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咬耳
陳瞎子也陪羅老歪喝了許多燒酒,一整天來穿山過嶺,本就疲憊了,不覺酒意上湧,可心下清楚這義莊裏似有古怪,越想越不對勁,如何敢輕易就寢,正要囑咐啞巴昆侖摩勒小心戒備,但一瞥眼之間,忽見地上竟然有一串濕漉漉的腳印,群盜進屋之後才開始暴雨瓢潑,其間又不曾有人出去半步,所以每個人的鞋底都是幹的。
念及此處,急忙抬眼看了一看房門,兀自好端端地被門栓從裏麵頂了,根本沒有開啟過的跡象,但在無人發覺的情況下,這串水漬未幹的腳印是從何而來?他耳音極好,此時也不聲張,細聽周遭響動,猛一抬頭,隻見昏暗的油燈光影裏,一個全身白衣的老媼正伏在房梁上向下窺視。
屋內泥水未幹的腳印,顯得雜亂無章,而且模糊難辨,看不出行蹤去向,唯見足印細小,頗似舊時婦女裹的小腳,正疑惑間聽到房粱上悉娑有聲,陳瞎子忙抬頭向上觀看,隻見粱上果是個白色的身影,油燈光線恍惚,一瞥之際,竟象是個全身白縞的老太婆。
瞎子暗自吃驚,心道:“此間真有邪的!”抬手之處,早將“小神鋒”飛擲出去,其餘幾人見盜魁陳瞎子突然出手,都知有變,各抄暗藏的槍械匕首,發了聲喊,齊向屋後牆壁疾退,一麵尋到依托,一麵抬頭去看屋梁上的情形。
群盜平日裏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此刻臨變不亂,幾乎就在陳瞎子短刀命中的同時,都已各自退到牆邊,猛聽“托”地一聲輕響,“小神鋒”帶著一抹寒光戳在了木梁上,沒入寸許,紅姑娘將身邊的皮燈盞取過,舉高了一照,就見短刀正插在一副古畫之上。
那畫中有一批麻戴孝的老媼肖像,臉上皺褶密布,神態垂垂老朽,麵目有種說不出的詭異表情,令人一看之下頓時生厭,她身旁則繪著一片殘碑亂石嶙峋的墳丘,畫像掛在房梁上已不知多少年月,紙質已現出暗黃受潮的跡象,但並沒有什麽塵土蹋灰落在上麵。
陳瞎子剛才聽到動靜,立刻出手,想要先發製人,卻不料房梁上竟是一副老婦的詭異畫像,不禁“咦”了一聲,奇道:“卻又作怪,怎地這義莊裏會掛著白老太太的神位?”隨即醒悟,是了,原來這用於攢基的破廟,曾經是供奉“白老太太”的,正堂被用來攢停屍體,而神象就被掛在後屋了,此事先前也曾打探過,不過剛才事出突然,沒能記起此事,竟是讓眾人虛驚了一場。
白老太太是個什麽神靈誰也說不清楚,隻知道以前在老熊嶺附近,常有供奉她的山民,就連山外的人們,也常聽聞說山裏的愚男愚女,不分老幼,都有拜她的,可如今香火早絕了多年了,瞎子罵道:“看這老豬狗的畫像似邪非正,留之不吉,啞巴你去將那畫取下來燒了……”
沒等吩咐完,忽聽一聲貓叫,有隻花皮老貓從梁上探出半截身子,目光炯炯,望著門後耗子二姑的屍體看得出神,原來這義莊近幾日無人看護,常有野貓進來偷食,苦於並無糧食,餓貓就想啃死人肉,卻又讓棺板擋住了,貓爪撓了半夜不曾撓開,剛才雷雨大作,這老貓趁機從門縫裏溜了進來,群盜隻顧著聽羅老歪講趕屍的事情,都沒留意老貓細微的動靜,它藏在梁上被陳瞎子察覺,飛刀擊中木梁畫像,立時把它驚了出來。
陳瞎子暗道一聲:“慚愧,想我位居群盜魁首,多少江洋的大盜、海洋的飛賊,都要尊我一聲把頭、元良,不成想今夜被隻老貓唬了。”
羅老歪等人初時以為不是鬧鬼就是有妖,正準備要大打出手,卻見是隻鬼祟的老貓,都長出一口大氣,笑罵了幾句,就把那提防的心也各自放下了,收起家夥回身坐下,眾人自持身份,誰都不願去理會一隻老貓。
誰知那老貓看到耗子二姑那酷似老鼠的臉孔,越看越象老鼠,竟真將死人當做了一隻大老鼠,老貓缺了條腿,三隻貓足蹣跚著溜下房梁,兩隻貓眼賊忒兮兮地打量著女屍,根本不將屋內其餘的人看在眼裏。
陳瞎子等人正沒好氣,哪裏會知瘸貓心裏打的什麽算盤,估計它露了行蹤,就要再從門縫逃出去,便也無心再去看它,陳瞎子讓花螞拐騎在啞巴脖子上,去拔釘在屋梁上的短刀“小神鋒”,自己則同羅老歪說些個場麵話,稱自己是看那畫像古怪異常,是以出手給它一刀,破了那古畫的邪氣,倒與這掰貓無關。
正這時,忽聽紅姑娘怒喝一聲:“賊貓,大膽!”眾人急忙轉身看去,那瘸了條腿的老花貓,正蹲在耗子二姑死屍肩上,一口口咬著死人麵頰的肉,它見耗子二姑長得像老鼠,便過來啃咬,屍首臉上已經有一塊肉被它啃了去,由於死者剛去世不久,灌入體內的砒霜尚未徹底散入全身,所以臉部沒有僵屍毒,否則一咬之下,這三足瘸貓已經中毒死了。
陳瞎子怒極,破口大罵:“賊掰貓!如此作為,真乃找死……”此時他手中的“小神鋒”還未收回,隻好抓過羅老歪腰間插的轉輪手槍,可又從未習過槍法,知道開槍也難以命中,當下便掄槍過去對著三足瘸貓便砸,羅老歪那柄左輪手槍是美國貨,極為貴重,見陳瞎子拿了當作鋃頭砸貓,一是舍不得槍,二是怕陳瞎子走了火,趕緊伸手勸他息怒。
陳瞎子自視甚高,怎容那瘸腿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自己麵前做耍,甩脫了羅老歪,徑直對著瘸貓打將過去,但那瘸貓是隻極奸滑的老貓,可能也有幾分道行,絲毫不露畏懼之意,反倒衝著陳瞎子一呲貓牙,然後掉頭咬掉耗子二姑的耳朵,一口將整個耳朵撕咬下來,叼在了口中,隨即翻身逃躥,從死屍身上躍將下來,一溜煙似的鑽入了門縫下豁口中,遁入屋外黑雨,倏然遠去。
老貓雖然缺了一足,但動作油滑詭變,轉瞬間便把“呲牙、咬耳、掉頭躥出、鑽門縫逃脫”這幾個動作一氣嗬成,陳瞎子出手雖快,終究離它有幾步距離,竟沒能碰到它半根毫毛。
羅老歪雖然脾氣暴燥,平時殺人都不眨眼,但沒陳瞎子那般孤高,覺得老貓咬了女屍幾塊肉,將它趕走也就是了,這裏除了大帥就是盜魁,都是黑白兩道上數得著的人物,犯不上跟隻三條腿的瘸貓過不去;另外由於屋中狹窄,紅姑娘被其餘的人擋在裏邊,她雖有心去捉那老貓,奈何被擋在了裏屋;而啞巴昆侖摩勒和花螞拐,正疊著人梯在取梁上的短刀,所以陳瞎子一擊落空,眾人隻好眼睜睜看著三足老貓叼了死人耳朵,一瘸一拐之中逃得遠了。
按說這事擱在別人也就罷了,可偏惹得陳瞎子“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自出世以來,輕而易舉地做了盜魁,統領天下卸嶺群盜,挖了不少古墓巨塚,經營了多少大事,並無一次落空,使得他有些目空一切,一槍沒砸中瘸貓不可忍,在羅老歪和他的手下麵前失手更不可忍。
惱羞之餘,一股無名的邪火油然而生,他就動了殺機,想要殺貓泄恨,看到三足瘸貓遠遁,心裏又是猛地一閃念,卸嶺群盜向來自我標榜“盜不離道”,對王公貴族的屍體搓骨揚灰,可對一些窮苦百姓的屍首卻極為尊重,遇到路倒暴斃的窮人,都要出錢出力安葬,雖然這規矩很少有人照辦,可還畢竟是道上的行規,如今撞上了就沒有不管之理,耗子二姑臉上少一塊皮肉倒也罷了,可五觀中少了一觀,卻是成何體統?從古至今,在曆代葬俗喪製中,保持死者遺容的完整就是件很莊重的事,這掰貓太也可惱,絕不能輕饒了它,最起碼也得把耗子二姑的耳朵搶回來。
說時是遲、那時卻快,這些念頭隻在陳瞎子腦中一閃,他就對身後的四人交待一聲:“都別跟來,某去去就回……”話音未落,已挑開門栓,晃身形跟了出去,那老貓去得極快,根本不容他再細想,遲上一遲恐怕就再也追不上了,當下雙腳一點地,施展出攬燕尾的輕功,尋蹤一路追了出去。
陳家有自家曆代傳下來的輕功,都是飛賊走千家過百戶時的必備技能,也並非象人們想象得那麽神奇,雖然輕功的名稱喚作“攬燕尾”,其實並不能真的追上飛燕抓住它的燕尾,隻不過是自小用草藥煮水洗澡,這叫“換骨”,能使人身體輕捷,再通過磨練提、縱、追、攀、蹬、踩、翻幾種要訣,數年之後雖不能真正做到“高來高去、飛簷走壁”,但“翻牆越脊”一類的本領遠勝於常人。
卸嶺群盜按自身藝業高低不同,在內部有不同稱呼,想做大當家的首領,必須有“翻高頭”的本事,這是一種飛賊的稱號,暗指可以徒手過高牆,陳瞎子在深山裏跟老道苦修十餘年,真得了幾分“洗髓伐毛”之異,加上他生就一雙夜眼,在大雨泥濘的黑暗中秉氣疾追,竟能緊緊跟住貓蹤,須臾間已追至下了嶺子。
深山裏的天氣變化無常,這時大雨漸止,烏雲散去,一彎冷月露出頭來,三足瘸貓畢竟少了條腿,雖然進退靈動,但跑起來要比健全的貓慢得多了,所以陳瞎子借著月色追蹤,一時倒也沒有跟丟,那老貓似乎也感覺到了後邊有追兵,自是來不及吞吃那咬下來的死人耳朵,隻好集中精力逃跑。
瘸毛在山嶺下逃出一段距離,繞得幾繞,見始終無法拜托陳瞎子的追趕,便生出詭計,斜刺裏躥入林木茂密處,陳瞎子追了半天也沒趕上瘸貓,反倒因為地上泥滑,有幾次險些掉進漆黑的山溝裏,暗罵“好個賊貓,少了條貓腿還跑得恁般快”,咬牙切齒地追到林邊,已不見那貓的蹤影,若是自此繞山追去,多是深密林子,人行其中,仰不見天。
四下裏更是寂靜無聲,看來瘸貓逃進了林密嶺陡的險惡所在,陳瞎子暗想已經追出太遠,再進林子怕要迷失道路,不得不將腳步慢了下來,心中恨恨地罵道:“賊掰貓,真是奸滑透頂,下次教陳某撞上,也不要你的命,先割了你一條貓腿去,看你這廝還能逃得到哪去。”
眼瞅著既然追不上了,便隻好回去,可是剛要轉身,突然聽那靜悄悄的老林子裏,傳來一陣陣:“喵嗚……喵嗚……”的貓叫聲,悲哀的叫聲如泣似哭,更帶有一種顫栗欲死的恐懼感,貓叫聲愈來愈是驚怖,中夜聽來,聳人毛骨。
陳瞎子心中起疑,隨即停下腳步細辨林中聲音,不禁好生奇怪,那掰足老貓莫非前世不休,在林中遇到了什麽?可聽那叫聲恁地古怪不祥,都說老貓的命最大,究竟有什麽東西才能把一隻老貓嚇成這樣?他好奇心起,忍不住就想一探究竟,當下秉住呼吸,聶足潛蹤進了林子。
透過樹隙間灑下的月光,隻見一株老樹後麵是片墳塋,墳地裏殘碑亂石,荒草蔓延,看起了很是眼熟,十分象義莊古畫中描繪的地方,而那老貓正蜷縮著趴在一塊殘碑下麵,全身顫個不住,而墓碑上則出現了一幕不可思議的詭異情形,這情景使得群盜首領陳瞎子的心跳驟然加快。
月色微微,陳瞎子為追瘸貓,夜探古墓林,在不知不覺中已是追出好遠,山坳中一片老林子,這片林子裏古樹盤根虯結,都生得拔天倚地,借著月色,但見得林深處妖霧吐納,並有水流孱孱之聲,透著種種妖異不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