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退休
登基儀近在眼前,柳知恩和馮恩究竟誰去誰留,終究也不能妨礙大局,本來相持不下的太後、皇後,仿佛忽然都得了失憶症一般,再沒提起此事。至於兩人私下都有什麽動作,那就非徐循所能知道了,畢竟,現在她還有點‘妾身未明’,在未得尊號之前,若是行動過分囂張,影響也不大好。而且身無職司,貿然聯絡一個理論上要進東廠當差的內侍,即使是她身邊舊人,這也太顯眼了些。而柳知恩自然也不會在這時候上門請安,徒然招惹嫌疑。
然而,他沒有出現,卻並不代表永安宮中人,不會因為他的回歸而興奮,隨著大行皇帝去世,永安宮裏的服侍人,多少都有些驟失依靠的慌亂感。往昔在清寧宮、坤寧宮跟前也能不卑不亢的底氣,已經悄然逝去。——雖然柳知恩的存在肯定無法和皇帝相比,但在此時卻也能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
有這麽一個深有淵源的人物挾著大行皇帝遺命進京,即使沒有空降東廠,直接接管,但有他在,東廠廠公馮恩公公,又和永安宮有一定緣分,永安宮始終不算是毫無人脈。宮中六尚、內侍,也不敢有什麽輕慢。畢竟,東廠是二十四衙門等宦官機構裏唯一一個有權力直接幹涉內宮事務的衙門,從文皇帝時起,幾次後宮風波裏,都有東廠或明或暗的身影。說他們能攪動後宮局勢,那是太抬舉了,但要收拾個把兩個女官、內侍,卻也不是什麽太為難的事。在這宮裏,沒犯過宮規的人,終究不多。
大行皇帝還沒出殯,永安宮裏,已經沒有多少人還念叨著他了,反而都是為柳知恩的回歸而興奮雀躍,議論不休。也就是點點還在為死去父親悲傷,但她年紀終究還小,平日裏也不是貼身和皇帝在一處,以徐循來看,隻要錢嬤嬤還在,點點的精神,就不會因為哀痛崩潰。大約再過上一兩個月,她也就將把父親這個詞淡化埋藏,頂多偶然想起時悲傷一會,但終究,生活中還是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去歡笑的。
徐循也並不是希望女兒沉浸在悲傷中難以恢複,畢竟人死燈滅,後人如何緬懷,和章皇帝都再也沒有一點關係。隻是,想到一個人的影響力居然這麽有限,她便有種難言的空虛。不論身份多尊貴,生前的權勢又有多龐大,一旦死去,就仿佛是被車輪碾進了地裏似的,成千上百個本來還圍著他打轉的人,就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便已經紛紛亂亂地重新找到了步調,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已經將他忘掉,駕駛著宮廷這駕大車,碾過了他,滾滾地向前去。
從前文皇帝、昭皇帝去世時,她亦根本沒有悲傷,一心隻想著自己的小日子,為了自己的以後打算,可現在輪到章皇帝時,徐循卻依然是不能接受。她並非指責人,隻是……隻是就不願相信,原來一條生命的消逝,可以如此無足輕重。而生前的權勢和死後的虛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使得她更難對他人的淡漠泰然處之。
她沒有將情緒外露的習慣,現在更不會三十多歲了還來傷春悲秋。在這宮裏,悲傷也許會被視為做作——真這麽舍不得,為什麽不跟著一起去了?不,徐循不願和他人分享這份氣了,這方端硯,大哥閑來寫條幅,畫水墨時常用的,就給了壯兒。那個朱砂盒子和毛筆,倒正好給栓兒,也算是各得傳承。點點這裏,我就取個蛐蛐筒好了。
太後不由露出微笑,語氣也暖和了一些,也不計較徐循失口喚了皇帝小名,點點就是喜歡鬥蛐蛐,這一點隨了爹,我記得才四歲的時候,就懂得看了。每到秋後,就惦記著和我說到乾清宮看她爹鬥蛐蛐兒。
至於文房四寶的分配,自是得體,朱砂紅筆是皇帝處理奏折時批紅用的,壯兒自不能得,取了父親閑來無事潑墨為畫所用的端硯,亦是得了其才情所在,有她開了個頭,皇後也給圓圓挑了一套雙陸棋,又對仙師道,記得上回看阿黃一幅畫不錯,幾個兒女裏,也就是她繼承大哥的畫才,我們圓圓在這點上,不如姐姐。
她也算是說到做到,如今對仙師,雖不是滿麵賠笑,殷勤得沒了尊嚴,但也時常善意地搭幾句話,並不複從前的冷淡。不過,這話說得又有點妙,畢竟,她可是毫無所覺地被阿黃坑了一次。
仙師麵上絲毫未露異狀,隻是眼神有些漣漪,她點了點頭,我也想著為她挑一幅畫,就是不知挑這《歲寒三友圖》好呢,還是挑這幅老鼠畫兒好。
皇後撲哧一聲,笑出聲了,就連太後都被逗樂,大郎——章皇帝就是這個怪癖,特別愛畫老鼠,這一副咬荔枝的我看著就特喜歡,活靈活現、大口貪食,真像是老鼠的樣兒。
老鼠可不吃荔枝。徐循笑著說,終究是沒見過真正的家鼠,隻憑著籠子裏關著的錦鼠來畫罷了。
太後說了老鼠畫兒好,仙師自然不會再挑走了,她為女兒挑了《歲寒三友圖》,風泉兩部樂、鬆竹三益友,為人處事,當學這歲寒三友,忠貞清潔,這一副給孩子留著吧。
身為皇帝身邊近人,一些跟隨他時間長久的玩物,三人都是有印象的,其中有幾樣,更是太後親手賞下,此時話匣子漸漸打開,說著章皇帝當年的趣事,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利益衝突、恩怨糾葛,似乎都淡化在時空之外,隻在這片刻間,氣氛是和樂而溫馨的,淡淡的懷念,隨著章皇帝的遺澤一道,被送到了每個人手上。到底由誰來拿什麽,卻已經不重要了。
除了給點點和壯兒的念想,徐循又挑了一卷先帝寫過的條幅,餘下還有些零碎,大家一道分分,很快也就都尋到了去處。末了還有一個七巧盒,也是皇帝在南內、西苑出遊時常用的,原本是一個盒子,需要的時候,盒子一開一並,腿一支,文房四寶取了出來,機關開合之間,頃刻便是一張小小的桌子,也方便他遊獵時忽然詩興大發,可以現場揮毫。
徐循隨侍先帝多年,不知多少次倚在桌子邊上為他磨墨,如今見到這盒子,也覺親切,撫著盒麵道,除了大哥身邊幾個近人以外,隻怕餘者也很難將它還原了。這張桌子別有機巧,和一般的便桌也不一樣。——他做的《上林春色》,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寫就的。
除了太後以外,太皇太後、仙師,均是麵露迷惘,該因先帝詩才比起畫才,不算是多麽出眾,後宮中也很少有流傳他的筆墨,不是特別留心,又或適逢其會者,很難留心到他做過的所有詩詞。
山際雲開曉色,林間鳥弄春音。物意皆含春意,天心允合吾心。太後輕輕地念了一句,忽然又歎了口氣,我倒是想到了另一首詩,也是這個模子。
她未再說下去,隻道,既然你同這桌子最熟悉,便分了給你吧,這亦是有緣了。
見餘下兩人均無異議,徐循也不矯情謙讓,便應了下來,自然有人上來捧著這些紀念品分送回宮,三人又侍奉了太後一會,見太後思子含悲,精神不振,便起身告辭。
外頭淅淅瀝瀝,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春雨,三人都沒要宮女服侍,自己打了傘在殿宇中穿行,從人們自然亦不敢喧嘩,氣氛靜謐得就像是行走在夢裏。
是了。走了數步,太後忽然道,還沒和你說罷,太妃,柳知恩的差遣,已經定下來了。
徐循神色微動,果然?
嗯,太後淡然點了點頭,大哥周年祭以後,他會接替馮恩,掌管東廠。
算來,也有將近一年的功夫讓他準備接手,以柳知恩的能力,當是可以勝任,徐循也並未代他謙遜什麽——他們現在已不是這種關係了——隻是單純疑問道,馮恩立了大功,卻被投閑置散,會否有礙物議、影響風氣?
馮恩的去留,並不在於東廠的權柄,而是太皇太後在宮中權威的體現,很多事就是這麽奇怪,如果所有人都不把太皇太後當回事,外廷也就不會受她的影響,可若是內廷對她尊重得不得了,把她的體麵,放在了皇帝的權威之上,那麽外廷對她的態度,不期然也就會嚴整很多。
他會去內十二庫,尤其是內藏庫總管庫藏。太後道,領司禮監提督太監銜。
這是一個內侍所能擁有的最高職位了,可以說隱隱便是眾內宦之首,原本這稱號,是屬於範弘的,其受恩寵程度之深,甚至得到過免死詔書,徐循不由追問,那,範弘呢——
範弘去督造山陵,回來還入司禮監,領掌印太監職,照舊管事。太後歎了口氣,這一入一出,也算是全了所有人的體麵了。
徐循也是微微頷首——此對範弘來說,雖然有些無妄之災的味道,但內廷人事就是如此,要緊的不在頭銜,而在職權。再說,以馮恩擁立之功來講,他得個司禮監提督太監的位置,當之無愧,誰也不能說什麽。就是日後栓兒長大懂事,要再加封,那也都是應該,沒有他在關鍵時刻頂的那一下,太皇太後心意如何,還不好說呢。
原以為為了這件事,太後和太皇太後之間又要爭個頭破血流、不死不休,不料沉寂了幾個月,居然是這樣的結局,雙方各退一步,反而都很滿意,還讓她中間能得些利。饒是徐循也有些詫異,這和她對兩人的印象,的確很不相符,她不免側過身子,抬起傘緣,望了太後一眼。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疑惑,太後輕輕地苦笑了一聲,倒是坦然道,老娘娘畢竟是太皇太後,掃她的麵子,不等於是掃內廷的麵子?
太後今年還很年輕,如果栓兒也和爹一樣短命的話,她大有希望活成太皇太後,自然也不會希望太皇太後的地位,在她手上被掃跌下來。徐循隻沒想到她居然會懂得這個道理,看來,太後的心態,在過去的幾個月內,到底也發生了許多轉變。
仔細一想,倒也是釋然,若說皇後還隻是家庭主婦一流,無能參政,在皇帝幼小,太皇太後年老的情況下,太後已可算是政治人物了。一旦太皇太後老病無法理事,那肯定就要由她來頂上當家作主,在這樣的情勢下,從前那一套,已經不再適用。
各退一步、海闊天空。她的讚揚的確是真心實意,如今的內廷,還是得以和為貴啊。
政治和家庭不同,家庭就這麽大地兒,這麽點權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可政治人物之間,從來也沒有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朋友,決定他們行動的根本動力,隻有各自的利益。徐循隨侍先帝這些年,聽他嘮叨起朝廷裏的事,留下的便是這般印象。太皇太後和太後之間,矛盾當然有,但亦有共同的利益,能放下彼此恩怨,有限度的合作,在未來十年內,宮廷中應當不會有什麽大的爭鬥了。
至於栓兒長大以後,迎娶了新人進門以後,幾代婆媳後妃之間,會否再起風雲——那也是下一代的事,頂多牽扯到太皇太後、太後,和她卻不會有什麽太大的關聯了。
晉升為太妃,無異於再世為人,從今往後,她的生活基調會有極大的改變。沒有了先帝帶來的榮寵和權力,也就沒了他帶來的危機和妒忌。一直懸在頭頂的殉葬,再也不會是威脅,隻要不做出極為悖逆的大事,沒有哪個嗣皇帝,會對付先帝的妃嬪,她終於安全了,生平第一次,她能一眼看到人生的盡頭。
——那是一條坦途,有著她向往的全部,與世無爭、清靜無為、撫育子女,在宇內最強大的國度、最繁盛的城市、最宏偉的建築群裏,享受著這近乎無窮的國力,帶給她的榮華富貴……
大臣要年屆七十,才能乞骸骨,而她何其有幸?連七十歲的一半也不到,便已經退休。兜兜轉轉、跌宕起伏間,她有了曾經隻能在夢裏想象,已經放棄去尋求的一切。
隻是她卻再也無法為了這些感到喜悅,原來人生走到每一步,真有每一步的煩惱,徐循想,十年前,我又何曾想得到現在?
沉默間,三人已經是先後跨出了東宮門扉,三架乘輿,在階下不遠處依次等候,太後走下台階,卻又回過身來,望著東宮匾額,麵現幾分迷惘。
十年前,這裏還不叫仁壽宮呢。她輕輕地說。
是啊,十年前,此處還是太子的居所,這三個女人,都曾在這裏居住過短暫的時間。那時候,東宮又要比現在熱鬧得多,如今回頭看,隻覺得為了那些雞毛蒜皮而發的勾心鬥角,和後來的風風雨雨相比,簡直透了幾分天真的可愛。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太後的聲音,說到一半,終是慢慢地淡了去,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待到遊魂重來一日,是否亦會欲尋陳跡都迷?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章皇帝終究沒有等到‘今日重來白首’的一天,這一輩子,他再也沒有回去江南。
仙師未曾經過選秀,怕是不知此語出處,她在一旁輕輕地歎了口氣,如今就餘下三人了。
倒是終究多餘了一人。太後出了一口氣,忽然似是想開個玩笑,瞅了徐循一眼,有幾分打趣地道。
不錯,倒是終究多餘了一人。仙師卻是看了看太後,語中似有深意。
雖說以昔年情勢,一旦皇帝去世,孫貴妃殉葬是鐵板釘釘的事,但這還是仙師第一次正麵承認,她當年有這樣的心思。太後微微一怔,咀嚼了一會,方笑道,是啊,終究是多餘了我一人。
也算是不枉你一番辛苦。許是觸景生情,想到往事,仙師語氣,有少少鋒銳。
太後還未回話,徐循回過神來,忙緩和氣氛,罷了,好歹,你也從來不必擔心會死。
即使失勢,曾經正妻身份,也保證她和殉葬無緣,在此刻,仙師同兩個妃嬪出身的女眷,似乎又有了天然的隔閡。太後緩了神色,亦有幾分惆悵,是啊,起碼,我們都活下來了。
人生至此,豈無感慨?
三人立於階下,回望層疊天闕,微風吹過,卷起細雨,整座宮城在這一刹那,似乎凝固在了時光裏。
後一月,上太皇太後尊號儀、上皇太後尊號儀、上皇貴太妃尊號儀依次舉行,徐循身為皇貴妃的生涯,正式結束。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最後差點要敲全文完啊,哈哈哈……
當然,基本,行文至此,皇貴妃卷結束了,如果你願意就當它全文完結也可以的……因為畢竟皇帝掛了,徐循以後也沒啥生死危機,就是往下活,不存在任何懸念,不過我說過要從生寫到死的,當然也不會留遺憾,之後的篇幅,估計也不會很長,因為可以說的事不多了~
ps提要裏的詩也是王安石的,和白首想見江南湊成《題西太一宮壁》兩首。那個比較蹩腳的上林春色也真的出自曆史原型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