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走出法庭的人,像遭遇了疾風的沙子,四處散開,肖明川跟一個老同事說著話,邁下了台階。 言情首發他這時感到了疲勞,腳底下沉沉的。老同事見他精神頭不足,就找借口先走了。
肖明川抬起頭,望著天空,腦子裏嗡地響了一聲。
是肖處長吧?
肖明川在扭過頭的一刹那,感覺背後的聲音有點熟悉。
肖明川轉過身來,看見了一張他並不熟悉的中年女人的麵孔,留著短發,身材有形有樣,著裝休閑。
我是姚千儀。女人走上前說,樣子並不拘束。
肖明川往前迎了一步,伸出手來說,你好,我是肖明川。
握過手,寒暄了幾句,肖明川說,我正準備跟你聯係呢。
姚千儀笑了一下。
肖明川從包裏拿出一個大信封,遞給姚千儀說,這是梓沁在水廟線上的野外生活津貼,一共一萬一千三,明細在裏麵。
這筆野外生活津貼,肖明川去年在車西項目部移交工作時就領到手了,一直沒有機會交到姚千儀手上。他的野外生活津貼和郭梓沁一樣,也是一萬一千三。記得那天他在津貼發放單上簽字時,女出納自言自語道,郭處長的津貼怎麽辦呀?這麽多錢誰能老替他保管呀?肖明川簽好了字,把單子遞給過去,女出納的目光一落到單子上,臉色就不鬱悶了,口氣酥鬆地說,你給他代領呀?肖處長你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不然就愁死我了。
姚千儀瞅著肖明川遞來的信封,緊了緊眉梢,臉色遲疑,低垂的兩隻手,哪一隻也沒有抬起來。姚千儀的這個靜態反應,讓肖明川心裏格登了一下,猛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把這筆錢送錯了地方呢?眼前的姚千儀,現在與郭梓沁還有多少關係可以保持呢?她這會兒還是郭梓沁的妻子嗎?一想到這些,肖明川不由得尷尬起來,進退兩難。
顯然,肖明川臉上的尷尬,讓姚千儀也感到了不自在,為了緩和一下壓抑的氣氛,她再次笑笑,目光從肖明川身上移開,胸脯起伏了一下說,肖處長,你們水廟線上有個叫岔……岔彎村的村子吧?
肖明川一聽這話,心裏再次格登了一下!岔彎村,岔彎村,岔彎村,他哪能不記得水廟線上的那個岔彎村,昔日郭梓沁曾在那塊貧瘠的土地上,動用鄉親們的熱情給他上了一次眼藥,把一出演給集團公司領導看的反向慰問大戲,搞得無比熱鬧,那個場麵在他的記憶裏是抹不掉的。
姚千儀指了一下肖明川手裏的信封說,肖處長,如果不麻煩你的話,想請你把這些錢,替郭梓沁捐給岔彎村的小學校吧。
肖明川望著姚千儀,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而姚千儀卻是麵無表情,從她的這個樣子上看,她今天似乎不想,或是根本就沒興趣跟肖明川進一步把話講開,也就是說她不願意跟肖明川提到郭梓沁寫給她的那封信。
郭梓沁在押期間,曾托律師轉給姚千儀一封信。在那封信裏,郭梓沁雖說對他和姚千儀的婚姻和感情問題有所反思,但是很多想法都沒有展開深說,支支吾吾的就過去了,他在那封信裏惟一動情傾吐的一件事,就是懇求姚千儀幫他完成一個心願,給水廟輸油管線上一個叫岔彎村的小學校捐些錢,因為那裏孩子的學習環境太差了。不過他擔心姚千儀的舌頭不給方便,一句話堵死去路,就把借錢還願的意思也流露給了姚千儀,至於說事後具體聯絡方式,到時可與肖明川聯係。說來郭梓沁的這個捐款心願,並非一直在他心裏堅挺,捐款心願曾一度在他心裏破碎過。那會兒,他和肖明川隨謝天來回到北京後,命運傾刻間大翻盤,下車後一邁步,人就成了階下囚,這讓他那晚在車西萌生的捐款資助岔彎村小學校的念頭,一下子被這場意想不到的變故挑出了腦子。然而隨著案情展開,隨著他由沉默、交鋒、周旋一直到認罪合作,把該吐的東西都吐出來以後,他的那個捐款資助岔彎村小學校的心願又複活了,空****的心得到了支撐。此刻雖說命運倒置,但他並沒有低估自己的捐款動機,他反複捫心自問後,承認自己有罪是有罪,但那個資助心願還是幹淨的。可是他也清醒地知道,去落實那個資助心願所要走的路,自己這雙戴著鐐銬的腳怕是踩不到了。唉,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眼下無法左右的現實,讓郭梓沁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好笑,甚至是滑稽,他回想過去的郭梓沁,哪是個給人擺弄來調過去的人物啊,過去的郭梓沁活得如魚得水,有光有亮,進退自如,而且時常能把很多自己不情願做但為了這利益那關係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隻須略施小計,充其量再拐幾個小彎小角什麽的也就擺平了,拿下了。而今身上風光脫落,自由不在,自己打心眼裏願意做成的一件善事,眼巴巴就是搭不上手,看來一個人社會能量的正負極,在法律麵前是很容易對接的。心有餘而力不足,郭梓沁在酸甜苦辣中品嚐到了自嘲的滋味,覺得沒有能力去實現的那個資助願望,在這個時候不僅僅是折磨人的,更是捉弄人的。如果放棄那個資助心願呢?盡管這很容易做到,但他同時也提醒自己,此時放棄那個真實的資助心願對他來講,無疑是在另一層意義上製造出來的又一次自我背叛。去借別人的舞台唱自己的戲,萬般無奈下,郭梓沁隻好拿著那個纏繞在他心頭的資助願望,衝著姚千儀張開了嘴,盡管他心裏沒多大譜,說不好姚千儀會不會成全他,但他還是想盡力試一試,畢竟這是他在無能為力時,惟一可以看得見的一根求助稻草。
那天姚千儀看了郭梓沁的信後,心裏雖說有些鬆動,但鬆動的幅度不是很大。她曾在疑惑中,試著去說服自己,但到頭來收效不大,她沒辦法讓自己信任郭梓沁的那種感覺,毫無障礙地融入到他的那個懇求裏,哪怕是臨時信任他一回的感覺她也找不到,她把自己搞得六神無主,感覺與過去很多時候的糟糕感覺輕而易舉就重疊了,直來直去的排異,讓她完全沒有能力判斷郭梓沁的那個懇求到底是心裏話,還是他的一次別有用心的特殊安排。圈套、伎倆、手腕、花招、把戲、麻痹、蒙騙、障眼法、聲東擊西,這些充滿暗算氣息的字眼,最終在姚千儀的腦袋裏攬成了一堆漿糊,泡在漿糊裏的郭梓沁麵目全非。過後再回想這件事時,姚千儀甚至這樣認為,郭梓沁在危機時刻要自己出錢幫他那樣一個忙,大有作一場陽光秀的企圖,其真實用意無非是借香供佛,忽悠法律和輿論,用偽善良迷惑人心,換取同情,從而在未來的量刑上獲益。
姚千儀往遠處遞了一眼說,肖處長,給你添麻煩了,沒什麽事那我先走了,我還有點事要辦。
肖明川渾身不舒服,但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去怪罪姚千儀,未來的路怎麽走,那是她個人的事,與別人無關。
他遲鈍地點了點頭說,呃,再見。
姚千儀留下一聲拜拜,就轉身走了,肖明川像木樁一樣站在原地,一直把姚千儀目送到門口的停車位。
肖明川低頭看著手裏的信封,心裏百感交集,兩隻手禁不住有些顫抖。他曾為水廟線上的石崖畔村募捐過,他明白募捐這樣的善事,能讓募捐人感受到手搭手,肩挨肩,心熱心的含義,他相信郭梓沁……
馬路上,幾股車流湧湧堵堵,肖明川覺得前方製約車速的紅燈,亮起來猶如騰空巨獸充血的眼睛,瞪著路上一輛輛翹望它的大車小車。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管怎麽走都拉不開距離,一群一群,一堆一堆,腳跟腳地挪動著。肖明川沒有搭任何人的車,也沒有叫出租車,他在人行道上獨自走著,法院大門在他身後變得越來越模糊。
環顧四周,肖明川意識到現在的自己對北京的氣息,還有感覺,已經有些陌生了,北京仿佛不是他生活和事業的目的地,而是正在變成他路途中一個歇息的驛站。他感到茫然,他試圖在回憶北京的往事中找到……這時他接到了詹彌打來的電話。
詹彌口吻神秘地問,明川,你猜我這會兒在哪裏?
肖明川腦子裏亂哄哄,就停下腳步,問了一句,你到西安了?
肖明川這時本能地想到西安,這可能與他跟詹彌的情感曾在西安深層碰撞過有著直接關係。肖明川到西安上任兩月有餘,詹彌的一雙腳就踩到了西安。那次詹彌把她在西安的第一天時間,給了寄宿在妹妹家的兒子,去賓館見肖明川是第二天的事。西安對詹彌來說,並不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可是因為仕途上出現轉機的肖明川的到來,她對她一直所熟悉的西安,居然有了一些生疏的感覺,甚至是惶恐不安。其實,詹彌對身份和地位都已經改變了的肖明川,倒也不能說有多麽的不適應,去年肖明川從北京返回車西,把掛職期間的工作交待利落以後,並沒有一頭紮到西安去主持新工作,而是繞路去了四仙鎮,在詹彌家裏住了一夜。盡管有這樣的鋪墊,可是詹彌在西安見了肖明川,感情上還是有些別勁,覺得過去在西安以外得到的一些東西,突然間就在心裏模糊起來,搖晃起來,就好像肖明川在西安隨時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而另外一個人在她想來,大概就是那種她想深入,但卻深入不進去的人。女人的愛,一旦陷入惶惑的漩渦,就擺脫不掉苦惱的糾纏了,尤其是像詹彌這樣講究含蓄的女人。詹彌有些焦慮地問自己,一切會因西安而從頭開始嗎?或是因西安而結束?她無法回答自己,也把握不住自己,她的心因忐忑而變得敏感和脆弱,原本想這次見麵後,就兩人未來的一些問題,認真與肖明川交流交流,結果因為感覺走偏,她最終還是沒能把那些話拿到嘴邊上來。不僅如此,那天**過後,她在肖明川去衝洗這段不算長的時間裏,竟鬼使神差地在便箋上畫了一副手銬。好在肖明川當時的心態沒有走樣,不然詹彌那天就不知道恍惚到哪裏去了。當肖明川看了畫在便箋上的手銬後,笑著說這副紙手銬是送給我的?詹彌坐在**,兩條腿別著,兩隻手捏在一起,紅著臉膛,一對潮濕眼睛,幽幽地望著他。肖明川癡情地瞅著她的那顆眉心痣,嗅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感覺到一般熱氣正從心頭穿過,身子不由得顫抖了一下。沒過多久,兩行淚水就流出了詹彌的眼眶。肖明川過去擁抱她時,心裏感動得不行,他突然意識到了紙手銬裏蘊藏的內涵,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情感固守,而是一個愛著自己的女人,渴望把她的全部與自己的全部,用一副手銬鎖在一起。詹彌摟住肖明川,肖明川頓時感覺到一股顫動的活力,不可阻止地從詹彌的兩個**上迸發出來,肖明川胸前回旋著熱烘烘的暖流,像是正給一縷夏日的陽光烘烤著,一直汪在他眼裏的淚水,嘩一下就湧了出來,滴落到了詹彌的頭頂上。他換了一口氣,低下頭,熱臉貼著她的淚臉,他要把此時的感受,還有幾句一直壓在心底的話說給詹彌……
詹彌說,什麽西安啊,我在石崖畔村呢,你沒想到吧?
肖明川愣了一下,像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詹彌說,我陪省衛生廳的人,下來搞地方病普查工作,石崖畔村是第一站。
呃……肖明川回過神來,但一時接不上詹彌的話。
詹彌笑道,你可是這裏的大恩人大紅人,提起你來,老老少少都誇你,說你……哎你那邊怎麽這麽嘈雜,你在哪裏明川?
肖明川說,我在北京。
詹彌口氣吃驚地送來一句,你在北京?
肖明川道,今天法院宣判……郭梓沁他們。
身在石崖畔村的詹彌,這時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肖明川咬了一下嘴唇,心裏也不知怎麽的就感慨萬端了,覺得如今人與人的關係不僅複雜,還充滿懸念,想想自己這次回北京看的人,還有正在跟自己通話的人,居然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這兩個救命恩人所賦予他的感受,反差又是那麽的一言難盡。
肖明川酸著鼻子說,擦邊球……被判了五年。不等話音落地,他就激靈了一下,這是因為郭梓沁的眼前下場,讓他下意識聯想到了那副紙手銬,他在一瞬間裏驚悟出,昔日詹彌畫在便箋上的手銬裏的內涵,可能不僅僅是指向愛,那副紙手銬針對自己手中的權力來說,也還具有無聲的提示作用。
詹彌過了好久才開口,哽咽道,明川——
肖明川摸了一下腦門說,我沒事,你多保重,過幾天我就回去。
詹彌顫音道,好的……
肖明川無聲地抽出一口長氣,然後使勁攥了一下手機,拔起鋪在地上的模糊的目光,順著筆直的馬路往前看去。肖明川視野裏固定或是移動著的東西,正漸漸地從朦朧中顯現出清晰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