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衝能保住性命多虧了肉頭和尚給他服的保命丸,但也留下了終身遺憾:他在受刑時陰囊被烙鐵灼傷,嶽陽最有名的大夫說他可能從此無後。那時他身體虛弱到了極點,我不忍再刺激他,就把這事瞞了下來。這一瞞就是幾十年,到他死我也沒想好該不該告訴他。

鍾向義終於達成所願,在嶽陽城南土山上的潮音亭跟韋素君比了場劍。這是我見過的最驚心動魄的比武之一,韋素君沒有辜負她“無影劍”的美名,劍式一開即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霎時將鍾向義罩在一片劍光之下動彈不得。

鍾向義號稱“江南第一劍”,雖不免虛妄,但身為拭劍堂堂主金百川的親傳弟子,武功應也絕非泛泛。他即便不是韋素君的對手,百招之內應可平分秋色,這種一邊倒的架勢卻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眼見鍾向義已無反手之力,韋素君卻犯了個絕大的錯誤,她棄用大開大合、攻守兼備的紫陽劍法,改用了輕靈飄逸,防守有餘、進取不足的聽音劍法。聽音劍法為揚州孤梅山莊莊主朱子虛所創,極適合女子使用,孤梅、紫陽同氣連枝,私交極好,這套劍法傳到紫陽宮,紫陽子弟習練者甚眾。

情勢急轉直下。鍾向義轉守為攻,他的劍勢千般雕琢萬般錘煉,綿密規矩中不失自然靈動,靜如嵩嶽聳峙,動似大河滔滔,大開大合之間,盡顯一派王者之氣。在鍾氏狂風暴雨般的擠壓下“無影劍”岌岌可危,身如一葉舟,顛簸於風頭浪穀間,不知所終不知所往。

鍾向義反敗為勝,韋素君回天乏術。勝負之數,竟是如此好玩。在我看來這正是最好不過的結局,韋素君揚威在先,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又敗得不留痕跡,給了鍾向義一個天大的麵子!有了這層鋪墊,自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於是我跳上前隔開二人,勸道:“二位再這麽打下去,隻怕再有千招也難分勝負。今日且算做平手,留著力氣君山再爭雄長!”

韋素君立即撤劍退步,笑道:“鍾大哥未盡全力,小妹已輸了。”

鍾向義紅著臉道:“慚愧,慚愧,七妹劍法絕倫,我不如你。”他朝我豎劍點頭,又向眾人拱了拱手,大步流星而去。藏身在林中的侍衛也如潮水般地退去,總數竟不下兩百人。

這個結果讓肉頭和尚甚為滿意,為了酬謝我,也是為了彌補自己心中的愧疚,他盛情邀我們去他的福應寺做客。黃梅受了番驚嚇,怏怏的不願去,卻耐不住楊秀的死磨爛纏最後隻好答應。楊秀是在此前一天到的嶽陽,她在紫陽宮諸弟子中排行第八,和黃梅同年,一樣的開朗、愛笑、能說會道,不同的是她要隨和的多也曉得變通。

肉頭和尚弄了一桌子大魚大肉,看得我們直倒胃口。見大家都不動筷子,他急了,碩大的肉頭紅的發紫,他一邊費力地張羅,一邊不停地向我投眼色求助,我提議大家猜枚行令,楊秀最先附和,她是個心思細密的人,早看出我和肉頭和尚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

紫陽宮戒律森嚴,弟子們非得師長允許不得飲酒,陳兆麗在這裏年紀最大,資曆最老,大夥都眼巴巴地望著她,連平素最好跟她犯嗆的黃梅也顯得十分恭順。陳兆麗敵不過眾人的懇求,隻得開口放行。一旦沒了清規戒律的約束,她立即表現的比

任何人都熱情高漲。她是帶藝投在紫陽真人門下的,身在清門多年,骨子裏還是沒脫盡江湖上的那一套。

酒過三巡,氣氛熱鬧起來,話題不覺就扯到了李少衝身上,肉頭和尚感慨地說:“嫉惡如仇、扶危濟困。李公子配的上一個‘俠’字。”

我趁機說:“可惜人差不多也殘了,和尚,你的“麻姑湯”借他泡一泡如何?”

肉頭和尚聽了這話,尷尬地咧著大嘴,嘿嘿地笑了聲,舉杯說道:“哥吩咐,弟怎敢不從。”一仰脖子,杯中酒盡數入肚。他嘴上說的客氣,心裏不定把我罵成什麽樣呢。和尚身在佛門多年,卻仍解不開“色”字真意,為求房中稱雄,他遍覽醫書典籍,訪遍天下名醫,製成“麻姑湯”一味。內服外泡,不僅能使人精力充盈,強外實內,更兼生肌化瘀,強身健骨之效。隻是這藥材得來著實不易,和尚一向珍如心肝,如今被我用大義捆住他的手腳,要割他的心肝,怎是一個尷尬說得盡。

他喚過小沙彌,吩咐道:“打開藥房,配藥!”小沙彌張著嘴巴,愣愣地看著他,直懷疑是自己耳朵聽岔了。他急了,揚手賞了個嘴巴過去,破口大罵:“叫你配你就配,楞著做甚!”抬腳又要踹,立腳未穩,竟摔了一跤,坐在地上隻哼哼。

他們鬧的時候,楊秀暗暗用肘碰了碰我,提醒道:“你這樣占他便宜,他會記恨你的。”我笑道:“他酒量大著呢,哪裏是真醉?給與不給,他自有主張。”楊秀撇撇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譏諷道:“原來你們就是這樣做朋友的,我倒是長了見識。”

二日拂曉時分,李少衝從“麻姑湯”桶裏出來,瘀傷爛皮都被藥水融化,創口處生出一層透明的皮膚。我說:“恭喜你,李兄,你得新生啦。”他舒展舒展手臂,活動活動腿腳,由衷地稱讚:“真是好藥,竟一點也不疼了。”當他得知我是冒著跟肉頭和尚撕破臉的危險才得來的這桶藥湯,一時感動的兩眼淚汪汪,嘴唇翕動著,沒說一句話。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心中縱有萬般感謝,也是說不出口的;此外,那時正值他的人生低穀,自卑的緊,更加話在心喉難開口了。

我給了他一封薦書,讓他去洪湖縣投奔我師兄穆英,他祖籍正是洪湖,能投在我師兄門下,也算是榮歸故裏了吧。

送別李少衝後,我就緊趕著去赴另一場約會。

……

羅芊芊,在我認識她時,她已經是飛魚幫的幫主了,飛魚幫是長江上的一個小幫派,主業是販賣私鹽,也做些雜七雜八、上不得台麵的生意。四年前,飛魚幫老幫主猝然離世,幫眾為爭奪幫主之位,一度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我與他們的一個副幫主原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要我居中調停,我也不忍看他們自相殘殺,就充大做了調停人。

飛魚幫跟我們洪湖派一直有買賣往來,他們半是賣我的麵子,半是看洪湖派的麵子,總算止息刀兵坐在了一起。手上的架雖不打了,嘴上的架又打了三天三夜。眼看又要鬧掰,我又一次充大提議推選老幫主的遺孀羅芊芊為幫主,那年她十七歲,我們相識剛一個月。

我是在丟掉大黃後的那天黃昏在江邊遇見的她,那時她的屬下飛魚幫副幫主於化龍正出手懲

戒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於化龍的年紀大我兩輪,武功高我數倍。我又一次充大來做調停人,不過這回沒人賣我麵子,眼看我要栽在於化龍的手裏,她現身說和。我們就這樣邂逅在晚霞滿天的江麵上,這當然不是一場偶遇,她是有事求我,故意設局等我鑽呢。

她是想讓我帶她的堂妹婉秋去君山見見世麵。女人啊,費這心機。其實你就是直說我又何忍拒絕?相交多年,早為知己。

我們相約的再會之日就是在我送走李少衝的那天。

我依約趕到城西碼頭,時,夕陽西下,波光粼粼的湖麵上停著一艘奢華的座船,那船長約二十丈,高兩丈三,上下有三層,一杆洪湖派的大旗高高飄揚在旗杆。

於化龍領著二十來個飛魚幫幫眾列隊迎候在棧橋上,他們一色的青衣,都做童仆的妝扮。我有些不安地說:“在下並非掌門人,這也太招搖了。”於化龍笑道:“顧大俠過謙了,論武功論資曆您都是洪湖派數一數二的人物,又是江湖上萬人敬仰的‘仁義劍’,豈可沒有一艘像樣的座船?”這話說到我心坎上了,說的我滿心熨帖,又何忍拂卻她的好意?就說:“承蒙厚意了。”

婉秋那天穿了身紫羅紗裙,不施粉黛,素顏俏生生地迎立在船頭,她那象牙色的肌膚似乎吹彈可破,晚風吹拂,衣袂飄飛,恍若仙子遺落人間。我癡癡地望了她一陣,恐她見怪,就低下了頭,和於化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她迎候在舷梯口,笑盈盈地向我拱手說:“顧大哥,小妹恭候多時了。”

我說:“妹妹太客氣了,一點小事耽誤了,讓妹妹久等了。”她說:“沒有,我剛剛才睡醒。”我愕了一愕,就真的發現她的身上有股子午睡初醒的慵懶。

於化龍已經在船頭擺置了茶桌藤椅,讓座後,她執壺布茶,忽然問我:“聽說顧大哥與紫陽宮有些淵源?”我答:“不算太熟,略有走動而已。”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妹有件事想勞煩顧大哥。”我說:“力有所及,絕不推辭。”

她甜甜地一笑,抿唇思量了一陣,說:“小妹想結識無影劍。”說過,就巴巴地望著我,等候我的回答。我喝了口茶,放下茶碗,說:“刀劍無眼,難免會有誤傷的。”她微微一怔,嬌巧的鼻子就哼出一聲,撅起小嘴不滿地說:“顧大哥未免太小看人了。”垂瞼喝茶,久無一語。

我忍不住心軟,正要改口,她卻揚起頭來,嘻嘻一笑道:“我跟您說笑呢,我又不會耍刀弄劍,找她幹嘛。”她端起茶碗,嘬了口茶,調皮地簌了簌口,走到船舷把茶吐進湖裏。然後她憑欄望遠,感歎道:“這裏好美呀!”

此刻,一抹斜陽正慢慢墜入湖中,天青雲淡,晚風徐徐吹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水天一色的湖麵,忽而一歎:“常說:‘瀟湘之美在洞庭’,此話不假,這般景色,我先前隻是在書上讀過,在畫裏看過,到底不如親眼見到的真切。記得《嶽陽樓記》裏有這麽幾句話:‘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蒼蒼’。一直難解其中的妙境,如今方有所悟。”我接過話茬說:“瀟湘之美在洞庭,洞庭之美在君山。明日到島上,更有許多美景可以賞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