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觀山太保

鷓鴣哨在旁見群盜要開槍射擊,他心中一轉,忙低聲告訴陳瞎子不可用槍,雞禽鳴動有異,定是因為那穿黑袍的死者身上有什麽劇毒之物,不可仗著器械之利就大意了,否則濺出毒來,這條隧道就進不得人了。

陳瞎子心中恍然,忙道:“真乃英雄所見略同,槍裏的子彈頂上火那是壯膽用的,正要叫小的們用勾竿子去搭。”隨即命十幾個手下上前,向霧中探出“蜈蚣掛山梯”,搭在那黑袍人的身上向後拉扯。

群盜令命出手,一番連拖帶拽,便用竹梯將那盤膝而坐的黑袍人拖進了鐵壁圍牆,其餘的人一個個“槍上膛、刀出鞘”,如臨大敵般圍攏在四周,拖到近前一看,果然是一具形貌詭異的僵屍,也就是死而不腐的古屍。

這黑袍男屍高大肥胖,盤腿而坐,手中掐了個奇特的指訣,穿的確實是一身戲台上勾死鬼的行頭,被竹梯一陣拉扯,早就開始腐朽的服飾都絲絲縷縷地裂了開來,露出身上發脹的皮肉都是白如浸水,用竹梯一碰就往外淌出濃來,耳目口鼻內都是黑色的粉末,可能當初是七竅流血而亡,這身打扮卻沒辦法分辨是哪朝哪代的,隻看靴袍都已經朽了,料來死去的年頭已是不短了。

群盜見隻是具僵硬的古屍,這才將心放心,紛紛罵道:“死鬼,偏穿成這副鬼模樣,剛剛險些嚇破了爺爺們的虎膽……”

陳瞎子覺得這具屍體死得奇異,便率群盜留心查看,古屍體內注滿了劇毒,但是看起來並非是瓶山裏常見的蜈蚣毒,毒液行遍了全身,應該是生前服毒,由於擔心沾染毒膿,就用竹簽子翻撥屍體,將死人身上的事物一件件清理出來辨認,隻見都是些藥瓶藥罐,還有紙木造成的傀儡人形肢體,並有一個大皮囊,裏麵都是漆黑堅硬的豆子,看得眾人如墜五裏霧中,竟不知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都是什麽。

最後有名盜夥用竹簽從屍體腰間的黑袍裏挑出一麵金牌,上麵鑄得有字,陳瞎子和鷓鴣哨都識得古文書,定睛一看,正是四個蒼勁挺拔的老篆“觀山太保”。

二人乍見此物,腦海裏正如滿天的烏雲突然亮了一道閃電,猛然記起一段早已塵封多年的往事,原來這瓶山古墓裏還有別的盜墓賊,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原來是大明觀山太保!”

陳瞎子低頭沉思片刻,便急忙讓人把屍體拖到燒丹的磚爐中點火焚化了,這才轉頭問鷓鴣哨:“觀山之事撲朔迷離,以前隻道是做不得真的傳說野史,原來這世上真有觀山太保?賢弟足跡遍布天下,可曾聽說過此中詳情?”

鷓鴣哨對此事所知所聞,並不比陳瞎子多出多少,故老相傳,天下盜墓之輩,有字號和傳統的僅僅是“發丘、摸金、搬山、卸嶺”,說是四路,實際上是三支,因為發丘天官和摸金校尉本是一回事,發丘印毀了之後,世上便隻剩下摸金校尉了,其餘便是人多勢重的卸嶺力士,以及機變百出的搬山道人。

除了這三支以外,便盡是散盜和民盜,稍微有點名堂的,也不過就是南邊背屍翻窨子的,其餘雞鳴狗道之流,都是不值一提,但在近幾百年的盜墓史上,卻始終流傳這一個極其神秘的傳說,據說明代有群倒鬥之徒被稱為“觀山太保”,擅於“觀山指迷”,秘密發掘了許多帝王陵寢,他們的手法和盜墓動機從來沒人知道,一旦做出事來連神仙都猜他不到,傳說僅限於此,當世之人對他們再無更多了解了,連那些傳說裏的觀山事跡是真是假都不好判斷。

想不到今日竟在瓶山露房後的隧道裏,撞見了一具觀山太保的屍體,看此人裝扮舉止和所攜物品之詭異,實是平生前所未見之奇,陳瞎子聯想到以前走千家過百戶的飛賊裏,有一門善會“縮骨法”,也就是賊偷做起法來,便可以鑽狗洞老鼠洞進入門戶緊閉的深宅大院,在裏麵竊取錢物,然後原路潛回。

但這邪法為時辰所限,一旦延誤耽擱了,小偷就得死在屋內,不過這畢竟之是市井傳聞,世上雖是真有脫栲破枷的縮骨之術,卻隻是拆脫身體關節,並不能鑽貓狗之洞,但另有一門與控屍術近似的傀儡術,可以控製紙人紙狗鑽入門牆縫隙偷盜,其控製原理並不是以魂附紙,而是驅使大批蟲蟻為盜,其中的具體情形連陳瞎子也不清楚。

看那鐵閣子裏的剪紙人與死在大門外的“觀山太保”,似乎也是正用邪門方術竊取鐵樓中的丹藥,為了免於被山中蜈蚣咬噬,這位觀山盜墓之人在自己體內灌注了藥水,才得以潛入此地,可似乎這鐵樓屍桂的格局出乎他意料之外,時辰耗得太久,竟至術盡身亡於此。

陳瞎子以自己的經驗推斷出了七八分,隻是“大明觀山太保”的盜墓之道奇詭無方,不是內行人根本看不出這些底細,卸嶺群盜為了盜掘瓶山古墓,可謂傾盡了全力,不僅耗費錢物,更折損了許多人手,卻不料竟遇到一出“二進宮”,足足晚了“觀山太保”幾百年。

不過看這黑廝死在隧道裏,身上並無明器珍寶,而且無人收屍,這也足以說明他雖捷足先登進入瓶山盜寶,但並沒有隨行的其餘同夥,如果山裏真有古墓大藏,墓室裏的東西多半還是完好的。

陳瞎子想到此處,心意稍平,從古到今,成體係的盜墓組織之間,從無恩怨過節,相互間完全處於一種互不幹涉的狀態,誰要是比別人晚了一步,等到進古墓倒鬥之時,發現墓中已有其他人事先光顧過了,那也最多自認倒黴而已,所以對在墓中發現一具身掛“觀山”腰牌的古屍,群盜都沒有太過放在心上,畢竟是早已死去兩朝的古人了,於磚爐密室裏焚化了這具屍體之後,便不再理會此事。

看看搬空了老桂樹下的珍寶異器,群盜便遣出幾名手腳伶俐的探子,當先摸進隧道裏探路,其餘的大隊跟著陳瞎子與鷓鴣哨在後攢行,這條造在山腹裏的地道迂回曲折,隨著山勢緩緩而上,走出一段,石道漸行漸高,陡然變為石梯,攀上去又是個狹窄的山洞,密道口的蓋子已被揭掉了,眾人籠著火燭出了洞,眼前就是一片殘櫞斷瓦的宮殿廢墟。

果然不出陳瞎子所料,這裏就是最處進來的後殿,“後殿”與丹宮“無量殿”之間的通道,都被元人用巨石鉛水封死,這片殿閣已在陳瞎子等人逃離之時給付之一炬了,連接丹井的密道藏在庭園假山之中,位置極其隱蔽,若不是在裏麵鑽出來,從後殿絕難找到。

到了此處,陳瞎子心中不免有些焦躁,藏在山裏的蜈蚣都被剿盡了,卻始終沒找到半點墓室的痕跡,一處處的全是虛域疑塚,不禁暗罵元人奸猾,曆朝曆代都中最難盜發的便是元墓,蓋因元時各種文化兼容並收,即便同樣是貴族王公,他們的葬法葬俗也大相徑庭,陵墓的布局和選址,帶有許多西域漠北的風俗,又混合了中原風水龍脈的奧妙,橫埋倒葬的匣子墳,便是這一特殊時期的產物,所以倒鬥的手藝人盜掘元墓之事,大半都是誤打誤撞挖出來的,元代古塚曆來便是盜墓這一行當裏的“盲點”。

這時有陳瞎子的手下給他獻計,既然遍尋不見墓室大藏,何不再用“甕聽法”探知?這甕聽法便是在山裏挖個坑,埋個大小可以裝人的甕器下去,然後盜墓賊蹲伏在甕內,相當於身在地中,借巨甕來擴充耳音,偵聽地下空間的方位。

陳瞎子搖了搖頭,這顯然是外行話,甕聽法隻可探聽低於埋甕位置以下的地底,多用於土層之中,瓶山的山勢歪斜欲倒,又是滿山青岩大石,根本無法施展此法,另外初探瓶山之際,便已用“聞”字訣聽過此山了,隻辨得山腹裏洞穴廣大,一處接著一處,正因洞穴太多,影響了地底回聲的精準,即使陳瞎子耳力超於常人,也不能細辨此山內部的各處輪廓,遂不用其言。

如今“甕城、無量丹宮、藏屍井、鐵閣露房、後殿”全部找了個遍,都不見那元朝將軍葬於何處,不得不懷疑是否除了墓址上不封不樹之外,那墓穴也曾用土回填,根本沒有空間縫隙,倘若真是以土夯實的墳墓,在這地形複雜的瓶山裏根本無法尋找,元人不依風水形勢,恐怕搬來摸金校尉相助,都難以使用分金定穴直搗黃龍。

不過陳瞎子也明白,此次回雖是得了許多珍異之物,但找不到真正的墓穴,就算是失了手,賠了如此大的本錢最後卻落得個铩羽而回,他這當舵把子的盜魁,今後便再也沒有麵目和天下人爭長道短了。

正為難的時候,鷓鴣哨忽然有了計較,聞地盜墓之法雖具奇驗,但瓶山裏邊的丹宮規模巨大,使得群盜的精神命脈全都傾注於此,卻忽略了此山的地形,瓶山如同仙人裝丹的寶瓶墜地,山體形似古瓶,山腹內也猶如瓶腹一般中空,丹宮寶殿都建在其中,所以來此山盜墓的無不把目光盯在山窟裏,唯獨把山巔的瓶口忽略掉了。

古之陵寢皆是建在地底,即便是“斬山為槨,穿石做藏”的山陵,墓室也頂在山腹深處,可瓶山古墓豈能以常理度之?說不定那墓穴的選址與世間古墓截然相反,竟會是造在山巔至高處,山下卻故布虛墓疑塚攪亂視線。

瓶山之頂絕險無比,如果古墓真的藏在上麵,卸嶺群盜的大隊人馬則根本施展不開,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策略,確有出人意料之處,不過鷓鴣哨心機靈敏,盜墓經驗也極豐富,在山裏轉了兩趟,就猜到了有這種可能。

陳瞎子論才智謀略並不遜於搬山道人,奈何他統帥天下盜賊,圖謀甚巨,任事繁雜,遇到疑難之處,反倒不如鷓咕哨心中空明、靈台透徹,故此始終未曾想到此節,這時他聽得鷓鴣哨一說,頓時醒悟,連道:“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也!”元人在瓶山丹宮造墓,本就有鎮壓洞夷的意圖,此乃“厭勝”之法,以陵墓厭勝鎮物的確實不多見,可紮樓墨師建造陽宅的厭勝之法,正是設在屋宇高處,瓶山古墓必定是藏在山巔。

陳瞎子打定了主意,卻見卸嶺群盜和一眾工兵,到此都已有些精疲力竭了,尤其是其中有許多“煙客”,煙癮發作了,更是全身乏力,眼看那元代古墓還不知藏在哪裏,腳底下都有些邁不開步子了。

陳瞎子隻好給眾人鼓氣道:“弟兄們,按咱們常勝山的慣例,凡是掘得大古塚,都免不了要有一番利士,今天正是倒鬥的黃道吉日,雖然一路過來遇了些波折,使得一百多個弟兄命喪瓶山,但這些都是英雄好漢中有誌的兒男,也皆是咱們的結義手足,必定能早升天界,在上邊保佑我等洪福綿綿,今生與他們是不得再相見了,來世卻還要共續桃園之義……”

陳瞎子先對眾人曉以這“利、義”二字,又提醒群盜,須記得當初進山之前都賭過大咒,不盜空了瓶山絕不回還,雖然綠林中人可以不信鬼神,但對賭咒發誓的行為看得極重,違背誓約便稱作“壞了大咒“,為眾人所不恥,一部清史上有多少明文所載的顯著事跡為證:當年梁武帝不信咒,餓死台城無人收;隋唐年間的銀槍將軍羅成不信咒,成了三十二歲的短壽之人;水泊梁山的宋公明不信咒,到頭來一壺藥酒把命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