那麽好說話了,郭樸和高拱,都是那種典型的燕趙男兒,向來視這種伺候人的活計,為‘奴婢幹的事’,心裏一百個不樂意。尤其是高拱脾氣暴躁、口直心快,絕不會怕得罪誰而委屈自己,便當場道:“聖躬有恙,不能視事,我等身為輔政,責任更重以往,全心處理國政才是正辦,怎能都跑到聖壽宮去待著呢?”說完也覺著自己初來乍到,這語氣是衝了點,便又道:“我的意思是,有那些宮‘女’太監呢,咱們用不著都在那,以免閣事有所不周。”好麽,直接把徐閣老歸到太監一類去了。
徐階萬沒想到,這高拱在入閣第一天,就敢反駁自己的決定……本朝政體發展到了嘉靖年間,內閣地位持續提高,完成了從皇帝的顧問文秘機構,逐漸向實際的宰輔機構過渡的曆程。六部尚書完全淪為內閣的屬吏,事事須向閣臣請示;而在內閣內部,也分出了首輔、次輔、群輔三個檔次,首輔的權力遠高過其他人,諸閣臣隻能望其項背,更不敢稍有違逆。
況且高拱還是徐階一手推入內閣的,按說更應該對他畢恭畢敬,怎能如此囂張呢?於是徐階有些不快道:“那依肅卿的意思是?”故意稱他的表字,就是提醒高拱,要注意上下尊卑。
誰知高拱一點初來乍到的覺悟都沒有,還真拿主意道:“元翁與我三人,可在兩處輪值。”
嗬,還真蹬鼻子上臉了,徐階有些惱怒,但他涵養太深,所以臉上看不出來,可聲音已經不那麽溫和了:“那依高大人之間,該如何輪呢?”‘大人’兩個字,咬得很重。
誰都聽出首輔的不悅,郭樸悄悄給高拱個臉‘色’,意思是,你就別氣他了。
高拱卻渾不在乎,真就拿主意道:“您是元老,又年高望重,就別兩頭跑了,常直則可。不才與李、郭兩公願日輪一人,詣閣中習故事。”意思是,你老家夥就待皇帝那兒吧,我們三個在內閣輪班,抓緊學習,好早日熟悉內閣事務。
聽了高拱這話,徐階的表情都僵硬了,自從嚴嵩去後,徐階已經習慣了身邊人的畢恭畢敬,冷不丁出這個麽東西,他還真吃不消。
入閣第一天,就和首輔大人抬上杠了,莫非高拱真是個沒頭腦的蠢貨?當然不是了。隻是他覺著自己既然入閣了,就該有個大學士的樣子,怎麽能低三下四的有話不敢說呢?當然他也有這個本錢……他是裕王的老師,在仕途上的履曆也不比徐階差,還當過國子監、翰林院、詹事府的頭頭,執掌過禮部、吏部。雖然平時低調為官,但咱的‘門’生故吏一點不比你徐閣老少,一大批小弟等著跟著我‘混’呢,怎麽可能當你徐階的馬仔?
所以從第一天起,他就打定主意,不能讓徐階給壓下去,要堂堂正正的當這個大學,站著,把想辦的事幹了。
對於成熟的政治家來說,其行為固然受本身‘性’格的影響,但一舉一動無不經過深思熟慮,絕不可能一時衝動,就滿嘴放炮。
所以高拱的這番做作,在場所有人都會理解為,他要立起自己的山頭,跟徐階分庭抗禮。
徐階意識到,自己的算盤打錯了,高拱非常人,想用區區人情就把他束縛中,簡直是白日做夢。恐怕他心裏,還在埋怨自己多此一舉,使他處境尷尬吧。
憋了半天,徐閣老終於憋出一句道:“就按你的意思辦,散了吧。”沒辦法,誰讓徐閣老這輩子,還沒跟人當麵爭執過什麽,根本不會吵架呢?
這種事情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徐閣老宰相肚裏能撐船,可以不跟他計較。偏生那高拱好不識趣,得寸進尺,之後每次開會,都暢所‘欲’言,但他所津津樂道的‘隻爭朝夕’、‘撥‘亂’反正’、‘興革改製’,與徐階求穩至靜的施政理念,是很不合拍的,所以每次兩人都要嗆聲……準確的說,是他嗆徐階的聲,徐閣老每次都忍氣吞聲。
而且高拱還看不慣,徐階利用言官對他感恩戴德,輕易的‘操’縱輿論、左右決策。他在不同場合都說過,徐階玩‘弄’風憲,利用言路,這是不守做臣子的本分這話不僅徐階聽到了,那些被他罵成是徐階走狗的言官們,也都聽到了,對高拱的印象愈加惡劣。
郭樸甚至李‘春’芳,都‘私’下提醒過高拱,要給元輔麵子。但高拱大咧咧的滿不在乎,道:“都是一心謀國,難免發生分歧,沒什麽大不了的,豪傑之常態而已。”他每次都占便宜,倒是滿不在乎,可人家徐階呢?身為首輔,整天在他那吃癟,仿佛重回嚴嵩時代,又見嚴世蕃一般。
徐閣老忍功第一,卻不是說他沒有脾氣,時間一長,他對高拱的意見越來越大,隻是不說而已。
那廂間,高拱對他的意見也越來越大,入閣都一個月了,每次開會自己都有提案,徐階卻一個都不批,這不是在耍著自己玩嗎?高大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於是今天的會議上,決定跟徐階攤牌了——他把自己對國事的看法,以及急需施行的各項改革的統統寫在奏疏中,在內閣會議上大聲念出來,請徐階如論如何都要批準實施。
看著高拱那張胡須茂密、剛愎自用的麵孔,徐階心裏一個勁兒的起膩,他承認高拱的奏疏切中時弊,且十分務實,可現在這時候,穩定朝局才是重中之重,妄談什麽改革?太不合時宜了。於是他不鹹不淡的應了幾句,本想敷衍過去,誰知高拱竟拍桌子道:“國事日頹,時不我待了今天閣老無論如何都要同意”
徐階一聽就怒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呐被高拱整天刺撓,徐閣老的脾氣也明顯見漲,終於硬邦邦道:“那你來當這個首輔好了”
高拱先是一愣,旋即冷笑道:“若真有那天,我絕不會屍位素餐”
“你……”徐階氣得說不出話來,郭樸和李‘春’芳趕緊把兩人勸住,會議又一次不歡而散。
‘早知這樣,真不該引狼入室。’散會後,徐階坐在自己房中生悶氣,心說自己下了招臭棋呀,本以為把高拱‘弄’進內閣,就會對自己俯首帖耳、至少要受自己的約束吧?誰知此人太強勢了,已經完全不受駕馭。
‘能把你立起來,就能讓你躺回去’想著高拱雄‘雞’般昂然的神態,徐階的目光,變得十分冰冷。
這時,一個司直郎出現在‘門’口,看到閣老罕見的駭人表情,竟把他嚇呆了……
“什麽事?”徐階深吸口氣,恢複了往日的沉靜。
“元輔,幾位禦史、還有給事中,前來內閣道謝。”司直郎回過神來,趕緊稟報道:“不知您見不見。”
徐階本打算馬上回聖壽宮的,但他對言路十分重視,所以很是注意和這些官卑位低的年輕人搞好關係。哪怕是心情不好,也不想怠慢了他們,於是道:“都請進來吧。”
來的乃是元旦日跪‘門’勸諫的言官,他們雖然在大牢裏關了小半年,但在徐階的關照下,並未受什麽折磨,還得到及時的醫治,後來的日子也不難過。結果一百多人進去,僅有兩個犯牢病死了,其餘的都全須全尾的出來,創造了不大不小的奇跡。
人得知恩圖報,他們自然要徐階明表一番最誠摯的謝意,徐階謙遜的表示,這都是自己應該做的,並與他們親切的‘交’談,問他們身體是否徹底康複,家裏生活有沒有困難,工作上遇沒遇到什麽麻煩。完全是位慈祥的長者,在熱心的關心小輩,哪裏有首輔的架子?
對這些敏感而自尊的年輕人來說,首輔大人這種禮賢下士的態度,便足以讓他們心折不已,並甘願效犬馬之勞了。
便有人察言觀‘色’,發現首輔大人似乎不太開心,便鬥膽問道:“首輔大人可是在擔心皇上?”
“哦,不是,”徐階微笑道:“皇上龍體安康,沒什麽好擔心的。”說著笑一笑,用隨意的口‘吻’道:“方才內閣開會,發生了點小‘插’曲而已。”徐階仿佛真把他們當成自己人,便用講笑話的口‘吻’,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出來,末了還自嘲般的笑道:
“人都說高拱是個活閻王,今天老夫可算見識了。”說完便很自然的說起別的事情,讓人聽不出一點別的意思。
一班言官陪著閣老說了會話,便起身告辭,徐階把他們送到‘門’口,便徑直去了聖壽宮。
言官們出了西苑,便在宮‘門’口道別,各回各家了。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個叫胡應嘉的給事中,一臉的若有所思。
回到家吃了飯,那胡應嘉就歪在炕上假寐,心裏卻在反複想著閣老的一番話,總覺著有些不對勁,但一時也想不出個頭緒。便雙手枕在腦後,自言自語的推敲起來。
他婆娘在邊上做針線活,結果讓他攪得老是走錯了針,氣得朝胡應嘉大‘腿’上便擰一把,罵道:“叫你說些不相幹的鬼話”
痛得他哎呦一聲,但腦海中電光火石的一瞬,一下坐起來道:“終於想明白了內閣的會議內容,都是秘而不宣,怎麽元翁卻跟我們說道起來了?”說著兩眼放光道:“肯定是暗示我們什麽——無非就是他已經不爽高拱很久了”
想到這,胡應嘉熱血沸騰了……禦史有兩種,一種是嫉惡如仇,為民請命的;一種是利用這個職業的特殊‘性’,向大人物賣好,以求升遷的。胡應嘉正是後一種。他通過徐階言語間流‘露’出來的東西,猜測到兩人的矛盾,便決定整一整高拱,賣好首輔大人了。
偏偏他前幾天,剛聽到一個關於高拱的段子,說是高閣老龍‘精’虎猛,‘欲’望強烈,受不了整天住值房的清苦,才入閣沒幾天,竟把家搬到西安‘門’外,半夜不在西苑直廬值班,隔三差五偷跑回去跟老婆辦事。
這雖是編排高閣老,但也有事實根據。高拱屬‘雞’,今年五十二了,仍然膝下無兒,他怎能不著急?所以頻頻往家跑是為了延續香火,沒別的意思。本也是情有可原,所以大家都當個笑話說,完事兒也就一笑了之了。而且高拱也沒耽誤工作啊,為了晚上也能辦公,他還把一些辦公用品拿回家,在辛苦造人之餘,還要連夜工作……當個成功男人容易嗎?
可就怕小人作祟,沒問題也能整出問題來。胡應嘉把這件事,和嘉靖目前的身體狀況聯係起來,問題就大條了。
於是他連夜寫了篇奏章,彈劾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卻於皇上病重之時脫離職守,擅自回家,並將其值廬內的物品盡數搬回家中,臣實不知其有何用心?’有何用心,不就是以為皇帝要死了,用不著在西苑值班了嗎?
毒啊,真是毒這哪是教訓教訓高拱,分明就是要把他打入萬劫不複
也不能怨胡應嘉心狠手辣,如果不能一下把高拱徹底打倒的話,萬劫不複的就會是自己。
奏疏第二天便遞上去,依照嘉靖的‘性’格,如無意外,他看到這封彈章之日,即是高拱完蛋之時——無論哪個皇帝,都不會容許他的大臣,另有所圖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這封奏疏竟沒有引起任何反響。
倒不是嘉靖變得大度了,而是皇帝終於要走到生命的盡頭,誰也不可能再把奏章拿給他看了……
額,疲憊了,可能今天沒法一萬了,寫到哪算哪,明天上午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