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妖化龍

我聽陳瞎子說起往事,這老家夥竟然真的曾經做過卸嶺盜魁,是三湘四水間風雲一時的大人物,要不是十幾年前從老羊皮口中得知一二,再同他當麵證實,還真就不敢相信瞎子有過盜魁的身份。

我即將遠赴大洋彼岸圓我的美國夢,此後就要遠隔萬裏,再回國還不知等到何年何月。老羊皮和丁思甜雖然已經死去了好多年,但十五年前在百眼窟的種種遭遇,始終是我的一塊心病,哪裏想去聽瞎子當年率領卸嶺盜眾對付湘西屍王,隻是想打聽他所了解的老羊皮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老羊皮死後為何會落得被雷火焚屍的下場。

老羊皮當年跟在陳瞎子手下辦事,隻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瞎子對他的印象並不深刻,我隻好把在內蒙草原的往事對他說了一番。

一直說到前不久的時候,我看報紙新聞得知,現在海拉爾的日軍侵華罪行展覽館中,陳列著幾件全世界僅存的細菌戰研究罪證實物,除了全套的丹尼克毒氣獄設施外,還有一口德國造奧茲姆維斯焚屍爐,黑色的除灰爐門似曾相識,當時一看到那焚屍爐的照片,我就想:“這不正是我差點從煙囪鑽出去的黑色焚化爐嗎?”看來百眼窟中近代和古代的遺跡,早都被挖掘出來了,隻不過消息封鎖得非常嚴密,沒有對外公開。

我把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給陳瞎子,聽得瞎子麵沉如水,他捋著山羊胡子想了許久,總算是記起老羊皮和羊二蛋這兩個人了,於是給我描述了這二人年輕時的相貌氣量。

尋找古墓遺塚最主要是依靠在民間撿舌漏,所以不論是摸金校尉還是卸嶺力士,都免不了要偽裝職業走村串鎮,最普遍的便是扮作風水先生或者算命先生。陳瞎子早年間閱曆極廣,更兼精通百家方技,尤善相人顏麵,打卦測字等江湖伎倆,所以他現在給人摸骨算命,雖隻為騙財糊口,卻也能說得有條有理,不露絲毫破綻。

實際上相麵摸骨都是虛的,人的麵相與骨相是先天所成,若說與命運品性相關,實在是牽強附會,但陳瞎子這種老江湖,自有他們相人的經驗,但怎麽樣才能知道一個人的人品做派如何?

人有三六九等,是半點不假,並不是說要以身份地位的不同,來決定人之高低貴賤,世上有君子便有小人,相人之法,全在於其人誌趣的取舍遠近、氣量的深淺寬窄。

人的誌向氣量高低,絕不可同日而語,有的人目光短淺,急功近利,就好比是麻雀,每天想到的隻是爪子底下的食物,把肚子填滿了也不過百粒糧食,它鳴叫的聲音,最遠超不過幾畝地的範圍,這就是麻雀的氣量。

而有些人剛好相反,他們能高瞻遠矚,有如鸞鳳之誌,一旦展翅騰空,就要一舉千裏,不是梧桐樹不棲,隻有見到初生的朝陽才會鳴動,有衝天之翼者,必不肯托寄草籬矮牆,人之氣量的深淺高低,一半得自天生,一半受於後天,其間就有著這麽大的區別。

卸嶺力士半匪半盜,屬於綠林道,他們觀人取相的標準,是寧撞君子盜,莫遇小人官,通過察言觀色,以及日常舉動,來判斷這個人是不是適合入夥,在這方麵半點不能含糊,以便防止有同夥內哄,或是背後捅刀子暗下毒手的小人。

在瞎子的印象裏,老羊皮和他兄弟羊二蛋都起氣量極淺之人,而且眼界不高,說不好聽的,這兄弟倆就是奴才命,隻適合當卑微的下人,尤其是羊二蛋,雖然表麵看上去是個忠厚本分的放羊娃子,但他形不勝貌,久昧心不明,肚子裏邊全是花花腸子彎彎繞,可氣量卻偏不夠,屈於用心,便想作奸犯科也沒那份魄力和心智,這號人有賊心也有賊膽,但缺賊骨,難成大事,日後必為他人所役,不會有好下場。

我聽瞎子所說確屬實情,羊二蛋先被人引上邪路做了胡匪,然後又投靠倭國人成了漢奸,玩火者自焚,最終死得極是淒慘。原來平時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心術不正。不過這種觀人相心的本事卻需要極為老到的經驗和閱曆,其至比看風水還要難得多,畢竟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口麵不知心。

瞎子說了些老羊皮兄弟跟隨他的所作所為,但他並不知道百眼窟的事情,我隻再向他老羊皮立下遺言要在死後穴地八尺、裸屍倒葬,卻遭雷火擊焚,在墳坑中與一隻體形碩大的黃鼠狼子同被燒得焦糊難分,這麽多年我從沒再見聞過類似的事情,至今回想起來,仍是滿頭霧水,想不出其中緣故。

陳瞎子自打南下雲南之後,便再未與老羊皮兄弟謀麵,此後的種種事端,也是由我全盤轉述於他。瞎子聽了老羊皮死後發生的那些怪事之後若有所思,他似乎知道些元教之事,當下冷哼了一聲:“人算終究是不如天算……”

我問瞎子此話怎講,難道老羊皮臨終前安排下的這些舉措另有隱情。

瞎子說:“胡大人也是倒鬥的行家裏手,上至山陵,下至荒墳,想必見了不計其數,可曾聽說過世上有裸屍倒葬之事?自然是沒有,因為這根本不是下葬的法子,老羊皮那廝怕是別有用心。”

陳瞎子以前也打過要盜黃皮子墳的主意,可始終陰差陽錯沒能動手發掘,羊二蛋能順利找到埋在地下的黃大仙廟,正是得益於當年他從陳瞎子口中探聽到了一些重要線索。

拜黃大仙的元教起源於大興安嶺小波勒山,這黃皮子一旦活得年頭多了,毛色就由黃轉白,相傳小波勒山上有隻全身雪白的老黃鼠狼子,體大如犬,口中能吐紅丹,此丹是生靈日久所結,類似於牛黃驢寶之物,有些神棍巫漢便利用這隻老黃皮子招搖撞騙,聚眾斂財,更以邪術蠱惑民心。

後來這教門逐漸滲透到更加邊遠蠻荒的地區,愚民愚眾從者如雲,最後終因有謀反的企圖,遭到官府鎮壓,那些成了精的黃皮子能攝人心魂,不過它們最怕喇嘛咒,官軍就在紮實倫密院大喇嘛的協助下大開殺戒,元教教匪大多都被剿滅屠戮,殘餘之眾帶著黃大仙遺骸回他們發跡的深山老林,在人跡難至的地方修造了一座黃大仙廟,上邊是廟,實際上下邊就是埋葬黃大仙招魂棺的墳墓。

也不知怎麽就趕得那麽巧,深山裏的這座黃大仙廟正好修在了金脈上,當時采金的礦民山民,沒有不信黃大仙的,直到後來挖斷了地脈,山體倒塌,把黃大仙廟整個埋在了地下。陳瞎子曾經想帶領手下,去挖開黃大仙廟,盜取招魂棺中的內丹,可據說那口銅棺中被下了陣符,誰開就要誰的命。陳瞎子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沒敢輕舉妄動,大概是他言語中走漏了風聲,才被羊二蛋知道了一些端倪。

陳瞎子說的這部分內容與我十幾年前在百眼窟聽老羊皮所述基本吻合,但此後的事情,瞎子也隻能憑他的經驗和閱曆來推測了。他猜測老羊皮可能在百眼窟發現了元教的某種邪術,產生了妄意非分之想,打算奪天地造化之密,因為元教中曆來便有“化龍”之說,在一個人死後,如果腳上頭下一絲不掛地埋在龍氣凝結之地,七天之後便可生出鱗爪化花龍飛升。腦袋朝下是因為頭部為五髒之首,百體之宗,乃人體四維八方之源,以此邪法能借取地脈中的龍氣,蔭福子孫百代。可老羊皮沒積下那份德行,卻想死後逆天而行,終歸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後也沒能化龍。其術雖精妙,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來被他兒子用帛絲所縛掙脫不得,二來又被人從地下掘出遭遇天雷擊滅,終於難逃劫數。

瞎子說所謂“化龍”之術,畢竟虛妄之事,但他以前盜墓的時候,確實曾見有屍體埋得古怪,在地下生變,屍身上生出肉鱗卻不奇怪。別人信也就罷了,倒鬥之輩卻不應該偏信這種事情。除了這種可能之外,還有另一種可能性,老羊皮單獨潛人龜骨洞,揭開金井之後人事不知,因為百眼窟的生水龍氣都被外人破盡了,便有藏在百眼窟中的邪祟之物附在老羊皮身上,想埋入地下化龍的倘若不是老羊皮,便定是附在他身上的邪祟之物。不過冥冥中自有天意,七天不到就被人從士中掘了出來,生靈萬物和風水穴脈一樣,都必是有始有終,一旦存在得年頭太久了,違背了有生必有滅的規律,就必然會有劫數相逼,看來小波勒山上那些黃皮子的氣數已盡,躲都躲不開了。

我覺得瞎子說的後一種可能比較大,當年從百眼窟回來,老羊皮忽然變得舉止詭異,一反常態,現在想起來的確奇怪,我還當他是心力損耗過度所至,隻是急著讓他去醫院診治,也沒往別的地方想,哪裏會想到他是被黃皮子上了身。

一想到人死之後竟然還會被黃皮子利用,我猛然醒悟,也許瞎子說的兩種可能性都不存在,老羊皮的確有心埋在風水位中蔭澤他家子孫後代,但那蒙古包中怎麽會有風水穴眼?難道老羊皮偷偷取回黃大仙銅棺裏的那枚青銅龍符是古時風水秘器?那件東西藏在老黃鼠狼的棺材裏不下幾百年了,一定還帶著黃大仙的屍氣無法盡除,龍符最後被發現在燒焦的屍骸之中,那定是老羊皮死前硬吞了下去,黃皮子們認得它祖宗的氣味,所以才有隻黃皮子鑽進屍體裏想要取走龍符,至於什麽精怪避劫躲雷之說,我不大相信,但風水之道能夠窮通天地,是不是由於那枚龍符埋在士中,才引發了雷暴?

以前我認為那龍符隻是一件給黃大仙陪葬的明器,但通過跟瞎子一番長談,換了個角度細加思量,越想越覺得那枚龍符大有名堂,可惜它已經被丁思甜丟進了荒草叢中。往事已去,那些經曆就像是發了一場大夢,這些推測都是我和胖子的猜想,管中窺豹,未必周詳,除非讓死者複活,否則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真相。至今念念不忘,隻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我想起龍符之事,便又隨口問瞎子可知那翠綠的銅龍是件什麽東西。

那枚銅造的無目龍形,形製古樸奇特,應該是幾千年前的古物,上麵鑄有模糊難辨的符言,我認為它是一枚龍形的銅符,上麵的蟲魚古跡是一種用密言與靈界溝通的道具。在更早的時候則有銅、玉、石之別,銅符是比較普通的,但百眼窟中的這枚龍符,卻屬罕見。傳說龍符是龜眠地中埋骨的巨龜從海中帶來的,不過後來隨著我對風水秘術所知漸增,才了解有些所謂的龜眠地是人為建造的,可以通過捕殺巨龜老黿埋在地底,借取其骨甲中的靈氣,屬於人工營造的風水穴。

陳瞎子聽了我對龍符的描述,奇道:“符者,護用之門也,龍符無目?又有何用?畫龍更須點睛啊……”可隨後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神色也突然間凝重起來:“從海裏帶上來的?海裏?那……那非是無目……而是不見,莫非是古時的十六字天卦?”說著他對我舉起四根幹瘦的手指,做了個四的手勢。

我聽到這裏更覺好奇,怎麽竟和周公推演的天卦址上了關係?正想讓瞎子給我仔細說說其中的來龍去脈,可瞎子忽然縮手回去,神色大變,將鼻子往迎風處嗅了兩嗅,像是捕捉到了空氣中危險的信號,噌的站起身來,叫道:“大事不好,老夫去也……”

說罷,便以手中竹杖探路,摸索著轉進陶然亭公園的一片鬆樹林後不見了蹤影。我心想這瞎子怎麽說走就走,正要趕去追他,可抬眼往四處一看,隻見公園裏氣勢洶洶來了一夥人,全是戴著紅袖箍的居委會大媽,對著我所在的涼亭指指點點,七嘴八舌地說那戴墨鏡的算命騙子就在這,剛剛遠遠地就瞧見了,怎麽到跟前卻沒人影兒了,趕緊分頭追擊,抓著了就得把他扭送派出所,封建迷信那套思想專門腐蝕人的靈魂,都信他這套還怎麽搞四化建設?群雌粥粥①,就要分兵追捕陳瞎子。

我一看這架式,當時就明白了八九分,肯定是陳瞎子算命騙財之事敗露了,不過這老家夥鼻子怎麽這麽靈,真不愧是當作的卸嶺魁首,聞土聽風之術確是人所難及,為了掩護他安全轉移,我趕緊裝作熱心腸的目擊者,抬手一指瞎子逃跑的反方向,對那些居委會的人說道:“我剛看見在這搞封建迷信活動的老騙子往那邊跑了!”

這群戴紅箍的老太太信以為真,便順著我指點的方向徑直去追陳瞎子。我謊報軍情,怕被居委會拿住了問罪,自然是不敢繼續在陶然亭公園逗留,也穿過那片鬆樹林匆匆離開,四處尋找先逃一步的算命瞎子。可公園內外都沒他的影蹤,我一直找到晚上,把他的住所和日常活動之處找了個遍,他卻始終下落不明。

①群雌粥粥,原形容鳥兒相和而鳴,後形容在場的婦女眾多,聲音嘈雜。語出唐-韓愈《琴操·雉難飛》:“當東而西,當啄而飛,隨啄而啄,群雌粥粥。”

第一卷黃皮子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