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人確實會武功。此前給我送薑湯時我就看出來了,那時他右手端著薑湯,左手提著半桶熱水,水桶高約兩尺,口徑一尺三,注滿水少說也有七八十斤,半桶,那也得四十來斤。

四十斤的東西提在手裏,多數人會把胳膊垂下去吧,那樣才能節省力氣呀。可店主提桶的時候手臂是懸空的,和身體形成一個角度很大的夾角,這樣的姿勢無疑是很費力氣的。力氣弱的固然吃不消,身強力壯的多半也不會這麽幹吧,至少我是不會這麽幹的,雖然我能提著一百多斤的東西在梅花樁上飛跑。

不過如果他是個練外家的就不好說了。我曾在少林寺住過些日子,見過寺裏的武僧練功,武僧們為了熬練氣力,常常平伸雙臂懸空提著兩隻水桶在少室山崎嶇的山道上行走,這樣幾年堅持下來,個個鋼筋鐵骨,銅頭鐵臂,不用招式也能掀翻幾個大漢。

我那位在沅江隱居的朋友就曾帶發在少林寺學藝,練了一身好硬功,退隱後在家種菜,挑水時不用扁擔,兩手提著,懸吊雙臂一路小跑,他婆娘就恨的牙癢癢,嫌他把力氣用光了晚上裝狗熊。他哄婆娘說我改我改,我不跟它較勁我隻跟你較勁。改了沒幾天又故態重萌。多年養成的習慣,豈是說改就改的了的?

我據此斷定店主身負武功,且是練外家拳的,至於修為深淺,露相不多,不好判斷。

“我看他不像是個歹人呀。”她喃喃自語,似有所悟,眸子澄澈透亮,望之使人生憐。

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後來她把酒喝嗆了,一邊咳嗽,一邊用袖子去擦嘴,忘了臉上塗了油膏,一時弄了個大花臉,她尷尬地笑著,趕忙回去補救了。

我自斟自飲到半夜才回屋,用件舊衣裳把腳包好,又用竹布小褂蓋住臉,勉強睡了個囫圇覺。

第二天是個晴天,碧空如洗,涼風習習,梅雨季節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我一早結算了房錢就離開了茅店,臨行時我在門口又遇見她,人多又離得遠,沒有說話,隻彼此交了個眼神就各奔東西了。

人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們的修為還沒到那一步吧。

走了五六裏路,天熱起來,我找了個樹蔭地,準備歇歇腳再走。卻不想坐在那一會竟睡著了,一覺醒來,日已偏西,大黃馬自己跑到河汊裏吃草去了,我每到一地,隻要感覺歇腳的時間會超過一炷香,就會解下轡頭還它自由,這些年它伴著我東奔西走,吃過不少苦。有好幾次朋友要送我更好的馬,我看了也很喜歡,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我坐在那發了會呆,夕陽變的像個煮熟的蛋黃。我想還是回原來那個茅店吧,前麵誰知道有沒有客棧呢,萬一錯過了宿頭,這時節宿在野外還不讓蚊子給吃了?卷好了隔潮擋濕的皮墊,我打了個呼哨,正在草地上戲耍的大黃馬登時豎起了耳朵,它扭頭看了看我就跑了起來,馬蹄掀動河邊的青草,飛蛾呀,螞蚱呀,驚飛了一片。

我親昵地梳理它的鬃毛,它禿嚕禿嚕地跟我親熱。我說好兄弟咱們還回去呀,你說人家會不會嫌我這個人沒意思呢。大黃禿嚕了一聲,馬跟人不一樣,說的話雖少,意思卻豐富的很,它的意思是:“你想多了,人家這會兒未必還記得你咧。”

這個大黃真是說胡話,這小半天的工夫她怎麽就忘了我呢?我就有些不高興,騎著它往回走,它也不高興,搖搖擺擺的不好好走。起初我還以為它在跟我慪氣,就跟它講道理,道理講不通,就拿出主人的威儀嗬斥它,不過我很快明白過來,這不關大黃的事,完全是因為道路泥濘不好走,這段路是沒有草根的膠泥土路,有水的時候泥水濕滑但不粘腳,曬了一天,水蒸發了,泥就變得跟凝膠一樣,一腳下去半尺深,想拔出來可難了。大黃是隴西馬,又一直跟我在北方走動,走慣了沙土地,來南方還是第一次,它還不適應江南泥濘的粘土。

折騰了一陣,我倆都弄出一身汗,我想這樣不行,這回到客棧讓她看見多難為情。我就跟大黃說:“咱們沿著湖邊走吧。”湖岸灘塗上有細沙,走起來要省些力氣。大黃顯然很高興,不等我準備好,就馱著我從陡峭的岸坎上衝了下去,差點摔我一個跟頭。

湖麵上已經起了層薄霧,西天最後一抹淡黃正慢慢沉入湖心。

離茅店還有兩裏路,天黑前趕過去綽綽有餘。我從大黃背上跳下來,拍了拍它,說:“咱們洗個澡再去吧,這樣泥頭泥腦的,去了讓人嫌。”大黃沒吭聲,我當它是答應了。這家夥故作矜持呢,能在清涼的湖水裏戲耍,它巴不得呢。

小平山的南麵就是碧波千裏的洪湖,師父不讓我們在那遊水,這也難怪,那裏風浪大,誰能放心?湖裏不能遊泳,我們就到近旁的河汊裏遊,小平山的東北有條小河,河水清澈平緩,兩岸林木蔥蘢,小河在匯入洪湖前在山腳下擰了個彎,這裏水流平緩,靠著山腳還有一塊平坦的細沙地,隻要不刮風下雨,我們差不多四季都在那戲水,有時天空飄著雪花,還有人跑去遊水,不過那時候就不是遊戲了,而是為了磨練意誌、強健體魄。

微風送著浪花

輕輕地拍打著湖邊的沙灘,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遙遙可見幾點疑是漁火的光點,而東南方向的湖麵上一輪彎月藏一片薄雲後,放出淡青色的光芒。如果師祖還在,他一定會弄一壺酒,升一堆篝火,迎風麵浪邀月對酌。

想到師祖,我的心突然有些難受,完全沒有了玩水的心情,於是就催著大黃快點趕路。

掌燈時分,我們靠近那家茅店,在此之前,一條小船裹著一團薄霧悄無聲息地從湖麵駛入茅店後的河汊,船上下來兩個人:一個四旬出頭體格健碩,一個麵色陰鬱長腿如鶴。在確信周圍無人窺探後,二人一前一後進了茅店的後門。

我安頓好大黃,矮身跟了過去,潛行至茅店後院的灶廚窗下,恰好聽到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在說:“紫陽宮弟子到底見識高,這點把戲哪瞞的過。”一個謙卑的聲音說:“那就亮家夥,明刀明槍跟她幹。”這聲音聽著耳熟,原來是那個店主,語氣雖然謙卑,骨子裏卻是綿裏藏針的凶狠。他果然是有些來頭。

他的話剛說完,一個陰冷的聲音就嗤地笑了起來,嘲弄地說道:“要是那麽容易得手,就用不著大哥親自跑一趟了。”屋中靜默了一會,那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又道:“元朗說的對頭,小心使得萬年船。老幺,去告訴弟兄們,沒我的話誰也不許亂來!”那陰冷的聲音趕忙補充了一句:“多派人手到外麵盯著,防著那小妮子有幫手。”

有人悶悶地應了一聲,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在窗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隨即就跳到了後院中央,身形剛站穩,一條身影就撞斷灶廚後牆上的木窗,竄到了我的麵前,他以背為支點,身體像陀螺一樣在地上滴溜溜飛速旋轉,一尺多長、精鋼鍛造的判官筆敲、打、點、掛、劈,一氣嗬成,攻勢甚是淩厲。

我雖有準備到底還是被他逼的連連跳讓,情急之下我喊道:“元二哥,是我,顧楓!”

地上的“陀螺”旋身而起,跳出丈外,戒備地盯著我。長腿鶴立,麵色陰鬱,正是荊州黑虎會的二當家元朗,看清是我,他利索地收了判官筆,鼻腔裏哼出一聲:“是你。”我抱拳拱手,沒話找話:“元二哥,多日不見,生意逾見興隆啦。”元朗陰著臉沒搭理我。此時,門裏又走出一個人——荊州黑虎會的門主曹洪——是個體格健碩、臉膛紫紅的中年漢子。

荊州黑虎會又叫十三兄弟盟,據說創始人有十三個,曹洪是其中之一,排行老幾,我忘了,三年前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黑虎會的門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