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車西市通向四仙鎮的省級公路上,肖明川的沙漠王一溜煙地跑著。這時車上的進口遠程對講機響了,07,07,下家坎呼叫,聽見了嗎?請回答。07是沙漠王車牌照上的尾數,所以07就成了肖明川對講機的代號。肖明川說,我是07,請講話。對方說,加熱站施工受阻,請速來協調。肖明川說,07明白,馬上趕到。放下對講機,肖明川看看手表,估算著趕到下家坎要多少時間。
在水廟線上,每隔五十公裏就建有一座加熱站,因為原油在長距離輸送過程中,油溫不能低於設計溫度,不然就灌腸了,灌腸是指流動的原油在管子裏凝固了,一旦凝固了,整條輸油管線將停輸,那是特大事故,後果不堪設想。肖明川的身子**了一下,臉色看上去灰不溜秋,兩條眉毛找熱乎似往一起揪著,像是身上哪兒正在鬧病。劉海濤小心翼翼問,不會又是胃吧,肖處?肖明川的這副難受樣,劉海濤已經見過幾次了,每次肖明川都說可能是胃不舒服。肖明川倒出一口長氣說,沒事。然後把兩條胳膊盤到肚子上,使勁壓著。沉默了一會兒,劉海濤按響喇叭,怪聲怪調地說,肖處,我看就咱們地段上事多,人家郭處那八個鄉鎮裏,就沒什麽人哭墳頭、攔車頭。肖明川拿起一瓶礦泉水,擰掉蓋子,喝了一口說,有事忙不好啊?省得胡思亂想。劉海濤加速超過幾輛拉煤的大卡車,開口道,肖處,聽說郭處跟縣裏的頭頭腦腦整得特明白。7米7花7書7庫7?ww
肖明川沒接話茬,此時他的心思全湧向了下家坎,琢磨著這一次會是什麽人因為什麽事找麻煩?水廟線上的土地補償金,早在工程開工前一個月,就一次性撥給了地方政府,由地方政府再轉發到需要補償的農民手裏,眼下的麻煩事,大多出在村子裏,總有一些村民,找出各種歪理邪說攔阻施工,索要賠償,而一些拿到了補償金的農民也都不痛快,氣哼哼發牢騷,說球哩,使這點點錢,哄哪個?莫說買不上一條瘦驢腿,就是買個牛皮皮糞兜,也得往裏搭補哩,石油人這是咋個講理?土疙瘩轟羊群,幹掉渣兒聽不見響嘛,就也找茬兒給施工隊出難題。官司扯到村子裏,村幹部差不多也都滿腹怨氣,胳膊肘兒往裏拐,講土地補償金都給層層剝皮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種田人的癟肚子裏,到頭來還能裝幾兩肉末末?麻球煩哩,咱村幹部,管球不了哩。上下左右都不滿意,雜事亂事就擠著來,這小半年來,肖明川在村子裏吃了不少苦頭。
有一次在河東村,一戶村民拿祖墳攔路,肖明川搬政策,挪道理,講感情,苦口婆心,那家的漢子就是不睬,聽煩了,喊出三個兒子,索性把肖明川和劉海濤的手機下了,然後把他倆鎖進了一眼窯洞裏,口口聲聲說,不拿兩萬塊錢來,就把他倆當羊圈著。他倆是中午趕到的,路上沒吃午飯,到了天色擦黑時,倆人都餓得饑腸咕嚕。手機不在身上,求救無門。劉海濤實在受不住了,衝著肖明川雞皮酸臉說了幾句氣話後,就搖晃著窯洞門,破口大罵,王八蛋,老子就是俘虜,你們也得給口飯吃吧?罵下來還真管用了,不多時,漢子的女人,驚慌慌端來一盆麵片湯,湯裏還臥著四個雞蛋。肖明川擰著勁兒不吃,劉海濤不管那一套,讓漢子的女人再送來醋和辣子,呼呼啦啦吃下大半盆。捱到夜裏九點多鍾,漢子來問肖明川,事兒想通沒有,肖明川沒搭理漢子,漢子又說啥時想通了,就嚷他一嗓子。肖明川背靠窯壁,心想耗吧,不就是遭點罪嘛,越遭罪自己就越有主動權,回頭到鄉上縣裏理論這件事時,自己就是躺著說話,也他媽的硬氣。油燈給漢子端走了,窯洞裏伸手不見五指,蚊蟲不時撞到臉上來,填飽了肚子的劉海濤,扒著門縫,叉著腿,改詞變調地唱著鄭智化的《水手》。你說征地中受點罪沒什麽/擦幹淚/不要問/錢多少/我說征地中受的罪難吃消/流幹淚/也要說/錢太少……大概是過了十點鍾,村支書打著手電筒冒出來,吼漢子打開窯洞門,還把漢子數落了一頓,塌著腰給肖明川說小話賠不是。肖明川這頓罪受的不輕,就一直沒給村支書好臉色。劉海濤瞪了村支書一眼,晃晃悠悠走出去。村支書難為情地說,弄酒吧,弄了酒,事就直通了,不盤盤了。唉,要說哩,他也是命不順風,養了三兒兩女,兒們都健壯,兩閨女糠了,大的缺心眼,老小呆傻,年初他老娘也瞎了兩隻眼,他家的日子,熬不出油水哩。肖明川還是不吭聲。村支書就從懷裏摸出兩瓶高粱白,擰掉蓋子,嚷漢子取來四個大海碗,把兩瓶酒咕嘟咕嘟折進四個大海碗裏,抽抽鼻子說,肖協調,你倆弄吧,一人弄兩碗,弄成了,你抬腿走,弄不成呢……說到這,村支書往凳子上一蹲,操著手,噓口長氣,不再吱聲了。弄酒擺事,是這一帶的鄉俗,就是借酒量高低來比論輸贏。肖明川咽口唾沫,端起一隻碗,一口氣直通通灌下去,跟著他在漢子不知為什麽打愣的空當裏,變戲法似又連下兩碗,隻給漢子剩下一碗。酒場上,下急酒是肖明川的特長,速戰速決,但像今天這麽個下法,過去也是不多見的。村支書看到這裏,眼皮子往下一耷拉,長歎一聲,埋下頭沒詞了。漢子直勾勾盯著小桌上的三隻空碗,哽咽道,咱孬哩,弄球不成哩。肖明川硬撐著掏出兩百塊錢,拍到小桌子上,什麽話也沒往下撂,轉身離開窯洞。頭重腳輕的肖明川,把持著最後一股清醒勁,歪歪扭扭摸上車,正在聽歌的劉海濤被他帶上車的酒氣熏得直咧嘴,等再往他臉上一看,見他眼神不會拐彎了,不由得嚇了一跳。這時漢子跑過來,把兩部手機還給劉海濤。肖明川咬緊牙關,遲緩地做了個手勢,示意劉海濤馬上離開。車子剛出村,肖明川就挺不下去了,哇哇大吐,劉海濤停下車,嘟噥道,再怎麽,也犯不著這樣玩命啊,我說肖處。肖明川哼哼唧唧一堆爛泥了。劉海濤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把肖明川拉到了縣醫院……
四十分鍾後,沙漠王掀著一溜塵土,開進了下家坎加熱站。正在此段施工的隊伍來自河南,負責人四十來歲,是個會算計更會找轍的人,說話辦事一向躲虧,施工中該業主掏的錢他不墊分文;該業主解決的矛盾他的舌頭從不撥拉,因土地問題耽誤的工時,他都一小時一小時地記在本子上,秋後再找你算總賬,是肖明川接觸到的乙方施工單位裏最難對付的一個人。今天吃完晌午飯,施工隊準備平整那塊種著洋芋的坡地時,發現一位白發蒼蒼,身穿布衣布褲的老太太盤坐在地頭,望著一地油綠一動不動,仿佛一個稻草人。負責人沒敢上前詢問,退了隊伍,靜觀事態發展。再往下,老太太像是從地裏長出來一樣,坐在那兒無聲無息。負責人料到這裏麵肯定藏事,就呼叫了07。聽負責人敘述了一下經過,肖明川朝老太太走過去。肖明川認識這個老太太,老太太姓趙,昔日複勘這塊坡地時,老太太給他留下的印象還是蠻知情達理的。此時夕陽燦爛,洋芋地被照得通亮,飛著的蝴蝶金光閃閃,輕拂的微風裏,彌漫著土地幹燥的氣息。趙老太太麵迎夕陽,佝僂的腰身輪廓鑲上了一層晶亮的金邊。走在這片田園般的風景裏,肖明川的心情卻是沉甸甸的。
趙大娘。肖明川開了口,在趙老太太麵前蹲下來。趙老太太笑了,喲,是肖同誌哩。肖明川點點頭,欲言又止,目光在趙老太太皺皺巴巴的臉上撿到了幾片潮濕的淚痕。肖明川口氣惋惜地說,等不到收獲的日子,這些洋芋就鏟了,說來是挺讓人心疼的,唉!趙老太太直起身子,攏回額前一縷散發,嘴角嚅動了一下,想說什麽卻是沒有說出來。肖明川歎口氣,此時的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她家這塊被征用的洋芋地,不同幹管溝用地,管溝占用的土地都是臨時性征用,等管子埋下後溝就回填了,來年地麵上該種啥還可以種啥,而加熱站征用的土地就不一樣了,讓出去就收不回來了。土地是農民的**,是農民們祖祖輩輩、生生息息的寄托,當眼睜睜看著一塊熟悉的土地不再是耕田時,農民的某種惶惑,城裏人是很難揣摸透的,因為土地給予農民的不僅僅是糧食。趙老太太挺起胸,望一眼遠處停歇的工人,歉意地說,肖同誌哩,咱莫不是妨礙了你們公家人忙事?嗨,咱不想那個啥,咱就是想在這地頭上坐坐,瞅瞅,聞聞啥的。肖明川心裏一扯一扯的,他覺得老人家淳樸得讓人心酸。趙老太太站起來,拍拍屁股,拉住肖明川的手說,肖同誌,瞧這日頭,往回使勁哩,走,到大娘家歇歇腳,喝碗水,吃個飯,大娘給你做蕎麵飴飴。肖明川聲調澀澀地說,趙大娘……
天色不晴,風也刮出了噝噝的顫音。上午九點多鍾,在大嶺鄉境內一條僻靜的山道上,一輛三菱吉普、一輛豐田越野、一輛奧迪、一輛麵包警車貼著路邊緩緩刹住。從這些車上下來的人,大都戴著棒球帽,身著淺色休閑裝,有幾個人手裏還拎著雙筒獵槍。郭梓沁跺跺腳,把獵槍扛到肩上,伸手接過任國田遞來的煙。在他們身後,三個穿製服的警察,正在比比劃劃地跟兩個京腔京調的年輕人說著什麽。這兩個來自北京的年輕人,一個姓苗,一個姓孔,是某大報的記者,被郭梓沁通過老同學的關係請來采訪光陽市。兩位記者配合默契,沒費什麽勁,就從白書記嘴裏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也就是說日後他們的文章做出來,不論長短,都要拿白書記的政績來說事。兩位記者明天返京,今天這是被任國田邀請來放鬆的。兩位記者目光遠放,發出陣陣感慨。此處是典型的黃土塬地貌,水土保持得比較好,梁上,峁下,岔坎,溝坡什麽的都覆蓋著厚厚的綠色植被,像樣的樹木也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苗記者走過來問,任書記,你這山上都有什麽獵物?任國田抬起頭,用獵槍朝山上一指說,過去這山上跑的、飛的、跳的、蹦的東西可是不少,現在不行了,隻剩下一些野兔,山雞,灰鼠,還有一種叫貼山飛的鳥,個個都在半斤以上。至於說老鷹和灰頭隼什麽的,倒是沒絕種,不過咱們見到了也不能亂打。孔記者擺弄著獵槍,興奮得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如今的城裏人,大都有這種毛病,好把鄉下人司空見慣的荒山野嶺,水窪葦塘,殘廟廢亭,破敗老宅,籬笆圍牆,爛磚碎瓦,枯井老樹,高粱玉米,地瓜土豆,茄子辣椒,雞鴨貓狗,牛羊豬馬,以及愚昧的陋俗禮節和裝神弄鬼的迷信巫術,還有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苦難,統統當成農樂來消遣玩耍。苗記者再問,任書記,看你這一帶挺清靜的,難道這裏沒有煤挖嗎?孔記者附和,是啊,我也正想問問任書記呢。任國田跺了一下腳道,這一帶,是省上的生態係統治理示範區,不好好護著還敢亂采亂挖?苗記者點點頭。孔記者在任國田背後聳聳肩頭。任國田勒勒褲帶說,上山吧。有興趣上山打獵的人,隻有任國田、郭梓沁和兩名記者,警察和司機等都站在路邊聊天,抽煙,扯淡。賈曉從車上拿出對講機掛在倒車鏡上,然後又從車的後備廂裏拎出幾瓶礦泉水,招呼那幾個人來喝。
任國田感歎道,就是短錢,要是有票子,我非把洪上縣境內的荒山野嶺都治綠了不可。造出一個天然的大氧吧來。郭梓沁舉起槍,瞄著天空,添油加醋地說,你已經不簡單了任書記,你這是才來幾天呀,就把洪上縣的土地荒漠化治理抓出了成效,白書記都在市裏的大會上為你叫好了。任國田明白郭梓沁這番話是說給兩個記者聽的,但他沒有借郭梓沁的嘴勁順竿往上爬,而是把住臉上的表情,恰到好處地搖搖頭。跟上來的孔記者,看出來郭梓沁在和任國田演雙簧,就順著郭梓沁話裏的意思使勁往高處捧任國田,說,能人就是能人,任書記這叫能吆喝,會工作,先進典型不錯過?苗記者轉過臉來,把孔記者的忽悠話給道白了,說,保持水土,是件造福子孫後代的善事,等什麽時候合適了,我們專門來寫寫任書記治理土地荒漠化的先進經驗。任國田擺著手,一本正經地說,說大了說大了,都是一些應該做好的工作。郭梓沁說,任書記今年有大動作,明年就會有大碩果,到那時再請你們兩位來好好報道一下任書記。孔記者說,主旋律,什麽時候都是新聞紙上的主題。苗記者笑吟吟說,但願任書記的先進事跡堆積如山,到時候也好讓我們爬一個高,寫出一個範長江新聞獎來。任國田換了口氣說,你們要是這麽說的話,那我還得加倍向焦裕祿同誌好好學習學習。郭梓沁說,任書記,你現在的硬件和軟件,裕祿同誌想當年可是沒法跟你比的,我看任書記很快就能學出來,到時你的經驗一上報紙電視,全國人民可就要學你任書記了。孔記者笑而不語,目光往山上盯去。郭梓沁剛想再開口,背後就傳來賈曉的喊叫聲,郭處,剛才橫溝鄉劉合子村施工隊呼叫07,說是有一個老鄉拿水窖鬧事,還打了咱的人。
在水廟線上,所有的車載對講機,使用的都是一個頻道,為的是某一地出了大事時,就近的協調員之間也好搭把手,互相有個照應。聞聲任國田也停下來,眼神在郭梓沁的臉上撞了一下說,肖處長的地麵上,又有人橫腿掃**了,唉,麻煩!郭梓沁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摘下棒球帽,搖著說,任書記,劉合子村的麻煩事,一旦鬧大發了,肖處長說不定會來找你這個父母官。任國田笑道,找我能解決什麽問題。找錢比找什麽都管用。郭梓沁道,話雖這麽說,可情理也還是要占地方的。任國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算什麽?郭梓沁說,任書記,我看你現在還是趁早幫他一把,大家都是自己人,都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嘛。任國田眨動著眼睛,想了想沒接話。多疑的苗記者,這時往郭梓沁臉上瞥了一眼。郭梓沁看了看手裏的棒球帽,又把它戴到頭上,含含糊糊地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啊,任書記。任國田皺著眉頭,看了郭梓沁一眼,顯然是沒琢磨出他這句話裏的潛台詞。郭梓沁見苗記者一勁兒斜視自己,就給了苗記者一個笑臉,然後抖出明白話來點撥任國田,說,你叫那三個大蓋帽,往劉合子村跑一趟,這真要是鬧停工了,肖處長的日子可就……任國田點點頭,嗯,嚇唬嚇唬,也行。郭梓沁道,不行呢,就來點真格的,拿這事給肖處長拔拔腰杆嘛。都說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可有時這槍杆子裏麵也能弄出點感情,我和肖處長,可都是在你地麵上吃土地協調這碗飯的,同行未必都是冤家嘛。任國田盯著郭梓沁內容豐富的眼睛,似乎這才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於是轉過身,衝著山下喊道,大黃,你們仨,這就往劉合子村跑一趟,把鬧事的人銬到縣裏去。郭梓沁沒再說什麽,朝山上走去。孔記者好像發現了什麽獵物,朝苗記者招招手,然後貓著腰摸了上去。郭梓沁走了幾步就停下來,回頭張望時,正看見大黃比比劃劃,嘰哩哇啦招呼人上車呢。賈曉在搞惡作劇,衝著大黃的後背拉開雙腿,端出一個持槍射擊的姿勢。大黃上了車,手扒著車門,腦袋探出來喊,那我們上路了任書記!任國田揮揮手,警用麵包車發動了,出發了。劉合子村離郭梓沁他們現在呆的地方,差不多有十五公裏的路程。
就在任國田領著一行人往山上走的時候,在另一條通往劉合子村的沙石路上,沙漠王風風火火地趕著路。車裏坐著肖明川和橫溝鄉嶽鄉長。在接觸過的鄉鎮幹部裏,肖明川對這個嶽鄉長有好感,覺得他比一般的鄉鎮幹部耿直,講理,有人情味,他曾因鄉黨委書記扣留農民的土地補償金處理積壓的飯費條子和添這買那的,跟書記吵翻了臉,指責書記這麽做是在喝農民的血,一狀把書記告到了縣裏,任國田差人下來調查的同時,把嶽鄉長召到了縣城安慰,黨政兩頭這麽一捏掐,總算把嶽鄉長抖摟出來的事兒再次捆紮入庫。從這以後,嶽鄉長總覺得自己欠鄉親們太多,也對不起石油人,所以說在自己的地麵上,農民和石油人一旦發生衝突,他都會主動站出來調解。
嶽鄉長喃喃說,球個陳跛子,難纏哩,敗家子兒,家裏存一粒米,他也得捏去賭了。肖明川心裏七上八下,愁眉不展地望著車窗外。嶽鄉長使勁一歎,接著喃喃,咱說你們也是哩肖協調,那補償金,起初咋就不直接塞到農民手裏?繞了幾個大圈圈,累死人哩。肖明川下意識看過來,但他沒有接話茬。對這個敏感的問題,肖明川也曾思考過,得出的結論是土地補償金要是直接發到農民手裏,地方政府會有說法,地方政府一旦有了說法,工程就不大好幹了,而農民要是有了意見,地方政府倒是不用著急上火,穩住各種不利局麵的辦法他們隨便一動嘴,就能甩出幾套來。嶽鄉長說,球個水窖,賴人哩。肖明川說,管線離他家水窖,我猜測少說有五十多米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根本礙不著事,他這是光膀子甩胳膊,硬往熱鍋邊上貼餑餑。
陳跛子家的水窖,在村子北邊。沙漠王還沒開進劉合子村,嶽鄉長就看見陳跛子一家散在管溝四周,歇了手的工人們,零零散散地閑呆著。下了車,嶽鄉長和肖明川匆忙趕過去。肖明川把嶽鄉長,三言兩語介紹給了施工隊負責人,負責人拉過一個小夥子說,嶽鄉長,您看看,都被他們抓撓成啥樣了?小夥子攥著雙拳,頭發髒亂,臉上血裏糊拉,左衣袖扯開一條大口子,氣得腮幫子直抽搐,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嶽鄉長抽了一下鼻子,沒說什麽,沉著臉轉身來到陳跛子麵前。陳跛子上身穿一件髒兮兮的圓領老頭衫,下身一條土坯色短褲,褲底邊都磨出了毛茬兒。陳跛子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努力擠出一臉笑說,嘿嘿,是咱嶽鄉長哩,走走走,家歇著去,喝碗水。說話間,直拿眼角餘光轟趕還在地上賴著的老婆孩子。嶽鄉長還是不給對方好臉色,指著陳跛子鼻頭說,你耍球哩,人家石油同誌幹的是國家重點工程,事大,全世界都曉得,莫說沒毀你家雞巴水窖,就是填掉了炸飛了鏟平了,又能怎樣?真格地麻球煩哩,咱橫溝鄉的老少爺們,啥時候不曉得讓道了呢?陳跛子梗梗脖子,臉色賴賴嘰嘰,油嘴滑舌地說,轟轟隆隆,轟轟隆隆,傷咱窖根了呢,鄉長呀,你跟石油人講講,多少賠幾個吧。挨打的小夥子,一看鄉長鎮不住陳跛子,壓在肚子裏的火氣躥到了臉上,瞪著眼直衝過來,甩著胳膊說,賠個屁,你們打人還有理了?陳跛子見狀,嘴也不服軟,抖抖膀子,晃晃腦袋,拉開架式說,莫胡說,球怕你哩。肖明川趕緊過來勸小夥子冷靜點,小夥子呼呼地喘著粗氣,窩囊得直咬牙。就在這工夫,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由遠而近,在場的人,這時就都看見一輛麵包警車,拖著一條卷動的黃塵奔過來。陳跛子一家老小,嚇得縮成一團。陳跛子的臉色更是恐慌。
警車眨眼間就到了,車門嘩啦一聲打開,跳下來三個警察,臉色一個比一個拿事。帶隊的大黃說,出啥事了?我們是縣公安局的。嶽鄉長睃一眼肖明川,眼裏漲出幾分怨氣,像是在說,喊咱來,不管事啊肖協調?你還在咱背後動了縣公安!而被嶽鄉長誤解的肖明川,這時蹙著眉頭,猜想這十有八九是施工隊在自己來之前報了警,於是就在心裏怪罪施工隊負責人不長腦子,如果縣公安抓了人,這件事的處理過程就有可能失控,想不到的麻煩說纏上身來就纏上身來。而受傷的小夥子,可能是覺得來執法的這幾個警察的口氣和臉色不偏不倚,興許能討回公平,腰杆子一挺,身子就硬了起來,一指陳跛子大聲說,他無理取鬧,阻礙施工,還把我打成這樣。大黃把目光移到陳跛子臉上,陳跛子嚇得直縮頭。大黃一瞪眼,廢話沒有,幹脆利落地說,了得,銬走!陳跛子一聽公安上的話不饒人,兩條腿就開水鍋裏的麵條了,顫悠到嶽鄉長麵前,撲嗵跪下說,嶽鄉長,咱知錯,咱改,你說說話哩嶽大鄉長。嶽鄉長夾了大黃一眼,臉色很生硬。以前在縣城裏走動,嶽鄉長跟這個大黃照過麵,交情雖說沒有幾兩重,但鼻子碰了臉,打聲招呼的餘地還是有的。剛剛他見大黃牛逼得一根筋,眼皮子直往上翻,硬是不睬自己,心裏挺來氣,也就繃出了一副素不相識的麵孔,心說咱大小也是個鄉長,尿球你哩!
大黃的態度,讓肖明川心裏吃緊,他清楚眼前這點事,沒必要雙管齊下,嶽鄉長的五指巴掌能按住,縣公安的人最好別插手。肖明川鎮靜了一下,走過來衝大黃說,同誌……一個警察很客氣地打斷肖明川的話,這是我們黃隊長。嶽鄉長一聽喊了黃隊長,心說日巴叉,怪不得牛逼呢,原來是戴上了一頂沒號的烏紗帽。肖明川笑著改口道,黃隊長,您好,我是石油上的肖協調,我叫肖明川。黃隊長臉上這才有了點好色,伸來手說,噢,是肖處長吧?肖明川一愣,像是在想他怎麽會喊出肖處長來。黃隊長說,人,咱銬到縣上去問情況,活,你們接著幹吧,肖處長。肖明川急忙說,黃隊長,沒多大事,給你們添麻煩了,這點小事,辛苦嶽鄉長過問一下就行了。黃隊長斜了一眼嶽鄉長,不冷不熱地說,橫溝鄉,也沒有跑出洪上縣吧?嶽鄉長臉色漲紅,壓著一股火,衝還在地上哭哭啼啼的陳跛子吼道,球樣,丟咱橫溝鄉人哩,給咱起來,給咱把支書喊來!陳跛子的腦子,轟一下給嶽鄉長吼開竅了,聽出嶽鄉長這是在拿事救他,蹲著的身子拱起來,轉身要溜。哪走?銬他!黃隊長說,臉色再次狠起來。這時不知打哪兒跑來一條短尾巴白毛狗,衝著黃隊長叫起來,黃隊長一瞪眼說,狗日的,一槍崩碎你腦殼!白毛狗不怕死,一躥一躥繼續咬叫,後來被一個駝背老漢踢開了。
黃隊長——嶽鄉長不得不開口了。黃隊長撇撇嘴說,嶽鄉長,我想你不會不知道什麽叫妨礙公務吧?哼,銬走!兩個警察上來,七手八腳銬住了陳跛子。被拿下的陳跛子一勁兒耍賴,兩條腿一退勁,人又倒了下去,嘴裏又嚎又叫。四周的工人們,看了這一幕臉上都十分解氣。肖明川卻是臉色發白,額頭上布滿細碎的汗珠。陳跛子那蓬頭垢麵的女人,一看男人給銬住了,就舉起兩隻手在空中亂抓,瘋了一樣撲過來,抱住陳跛子那條好腿,死活就不撒開了,哭聲響亮。兩個警察合力扯開女人。一個警察的大簷帽掉到了地上,被另一個警察踩了一腳。女人在地上滾了一陣,亂糟糟的頭發上,灰蒙蒙的臉上,還有抽抽巴巴的短袖小褂上都沾滿灰土。女人起來後四下裏巡幾眼,然後跌跌撞撞跑到水窖口,把一條腿順進窖裏,騎住了,慘聲威脅道,敢抓,咱就投井,去見閻王大老爺,告死狀!
黃隊長僵住了。都怕出人命啊,嶽鄉長再也不敢硬碰硬了,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軟著舌根對黃隊長說,銬咱,是咱這鄉長失職哩。肖明川也趁機拿好話磨黃隊長耳朵,黃隊長一時間有些騎虎難下了。嶽鄉長道,黃隊長。咱去縣上,咱給書記縣長認錯兒。女人嗚嗚的哭叫聲,緊一陣慢一陣,地上的陳跛子團縮著,臉都不敢往起抬了。施工隊負責人轉身巡視了一圈,發現四周的樹後牆角,還有手推車和柴禾垛這些地方,都有老鄉的臉在晃動,看熱鬧的眼神從四麵八方圍上來,於是就小心翼翼往肖明川身邊靠,悄聲說,肖協調,萬萬不能讓他們把人抓走,村子裏都是親戚套親戚,關係聯關係,抓了人,非亂套不可。眼下工期這麽緊,我們是在爭分奪秒搶時間幹活。
心裏窩著的火躥起來,可是肖明川又不能發作,此時他恨不能一腳把地給跺翻了。嶽鄉長還在央求黃隊長,黃隊長還在跟他較勁。身穿工作服的施工隊負責人,這時後背上已經給汗水洇出了一片濕痕。負責人一看局麵打不開,急得兩眼冒火,意識到再這樣對峙下去,吃虧的隻能是自己這頭,於是顧不上跟肖明川通氣,拔腿就從人堆裏走出來,撲嗵跪下,紅著眼圈說,鄉親們,我代表全體施工人員,謝謝大家了,給我們時間幹活吧。氣象部門說,這一兩天內,可能鬧天氣,而我們還有幾十道焊口的活……哭的沒聲了,鬧的僵住了,工地上刹時安靜下來。嶽鄉長舉目一巡,有幾個工人正在抹眼淚,眼窩子禁不住也酸了。黃隊長左右看看,臉色就鬆動了。嶽鄉長一步步走到施工隊負責人麵前,扶起負責人,然後拖著碎步子,晃悠著來到黃隊長麵前說,殺雞用啥砍牛刀哩,黃隊長,咱代表政府給石油人一個交待,咱去投水窖。黃隊長眨眨眼,上下打量著嶽鄉長,左嘴角顫了一下說,你咋還跟幫日弄事哩,嶽鄉長。嶽鄉長眼裏緩緩流出了淚水。頭發散亂,一條腿還在水窖裏啷當的女人,傻呆呆望著走過來的嶽鄉長。肖明川的心,突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剛要衝上去攔阻,就聽黃隊長悶悶地喊了一聲,都回,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