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無瑕再次見麵是在天水城外的積石山,那時距離我離開孤隱峰整整一年,這一年中我一個人東遊西逛,什麽朋友也不見,什麽正經事也不做,就隻是走路,不停地走,走的心累身疲,走的徹骨孤寂。

那一天,本來晴好的天氣突然間風雲突變,氣溫驟降,眼看著一場大風雪就要來了。行路商旅躲入路邊的一間泥牆酒店,店中的桌椅早已占滿,沒座位的隻好坐在地上吃喝。

我要了壺酒、兩塊肉,撿了塊磚坐在牆角的空地上。酒肉還沒沾口,一個頭戴鬥笠、脖子上圍著紫紅圍巾的人走了進來,手中握著一柄黑黢黢的鐵劍。店中原有數十人喧鬧正歡,見了這鐵麵人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有人暗暗抓起隨身兵器準備禦敵。

隴西之地,民風悍烈,這些行商之人,多半手上都有些功夫,其中不乏江湖上的好手。此人是何來頭?好大的氣勢。

鐵麵人徑直走向正中麵門的一張桌子,桌上原本圍著七個人,個個手持兵器,見他逼過來竟無人敢發一言,默默地讓出了桌子。

店主急忙收拾幹淨,戰戰兢兢地問他:“大俠,用點什麽?”

鐵麵人道:“一隻烤羊,一壇酒。”

酒菜上齊,鐵麵人擺開兩隻大海碗,望著我說:“過來喝一杯如何?”我說:“素不相識,為何要請我喝酒?”鐵麵人道:“一杯生,兩杯熟,三杯就是好朋友。”

我想這人倒也有趣,就走了過去,端起海碗一飲而盡。

他大笑道:“痛快!”也一飲而盡。

我說:“近來江湖上冒出個自稱‘鐵金剛’的高手,打遍西川無敵手。莫非就是閣下?”鐵麵人笑答:“正是在下。”此言一出,四周一片死寂。

他喝了碗酒,環顧四周,大笑道:“你們怕我作甚?我又不會吃人!哈哈,再說有‘仁義劍’在,你們怕個毛熊啊?”

他竟能一口道出我昔日的名號,這讓我頗為受用,但看那一屋子的人對“仁義劍”三字竟是茫然無知,我不覺又頗為尷尬。

鐵麵人指著眾人破口大罵:“一幫蠢材!連‘仁義劍’你們都不曉得,枉在江湖上混了。”眾人敢怒不敢言。

他又來安慰我:“顧兄不必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我說聲名於我如浮雲,顧某如今已經退出江湖了。

鐵麵人道:“顧青陽千裏護花的故事已傳為江湖佳話。隻是不知顧大俠如今為何依舊孤身一人呢?白無瑕當真就是鐵石心腸,拒恩人於千裏之外?”我冷笑道:“閣下似乎對顧某的事十分上心呐?恕顧某眼拙,未敢請教尊姓大名?”鐵麵人冷笑一聲道:“想知道我的來曆,先勝了我手中劍再說。”

到底還是露出真麵目了,我點點頭,說道:“這也公平。”

我們一言不發來到門外,屋中眾人跟到門口窺探,鐵麵人冷目一掃,嚇得眾人紛紛縮頭,鐵麵人道:“誰接得了我三招就有資格過來看看。”眾人聞言麵麵相覷,終無人敢應聲。

我道:“兄台如何這般不近人情?”衝屋中叫道:“你們想看隻管出來。”屋中無人敢應。鐵麵人笑道:“他們隻服刀把子最硬的人,顧兄

勝了我他們自然聽你的,不然就算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出來的。”

這話說的直白露骨,卻又何嚐不是實情?

鐵麵人冷笑一聲,緩緩抬起了劍,竟是正宗的紫陽劍法第一式:拜山門。

我心裏猛然一震,猛然間想起了一個人:李少衝,原來是他!

我拔劍在手使出洪湖劍法第一招“白鷺曬翅”,李少衝叫了聲好,挺劍隻取我的前心,我側身一讓,反手就是“洪湖十二式追風劍”,他哈哈大笑,劍法一變,使出了“菱湖十三劍”與十二式針鋒相對。我們鬥了一百回合,不分勝負。

他說:“算了,算平局吧。”我不答話,劍法變成天山派,他改使紫陽劍法。再戰一百合,仍不分勝負。他看我仍沒有罷手的意思,劍法陡然變得險惡起來,似乎是以紫陽劍法為基卻又處處逆勢而行,正逆之間獨成章法,極難對付,好在經過這些年的鍛煉,我的劍法早已到了招外無招的地步,隨意變化,步步克製著鐵麵人的劍招。又戰一百合,他突然撤劍叫道:“顧兄太不夠意思,非要勝我嗎?”說完摘去麵罩。

我也哈哈大笑:“裝神弄鬼,我一猜就是你。”他笑道:“原來你早就認出我了。怪不得我步步被你挾製。”

我們攜手大笑,他問:“你不是退隱江湖要和白無瑕雙宿雙飛嗎?怎麽一個人在外遊**?怎麽和嫂子紅臉啦?”

我說:“女人心,海底針。不提它。你我兄弟這麽久不見,今晚好好聊聊。”我們重回到酒店,店中客人早跑的一幹二淨,店主正唉聲歎氣,見我們回來忙又賠上笑臉。

李少衝丟了一錠銀子給店主道:“你這店我包了。酒菜隻管上來,侍候的好,少不了你的賞錢。”店主大喜,重新擺上酒菜、燙上美酒,二人盤腿對做,開懷暢飲。

幾碗酒下肚,我問他:“方才跟我比劍,你的劍為何不出鞘?難道是什麽傳世名劍,看不上我的秋風不成?”少衝道:“哪裏,哪裏,是我的劍太醜陋,不敢出來顯眼罷了。”

說罷將劍遞過來,繼續說道:“此物原本是我無意中在天王廟撿到,我看它是個劍胎,質地還好,就想把它磨出鋒刃,誰知三年工夫隻是磨掉了表皮的一層綠鏽。是不是火精,就不知了。”

我捧在手中仔細端詳,那鐵劍胎長約三尺,寬一指,通體為黑紫色,入手極沉重。

我沉吟道:“即使不是火精,也是一把曠世名劍,隻是樣貌太過粗陋,可請鑄劍師好好雕飾一下。”

他笑道:“模樣雖不中看,用來卻甚是順手。不祥之物,要那好看作甚。”

我打趣說:“李兄武功大成,又得此神兵利器,為何還要戴著麵具隱姓埋名?……”我想問的是你已經貴為一方霸主,身份尊貴,權勢熏天,何苦還要行此江湖之舉?江湖險惡,禍福隻在旦夕之間,誰又敢保證自己就能百戰不殆,毫發無損?

他聽了我的話,沉思了片刻,目光望定店門外不遠處的一座小土包,說道:“想那土丘之中也不知埋葬了多少豪傑?”我還在琢磨他這話的意思,一個頭戴鬥笠,身披一件紫紅鬥篷的瘦弱少年悄無聲息地進了店堂,旁若無人地在迎

門的座位上坐下來。店主賠笑上前道:“對不住客官,店被人包啦,您不能坐在這……”

李少衝叫道:“人不留客,天留客。我請這位朋友喝一杯。”店主大喜,忙去準備。

酒菜剛上齊,那少年隻顧自己吃喝,連個謝字也沒有。少衝也不理睬他,隻顧和我閑聊,問我今後有何打算?又說:“你萬裏迢迢的送白姑娘治好了傷就這麽算啦?”

我道:“今晚隻喝酒敘舊,不提她,不提她罷。”

他微微一笑,瞄了眼那少年,笑道:“白姑娘品貌武功,俱是當世一流,與你又有十分緣分,如此佳偶,顧兄當好好珍惜才是。說句不當說的話,如今她家破人亡,心境怎比先前?為了幾句過頭的話,你就躲著和她不見麵,是顧兄你小氣了。”

我歎道:“我豈不知這個道理,隻是,你讓我怎麽跟她開口。”我連飲三大碗,神情甚是萎頓。他似有所悟,道:“顧兄的心意我明白了,你的心裏還是有她的,不過是礙於臉麵不好說出口罷了。雖說有這份心也就足夠了,但這個話還是要說到,或許人家正天天等著你去說呢。”我搖了搖頭,沒說話。

他忽然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朝那少年斜了一眼。

我心中冷笑:你當我真不知道她就是白無瑕,你們合謀串通來算計我,我就是那麽好蒙騙的麽?

那個少年正是無瑕女扮男裝的,她雖然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但自進門的那一刹我就認出來了——我朝思暮想的人又豈會不認得?

我故作茫然無措的樣子向李少衝求救,他搖搖頭,做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他不肯出麵幫我,卻讓手下人來幫我,且幫的不漏痕跡。

三匹快馬呼嘯著到了門外,一個粗豪的聲音亂嚷亂叫道:“王保,王保,你娘的死哪去了?!”店主臉色大變,“撲通”跪在李少衝跟前哀求道:“馬王爺來了,我可惹不起他。客官您行行好,今晚的酒菜全免了。”李少衝撇撇嘴,沒理他,店主轉而又來懇求我。我說:“李兄,小本生意不容易,就行個方便吧。”

他悶哼了一聲,還是點了點頭。

三個粗壯大漢直闖進來,為首的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壯漢揚了揚手中的皮鞭正要抽人,忽然見了白無瑕,眼睛閃閃發亮,嘿嘿笑道:“我說左眼皮子怎麽老跳呢?出門遇美人啊!小妹妹,一個人寂寞麽?哥哥好好伺候你一晚如何?”

娘的!這可真氣壞我了。我將桌子一拍,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那大漢吃了一驚,張嘴愕在那。他身旁的一個黑臉漢子酸溜溜地笑道:“原來這小妞有幫手。可惜,可惜啦,大哥。”大胡子聞言大怒,伸手掀翻了一張桌子,喝道:“老子倒要看看在天水誰敢壞馬王爺的好事。”說著話伸手去抓無瑕肩頭。

無瑕把頭一抬,眸中一道冷光射出,大漢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身子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僵硬不能動彈。無瑕衣袖一抖,一股罡風激射而出,兩聲悶哼,“撲通”一聲響,大胡子和兩個同伴被一股大力撞飛,撞塌土牆,重重地摔了出去。

三個人起身不得,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著血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