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為什麽黃明瑤能活到現在,陳兆麗的解釋是,他激於義憤把曹洪要害人的消息傳遞給她,換句話說黃明瑤是做了很不光彩的二五仔才保住了自己的一條性命。

當日,陳兆麗的這番話並未引起我的疑心,雖然她的話中也存在很明顯的破綻。類似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故事我早就見怪不怪了。但黃梅從鼻腔裏哼出的一聲不屑告訴我:陳兆麗是在說謊!

黃梅那時隻有十四五歲,身材嬌小,胸脯卻已高高鼓起,臀瓣結實挺翹,小蠻腰似乎一把就能握過來。我想她若是能再長高點,哪個男人見了不心動?

當陳兆麗向我介紹說那個店主名叫武訓宜,是個金盆洗手的鏢師,此番是被曹洪拘去妻女,才不得不從的情由時,她從鼻腔裏哼出一絲不屑。紫陽宮諸弟子之間的不睦,江湖上早有風傳,先是楊氏三姐妹內訌,後是冷凝香與謝清儀不和,繼而又說黃梅不服陳兆麗,楊秀跟韋素君爭寵,恰似霧中花,水中月,莫辨真假。

不過從那晚黃梅的表現看,這些傳言倒是也不盡是虛妄。

因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我婉拒了陳兆麗邀我結伴同去君山的建議,這讓她頗感意外的同時,卻贏得了黃梅和陳南雁對我的好感。想想也是,紫陽宮的弟子,多少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在這個皓月當空,蟲吟蛙唱的夜晚,兩個姑娘陪伴著我走了三裏地,這過程中她們對我的稱謂前後變了三次。先是黃梅把我由“顧大俠”變成“顧師兄”,繼而又是她把我由“顧師兄”變成了“顧大哥”。當我意識到我們將在前麵的三岔路口分別時,我甚至有些後悔當初的決定了。

目送三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厚的夜霧後,我自嘲地笑了笑,然後就去找大黃,它正被蚊蟲圍攻,塗在它身上的驅蚊藥水一般隻能管兩個時辰,我原本預計一個時辰就能回來的,結果卻耽誤了近三個時辰!我歉意地拍拍大黃,給它重新塗上驅蚊藥水。風清月明的夜晚正是趕路的好時光,大黃被蚊蟲咬的心煩意躁,也同意走夜路。

又向前走了七八裏路,我倆身上都起了層熱汗,一陣冷風悄然吹過,烏雲瞬間遮擋了月光。

多半又要下雨!我緊張地開始尋找避雨的場所,還好,不遠處一片綠油油的秧田中間就有一座茅屋,那是農人為收存柴草農具而修造的。

在這陰雨連綿、潮濕悶熱的季節裏,那裏多半已變成鼠兔蚊蠅的歡樂場。我皺了皺眉頭,還是沿著窄窄的田埂走了過去。走慣了平坦開闊地的大黃,對這種狹窄濕滑的田埂顯然很不適應,走的磕磕絆絆,好不狼狽,好幾次差點把我擠進稻田裏。

幾絲破碎的燈光從封堵泥窗的蘆席縫隙裏透出來。我的心裏咯噔一驚:這鬼地方,還有人住麽?我說的是真話,那個茅屋哪裏能住人喲:濕漉漉的土牆,朽爛的茅草,離著幾丈遠都能被嗆人的黴味熏著。

這種在我看來連牲畜都住不得的地方,卻是李少衝僅有的庇身之地。

李少衝那

時又黑又瘦,兩眼大而無神,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因為長期饑餓的折磨,行為舉止綿軟無力,看上去似乎一陣強風就能吹倒他。他本是官宦之後,家世鼎盛時,也曾錦衣玉食、呼奴使婢。可惜家道衰落的太早,他的記憶裏滿是揮之不去的窮苦的影子。

那晚他剛剛寫完半篇作文,身體雖然疲憊,心裏卻還是充滿憧憬的,但他不肯承認這些,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內心,倒像讀書博取功名是件很丟人的事。他很誠懇地邀我在他的竹**小憩片刻,我沒有拒絕,我確實有點累,我自負能看透他的一切,認定他是個淳樸的人,不會暗藏害人之心,我們聊的雖然不多,卻很投緣,對投緣的人,我是很樂意交往的。對我的朋友,我自會傾盡所能地去幫助他。

就這樣,在一個陌生人的麵前,我所有的戒備都一起解除了,我安心睡下,不久就進入了夢鄉。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誤會,我可以斷定我和他一定會成為很親密的朋友,就像我此前結交的許許多多的朋友一樣,雖聚少離多,但那份情誼卻像一壇老酒,曆久彌香。

誤會是從他騎走大黃開始的。大黃的脾氣並不算好,是那種隴西馬普遍的倔脾氣,陌生人想靠近它尚且要傷透腦筋,更不要說騎上它的背了。但大黃也有優點,他對所有我的朋友都十分友好,甚至還會跟人撒嬌,有時它做的太過火了,讓我都替它感到難為情。

李少衝在我睡著之後,因為文思蔽塞,寫不下去,就走出門去透氣,他落腳的這間茅屋是以每月兩個大錢從一戶農人手裏租來的,他已經三個月不曾交租,每日早出晚歸,生怕撞見房東受羞辱,這就是大熱的天他為何要用破竹席遮住窗戶的原因。

外麵比屋內要涼爽的多,那時恰值雨過天晴,漫天的星鬥,四處蟲吟蛙唱,點點流螢飛。眼見此情此景,再念及自己的不得意,李少衝不覺長籲短歎,這時大黃禿嚕了一聲,似在回應他。這聲響鼻勾起了他對童年美好生活的回憶,想到今日的落魄,他含著一眶熱淚走到大黃麵前,撫摸著它稀稀落落的鬃毛。

大黃異常溫順,雙眸晶晶發亮,似能讀懂李少衝的心,李少衝於是更加感動,就翻身騎上它的背,約它出去走一遭,大黃隻是象征性地打了個響鼻,見我沒有回應,便帶著李少衝奔向遠處。

二日清早,我被一片鮮豔的紅色晃醒,一道道耀眼的陽光從泥牆的縫隙裏射進來,如赤紅的利劍。梅雨時節又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屋裏升騰著一股淡淡的水汽,破瓦罐裏還殘存著半束艾草,飄著細細的青煙,嗆鼻的黴味也在縷縷的晨風中變的很清很淡。

離床不遠的土案上,一塊小青石下鎮著一張紙,是一闕西江月,題名《臨江》:

孤燈常伴冷月,十年躬耕隆中。何來一日風雲動,扶我直上九重。不盡江水滔滔,無邊荒草蒼穹。湮沒了多少英雄,人生幾度秋冬。

我讀書不多,不懂詩詞韻律,對這闕詞的好壞,我無從評判,隻隱約讀出了一份悲戚和

一顆跳**不安的心。我搖頭歎息了一番,決定贈他一些銀兩。錢買不到你想要的一切,但沒有錢你甚至連想的勇氣都沒有了。他今日的落魄,不正是困在了“錢”上嗎?

我把手伸向腰間,心裏卻是一沉:銀袋子不在。

不好!我的大黃,我的行李……

望著空空如也的拴馬樁,我真是欲哭無淚。一包銀子一匹馬,我自然能丟得起,丟不起的是我的這張臉!還趟過了大江大河呢,這麽個小小的陰溝就讓你翻了船?還閱人無數呢,你的識人之明哪去了?為何結結實實地栽在了一個窮酸的手裏!

我自怨自艾了一陣,心結就慢慢解開了。

“算了,”我安慰自己,“甚大事,腦袋不還在嘛。”至於臉麵,那值幾斤幾兩?但心裏到底還是有些不痛快,於是我拍了拍支撐茅屋的一根木柱,我隻是輕輕地拍了那麽一下,它就劇烈地抖顫起來,我趕緊跳開來,它轟隆一聲悶響,塌成了一堆廢草爛泥。

我再次遇到李少衝是在嶽陽城裏。那天我受丐幫嶽陽分壇壇主趙廣之請,去趙家大宅吃飯,幾個蜂腰肥臀、嬌豔如花的女護法輪番上陣灌我酒,我招架不住,吃了個八九分醉。飯後她們扯著我不讓走,我執意不肯,我實在是受不了趙家大宅那股子酸臭味。

趙廣執意要親自送我回客棧,他還想在我這宿一宿。秉燭夜談?那隻是幌子。倆粗人,誰有那雅興。抵足長敘,也肯定不是真的,大熱天的,誰願跟他擠一床?他是頂不住那六個如狼似虎的女護法夜夜煎熬他,想來我這躲清靜。

我和李少衝就在我下榻的客棧門前重逢了,他在地上蜷成一團,用手抱著頭,任由四個店夥計豪情萬丈地拳打腳踢。他披頭散發的像個乞丐,這讓趙廣的臉上很難看。於是他黑著臉咳嗽了一聲,那般夥計見著鬼一般躲去一旁。

店中掌櫃一路小跑而來,滿臉諂媚地說:“趙爺您千萬別誤會,這是個外地來的‘遊嘴’,可不是咱自己弟兄。要不,您借咱八個膽,咱也不敢在您麵前撒野呀。”

這話說的趙廣頗為受用,他扯起那個乞丐瞅了眼,跟我說:“果然不是咱家人。”我怕那乞丐又要挨打,就借著醉意說:“相逢即是緣,你老兄總不能見死不救吧。”趙廣豎起大拇指,說:“‘仁義劍’就是仁義,他這條命是你救的。”他轉身問那掌櫃:“他掘了你家祖墳,還是睡了你老娘?下手這麽重,還要人活嗎?”

掌櫃把腰哈的像一隻煮熟的蝦,哭喪著臉道:“您老明鑒,小本生意的那經得起他這麽天天白吃白喝。”趙廣冷笑道:“休要跟我扯淡,就他這副衰像,還敢吃霸王餐?天下窮漢是一家,這個人我收啦。”

趙廣要收那乞丐做記名弟子,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過轉念又一想,這也算不得什麽,不過是個記名弟子,他收的還少嗎?店主暗暗鬆了口氣,賠笑道:“那是他前輩子修來的造化,他這磕頭酒我送了。”就忙著招呼夥計救人、擺磕頭拜師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