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話可說了,她幹脆湊在我身邊坐下來,腦袋歪在我的身上,指尖擺弄著一朵野花,說:“道長說你不屬於這兒,山下才是你的天地。我想我不讓你走,你一定會恨我的,所以,你就走吧。我是很想跟你一塊去,很想,很想,不過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沒理由因為我不讓你高興。”

唐菲兒能說出這樣的話,我絲毫不覺得驚訝,這小姑娘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從來也都是善解人意的,除了性子有些厲害,真挑不出一點兒毛病。我抓住她的小手,說:“這回去是有件大事要做,心裏有事嘛,就沒有心思玩,你跟著我會感到很無趣的。這樣吧,這件事忙完了,我再回來,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再一起下山,好不好。”

她一個激靈坐直身子,盯著我的臉足足看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含笑說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許反悔。”

“不反悔。不信咱們拉鉤。”

她在我伸出去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小孩子才玩拉鉤呢。”菲兒一骨碌爬起來,爬上山頂的那塊巨石,衝著四周大聲喊道:“我要和顧楓下山啦。”那喜悅的聲音在群山萬穀之間回**著。

那一刻我在想明年這個時候我一定要回來帶她走,我是準備真心實意來履行這個諾言的,但是她卻毀約了。在我離開天山一個月後,介未休和鬆古連清在敦煌縣西的大通鋪裏找到了我,那時我正端著個麵盆大小的碗在呼嚕呼嚕地吃麵呢,吃相頗為不雅,因此當兩位高人突然現身在我麵前時,我尷尬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們告訴我在我走後的第三天,菲兒也下山了,臨別時給姥姥留了封信:我去找顧楓,你們別來找我。

介未休笑著說:“自打你一走,這小妮子就像丟了魂,我跟道長打賭,她熬不了三天,果然就三天。”鬆古連清摸著胡子說:“他是在說謊話,你還沒走,介未休就跟我打賭,他跟我說你一走小姑娘是一天都熬不住的。”介未休立即急了,於是,兩個歲數加起來將近兩百歲的老男人像小孩子一樣吵了起來。

我原以為他們吵吵就算了,結果兩個人竟為此吵翻了臉,介未休一氣之下回了均州,鬆古連清則嚷著要去孤隱峰,至於餘姥姥央二人把菲兒帶回天山的托付,早被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們不管菲兒,我不能不管,讓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獨自行走江湖,還不如直接殺了她。菲兒為了見我,把頭發絞短了,這幾個月風吹日曬的,小臉又黑又瘦,望著我慘兮兮的就哭了起來。我把她摟在懷裏安慰她,越安慰,她越哭的凶,簡直不可收拾了。最後我把手臂伸到她麵前給她咬了一口才算了事。

有菲兒跟著,我改變了原來的主意,我原本是打算去會會江湖上的朋友,跟他們切磋一下武藝,看看我這三年在天山到底學了幾斤幾兩。都誇我的劍法修為業已脫胎換骨,但介未休、道長那張嘴,雪山都能說成饅頭,誰知道是真是假呢。

不去找人比武,那就帶著她遊山玩水吧,天

山什麽都好,就是太冷清了,我也憋了三年,該放縱一下了。於是我們從敦煌玩起,遇山遊山,逢水玩水,遇到城鎮嘛,那自然是揮金如土,奢侈他一回了。遊山玩水是要銀子的,弄銀子這種事,我是不想讓她知道的,起初我都是趁她睡著後,悄悄動手的,但不久這個秘密就被她發現了。那晚我剛剛登上客棧的房頂,她就跟了上來。我讓她回去,她不肯,咯咯地笑著說:“你不讓我去,我就告訴姥姥,讓她老人家知道她眼裏的好孩子原來是個賊。”我算是服了她了,天山那麽多人中,我是最怕餘姥姥的,到底是孤隱峰出來的人,不怒而威,令人望之生畏。

我點點頭,說:“要跟著也可以,但須答應我一件事。”她搖搖頭,笑著說:“你休想,你的把柄在我手裏,你得聽我的。”

我說:“那你就回去告訴姥姥吧。你告訴她我也沒臉回去了,這樣正好。”

她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正當我暗自得意時,她忽然把鼻子一抽,說:“好,我不告訴姥姥,不過你還是得聽我的。除非,你天天綁著我,否則你到哪我到哪,我就像鬼魂一樣纏著你。”她作出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嘻嘻地笑了。

我徹底繳械投降了,她絕對是說到做到,我說好吧,姑奶奶,我算認栽了,隻求你給我點麵子,別搞的動靜太大,當你可憐可憐我吧。

她高興地說:“這個可以答應。”

她嘴上說答應,可著實沒少給我惹麻煩。一次我們去一戶人家,男主人和女主人因為什麽事正吵的激烈。男的急了眼就給了女的一巴掌,那巴掌打的又響又脆,女人倒在地上捂著臉不敢再吭聲。男人得寸進尺,提腳去踹她。唐菲不願意了,立即從梁上跳下去,把那男的一頓好打,打的他跪地告饒。

眼看自己漢子被打,那女的不願意了,抄起門栓從背後偷襲唐菲,打自然沒打上,卻把唐菲氣壞了,她搞不清楚這裏麵的緣由,直氣的哭鼻子抹眼淚,我帶她回去,她坐在那生悶氣,我想想真可樂,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結果被她踢了一腳。

半夜我正睡的香甜,突然被她咬了一口,痛的不得了,我罵她:“你屬小狗的呀,怎麽盡咬人呢。”她卻衝我咧嘴一笑,說:“我喜歡。”然後把肩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放,“當”地一響,她推門而出,旋即又折了回來,嚇的我忙扯被子遮擋身體。她瞪著眼說:“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包袱裏有一百兩銀子,是唐菲從那戶人家取來的。她受了那頓氣後,越想越窩囊,等我睡著後,就又折身回去,見到的卻是那男子正死命地追打他的婆娘,那婆娘抱著頭滿院子打轉,嚶嚶嗚嗚像條受傷的狗。這回唐菲沒做好人,趁兩個人內訌,她從容走進臥室裏,把金銀細軟洗掠一空。我看那戶人家不過也就是小康,這一百兩銀子即便不是全副家當,也足讓他們傷筋動骨了。

這種事我是不屑幹的,行走江湖,盜亦有道,手頭緊,掠些浮財不算什麽,既是“浮財”就不是用來過日

子的,有它錦上添花,沒有也不至傷筋動骨。唐菲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她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她一定是有意為之,要給那對夫妻一點教訓,因而我雖覺不妥,卻也沒有說什麽。

一百兩銀子不久就花的幹幹淨淨,那時我們已經到了襄陽城,襄陽城的捕頭張尚武和我很熟,他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凡事太較真,譬如你在他轄地裏取了十兩浮財,人家失主尚且覺得無所謂,他卻要跟你較真,非讓你把錢吐出來不可,甚至還要逮你進去蹲兩天。我不想在他這動手腳,我不想失去這樣一個朋友。

可是沒錢就不能玩的盡興,襄陽城裏我隻有張尚武一個熟人,去問他借點盤纏?也不妥當,他雖還沒迂腐到一文不收的地步,但手頭也不會太寬裕,借少了不夠用,借多了他沒有,彼此都尷尬。所以,我決定去錢糧米攤看看。

我們拭劍堂的規矩是半年開發一次薪俸,但這隻是針對在臨安坐班的人,各子分散各地,哪能個個都去臨安領取。領不到錢幹活就沒勁,甚至根本就沒法幹活,怎麽辦?堂裏高人如雲,豈能沒有對策,對策就是在諸路重要州府設置若幹錢糧米攤,左近各子憑暗號領取俸銀。我們這些閑子雖然沒有薪俸,但公差費是有的。皇帝也不差餓兵嘛。

我找的這座錢糧米攤設在府衙門前大街的街拐角處,表麵看就是一座卦攤,管事的就是卦師,手腕上用紅繩係著一枚亮晶晶的銅錢。我坐到卦台前,伸出左手道聲:“先生勞駕,為在下算一卦。”卦師笑道:“老弟問財還是問桃花?”我取出三枚銅錢在桌上擺了個品字形,說:“先問官運再問財。”他撿起一枚放進碗裏,一枚袖入袖中,剩下的一枚退還給了我。這些看似無聊的動作實際上是在對號。

拭劍堂幹的是隱秘的事,各子身份都是保密的,即使是那些錦衣玉帶的白子,也不能弄塊牌子掛在身上表明身份。

對號是各子之間接觸的唯一途徑,“對號”是籠統的說法,其實是分很多種,用嘴說的叫“對活號”,簡稱“活對”。譬如,正午時分兩人碰麵,一人說:“真怪,今個月亮從西邊出來啦。”旁人聽了多半認為這人神經病,可有心人聽見,就會答:“胡說,這明明是從南邊出來的嘛:”這樣兩個人就算“對”上了,這算初“對”,隻是用於表明身份,至於有沒有必要深“對”下去,往哪方麵“對”則視需要而定。

與“對活號”相對的就是“對死號”,不過因為“死”字不太吉利,就簡稱“對號”了,“對號”不用嘴說,用器物、動作來對。比如卦師手腕上懸掛的那枚亮晶晶的銅錢,和離他的卦攤不遠處柳樹枝上掛的那塊“收稻米”的木牌,兩樣器物疊加在一起就能表達兩層意思:一、這座卦攤就是錢糧米攤;二、這裏隻能發放小錢(一枚銅錢)。

我倆擺弄那三枚銅錢則是通過動作在對號,銅錢不同的擺法表達的意思也不同。差之毫厘,謬之千裏。我入堂後光學這銅錢的擺法就足足耗去半年時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