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時分,子嬈等人繞開宣軍大營抵達玉淵,城外雪原之上風沙撲麵,硝煙未熄,顯示出昨夜這裏曾經過一場激烈的大戰。
眾人先後策馬入城,進到城中,卻見所有民舍房屋人去樓空,王師三軍亦於轅門列陣,所有軍需輜重裝載上車,即將拔營離開。子嬈見此情形,不由大吃一驚,縱馬上前。正在軍前親自指揮的叔孫亦見到他們,頓時麵露喜色,大步迎上前來:“公主終於回來了!我正擔心你們回不來,趕不上一起撤退。”
子嬈從整裝待發的王師上收回目光,鳳眸之中漸漸透出冷意:“你要放棄玉淵,從這裏撤兵?”
叔孫亦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頭一寒,忙道:“末將怎敢擅自做這樣的決定,是王上親口下旨要我們全部撤離玉淵,昨晚我們出兵攻擊敵營,城中大部分百姓已趁機在靳將軍的護送下離開,我們今天也要分批撤離。”
子嬈眸底倏然波動:“你說什麽,王兄親自下令棄城?”
聶七在旁道:“公主,昨夜太過匆忙,一直未來得及稟報,主人先前便已傳下旨意,命我們棄城南撤。”
子嬈手中馬韁越握越緊,抿唇不語,忽然間秀眉一揚,道:“我問他去!”調轉馬頭向行營奔去。
一路上搬運輜重的士兵見到子嬈,盡皆側身行禮,子嬈視而不見,到了營前飛身下馬徑直闖入。營中負責守衛的是幾名冥衣樓部屬,見她麵色不善,小心問道:“公主是否有事吩咐?”
子嬈踏上階前,冷雨瀟瀟,迎麵落上臉頰,寒意浸染衣袂,令人深切感覺到冬日的蕭殺。庭前一地落葉,隨著風雨零落飄卷,子嬈心裏忽然說不出地難受,怔怔地站在那裏不動,片刻後她微微閉目,對那部屬說道:“沒事。”轉身離開。
走出兩步,子嬈突然又停住腳步。樓上雕窗之後,一人靜靜而立,一抹青衫冷冽,子昊無聲地注視著樓下雨中清魅的身影,一動不動地站著。雨絲迎麵掠過發梢,子嬈卻也沒有回頭,過了一會兒,終於舉步而去。子昊目送她消失在行營之外,一絲輕歎,無聲飄落,城外江山,模糊在漸急的風雨之中。
王師當日在不驚動宣軍的情況下,自玉淵南撤,先鋒部隊在少陵關內十三連城中的洛霞駐紮,隨軍百姓則不停留,由一千戰士繼續護送至息川附近,再行安置。子昊、子嬈和冥衣樓部眾皆會等到明天,最後一批離開玉淵,子嬈對棄城之事不再表示異議,但軍中重要的首腦會議她卻也不去參加,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獨自出城而去。
玉淵城向東北三十裏外,汐水河畔十裏連營,篝火點點,穆國白虎軍旗在暮色下一望無際,大軍剛剛抵達不久,正在安營紮寨,布置防衛。夜玄殤在玉淵與少陵關之間選取此處駐軍,南連汐水要塞,北扼長原關口,恰好截斷了赤焰軍與外十九城大軍會合之路,亦與王師遙相呼應,對虎視玉淵的宣軍隱隱形成合圍之勢,可謂深得兵法之要。
此時九柱金邊白虎王帳已在丘地之上豎起,帳內燈火高燃,衛垣、顏菁、白姝兒、彥翎,以及率領中軍的虞肖、宮變時接替兵權的大將廖鄴都聚集在此處,分別向夜玄殤匯報來時情況,商議下一步行動方略。忽然帳門被人掀開,外麵篝火伴了月光,照得來人玄衣如玉,容顏若雪,子嬈在眾目睽睽之下拎了兩個酒壇,對座上的穆王毫不客氣地說道:“喂,我想找你喝酒。”
眾將皆暗中皺眉,但知來者何人,誰也不便開口斥責。夜玄殤看了子嬈一眼,將手中圖卷一丟,揚唇笑道:“你們出去,議好戰略,明日再來稟報。”
待到眾人先後退出,子嬈抬手將酒丟向對麵,道:“你一壇我一壇,喝完我就走。”
夜玄殤接住酒壇,道:“我軍中備有美酒,喝完我請你,不醉不歸。”
子嬈道:“好,那就喝個痛快。”
半個時辰後,兩人從帳中喝到帳頂,話沒多說幾句,下麵備了十餘壇美酒,已經去了一半。直到喝到第四壇酒,子嬈放下酒壇,看著汐水河畔連綿起伏的大營,說道:“我是來告訴你一聲,留心宣軍突襲,王師已從玉淵撤兵,一旦有事,恐怕難以支援。”
夜玄殤劍眉微動:“王師撤兵?”
“是啊。”子嬈抬頭淡淡地道,“我辛辛苦苦守了這麽久的玉淵,別人一句話,說不要就不要了。”
夜玄殤道:“是東帝的命令?”
子嬈不語,月色半隱層雲,在她眉梢投下輕淺細利的光影,似是一抹倔強的痕跡。此時此刻,她不似素日那個談笑恣意、飛揚奪目的女子,唇間眼底,有著太多壓抑的情緒,說不清也道不明,隻是令人看著心疼。夜玄殤將一個酒壇丟下地去,突然問道:“後悔了嗎?”
子嬈愣了一愣,隨後道:“若是回到之前,我還是會堅守玉淵。”
夜玄殤聳了聳肩,喝了口酒道:“那不就行了,你做到了想做的事,剩下的就讓該做的人去做好了。”
子嬈將手覆在壇口,輕輕浸下去,冰涼的酒水沒過手掌,又自指間輾轉流下,晶瑩清澈,涼意透骨:“你知道嗎,那一天我回去,差一點就永遠再見不到王兄。”她閉上眼睛,聲音像是月中輕雲,又似冰湖微風,有種幽涼清冷的感覺,“原來他早就清楚一切,卻對所有人隱瞞真相,包括我。我當時好恨,對他說了很過分的話,卻根本沒有體諒他真正的心思。其實他從頭到尾都在護著我,將冥衣樓、整個王族,和他的雍朝一一交到我的手上,所以後來我發誓要替他守住王域,若不是為此,我絕不會再留在帝都,這裏的一切也早已與我沒有分毫關係……”
自策天殿上與子昊鬧翻之後,這樣的話子嬈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她與王族之間的糾葛除了子昊外也唯有夜玄殤清楚。夜玄殤不發表看法,隻是安靜地聽她說話,陪她喝光了一壇又一壇的酒,夜風吹來浮雪,紛揚於月色中,玄塔之下那個被孤獨幽禁的女子,仿佛走過了帝都腥風血雨,走過了楚國三千繁華,走過了穆國烽火硝煙,一步步來到麵前。
雪原蒼茫,萬籟俱寂,說的人說著,聽的人聽著,不遠處篝火盡頭,汐水寒江滔滔而過,萬千風波逐浪東流,帶著所有起伏的心緒一去不回。許久之後,夜玄殤喝完了手中的酒,轉過頭來,看向身邊雪月籠罩之下、清眸迷離的女子,說道:“子嬈,不要為別人活著。”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認真,不似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樣,子嬈心頭微微一動,他漆黑的眸子如月中淵海,仿佛能夠包容人心中一切情緒:“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別人,那你最終會失去自己,更加會失去你珍惜的那個人。很多時候我們該知道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需要什麽,因為我們每個人歸根到底,都隻能對自己負責。”
子嬈看了他一會兒,若有所思,跟著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道:“我知道你與老穆王曾經有過一個約定,當初你用這串靈石交換的其實並不是穆國的王位,對嗎?那為什麽現在,你又在這裏,而不是和彥翎一起,馳騁漠北或者醉飲江湖?”
夜玄殤深眸明亮,在她掌心紫晶石清澈剔透的光芒下露出那種令人心動的、卓傲不羈的笑容:“很多人都說我是為了你。”
子嬈眸光微漾,似染酒意:“是嗎?”
夜玄殤將手中美酒一飲而盡,丟開酒壇爽朗大笑,坦然道:“我夜玄殤對朋友雖然不錯,但還不至於搭上自己的人生。我殺兄奪位,是因為不願那樣死在別人手中。我接手穆國之事,是因為無法對自己的國家臣民坐視不理。我發兵北域,固然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更加是為保穆國將來安危,不願眼看宣國坐大,一一蠶食諸方勢力。東帝其實根本無須利用你來控製局勢,因為他知道我一定會出兵,不為帝都,隻為穆國。我所做的決定、選擇的道路,不需要冠以任何人的名義,因為誰都不是夜玄殤,並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子嬈輕聲歎道:“夜玄殤想要的是自由,躍馬江湖,恣意傲嘯,海闊天空,任君去留。”
夜玄殤抬頭遙望夜空,說道:“絕對的自由,便是絕對的孤獨,蒼天總是公平的,不會讓你什麽都完滿。”
子嬈眸光微微細起,月光飛雪落入清眸,一片浮沉變幻:“所以多數人付出是為了得到,失望是因為心有所求。人常常會尋找一些理由,把自己和別人連在一起,或者就是因為害怕孤獨,才要找一個人讓自己在乎、牽掛、痛苦。”
夜玄殤道:“那也很好,不自由,不孤獨,心有所戀,甘之如飴。”
子嬈一笑抬頭,魅眸流光:“夜玄殤,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因為和你在一起,好像永遠不用借口和理由,我可以做回那個真正的自己。”
夜玄殤舉起酒壇道:“彼此,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聽到我這麽坦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言道中我的心思。所以我絕不願因為任何事情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那就像破壞人生中一件美好的事物,我會覺得十分可惜。”
子嬈點頭道:“這句話我記住了。”
夜玄殤側眸笑道:“時候不早了。”
子嬈飲盡手中餘酒,起身道:“改日再見,欠你一頓美酒。”
夜玄殤舉了舉酒壇:“我一定會記得討還。”
寒江千裏滿月華,子嬈轉身離開時忽然駐足,回眸一笑,眸光清澈如水:“夜玄殤,如果早些遇見你,我想我會愛上你。”
清風纏綿衣袂,夜空飛雪如熒,眼前女子笑奪星辰,仿若今生初見,風雨驚豔。夜玄殤心頭不由一動,微微揚眉:“現在似乎也不遲。”子嬈輕聲淺笑,身影飄然而去。風吹雪光流玉,映照男子不羈的眉目,夜玄殤目送那玄衣魅影漸漸消失在夜色深處,仰首飲酒,月下一縷微笑,自在如風。
子嬈離開白虎軍駐地回去玉淵,夜正深沉,從當日回到帝都後便一直壓在心頭的大石似乎被人搬走,突然覺得這些日子所思所想何其可笑。麵對自己荒謬的身世,她曾經有過一走了之的想法,若不是子昊病發,宣國叛亂,她根本不願再與王族有任何瓜葛。如果那時離開,那麽終此一生她都無法走出身世的陰影,無法忘記那個刻骨銘心的人,如今這個留下來的九公主,其實也早已不是那個恣意瀟灑的子嬈。
人生百歲,樂少苦多,究竟能有多少機會可以真正麵對自己?又究竟有多少人,能夠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能有這樣執著的心念、無畏的勇氣?
不過此時此刻,一切都已無關緊要,現在的她隻想回到玉淵,去見那個想見的人,和他在一起,不再猜測,也不再躲避。
為防宣軍發現王師南撤,玉淵城頭守衛並不比往日減少,火把亮光在城牆之下投落濃重的暗影,山野月色格外分明。子嬈回頭看了宣軍大營一眼,方要入城,忽然看到有道人影出城而來,月色下白裘青衫如此熟悉,竟然是子昊孤身一人,往宣軍方向而去。
子嬈心中微微吃驚,不知他何故深夜出城,獨自去敵營做些什麽,便這片刻耽擱,子昊已消失不見,她不及細想,當即施展輕功跟了上去。子昊武功原本便高出子嬈不少,黑夜中輕衣隱現,飄然神秘,子嬈跟得甚是辛苦,不過兩人始終隔著一段距離,倒也不曾被他發覺。隻見他來到宣軍大營,尋路而入,營中守衛雖多,卻因他身法太快,根本不知有人闖入,最多有士兵眼前一花,還以為是風吹火把,渾然不覺。
子嬈怕驚動敵兵,行動格外小心,但跟隨子昊到了離主營不遠的一處大帳附近,卻發現四周竟然無人守衛,深夜之中帳內仍舊燃著燈火,似乎知道有人會來,周圍安靜得異乎尋常。
子昊來到帳前,帳內忽然有人道:“王上深夜造訪,非有失遠迎了。”
子昊微微一笑,道:“看來你早便知道朕會來,安排得倒也周全。”
皇非道:“我一直在想王上究竟會做什麽打算,若是漏夜深談,總還是少些人打擾得好。”
子昊道:“不錯,朕也想與少原君再下兩盤棋,若有閑人在側,難免掃興。”
皇非哈哈笑道:“王上此言正合我意,棋已備下,王上何不請進?”帳門一揚,子昊拂袖而入,子嬈在他二人說話時不敢靠得太近,過了片刻,才悄然來到帳後,隱下身形傾聽動靜。
帳中金燈獨燃,皇非倚坐榻上,身披裘衣,麵前案上一盤棋局黑白交錯,正在廝殺博弈的關口。子昊拂衣入座,掃了一眼棋盤,笑道:“局到中盤,形勢也該明朗了,一味糾纏下去,豈不浪費時間?”
皇非手把酒盞,似笑非笑地問道:“不知王上想走哪一步、應哪一劫?”
子昊隨手拈了一枚黑子,放入局中:“朕向來不喜拖泥帶水,有時候看起來混亂的戰局,其實也未必那麽複雜。”
皇非轉眸掃視,神情微微一動,道:“好個快刀斬亂麻,王上有什麽條件,不妨說出來聽聽。”說著拂袖一掃,一枚白子落上棋盤,跟著抬手斟酒,做了個請的動作。
子昊眼眸未抬,仍舊注視著棋局變化,淡淡地道:“宣國的存亡。”
皇非眸光一挑,說道:“這樣昂貴的代價,敢問王上要用什麽來換?”
子昊道:“朕會解開你身上所受九幽玄通的禁製,助你恢複功力,除赤焰軍之外,北域外十九部所有兵力也將落入你的手中,這批勢力足以讓任何人裂土稱王,甚至重建一個楚國。”
皇非冷冷地道:“你在楚都之時便早已做好打算,想要利用我對付宣王,卻先與他合謀滅掉楚國,令我受製於人,再助你收複北域政權。真不愧是東帝,如此深謀遠慮,將天下諸國都玩弄於股掌之間。”
子昊隨手拈了一枚棋子:“那一指九幽玄通耗費了朕大半功力,除朕之外,當世無人再能解開。你應該能夠感覺得到,它會慢慢消耗你的真氣,助長自己的力量,時日越長,後果便越發嚴重。”
皇非冷哼一聲:“你不怕我與姬滄聯手嗎?”
子昊唇畔含笑,不慍不怒地道:“少原君絕對不會對宣王稱臣,但皇非與姬滄卻可能是朋友。朕所欣賞的人並不多,夠資格做朕對手的人不是姬滄,而是他的敵人。”
皇非此時早已恢複從容,漫然向身後榻上靠去,問道:“但可惜王族氣數已盡,除了借屍還魂已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王上是否想聽聽九公主對我的提議?”
子昊目光微微一動:“子嬈?”
皇非挑唇笑道:“我原以為是王上的打算,所以拒絕了她,不過現在看來,卻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繼續以少原君夫人的身份,替我們雙方尋求重歸於好的機會。倘若如此,那我倒也可以答應王上方才的條件,王上以為如何?”
子嬈在外聽著,心頭無端跳了一跳,帳中卻是一陣寂靜,過分安靜的黑夜讓人隱約感覺到一種不安的氣息,隻是這短暫的片刻,卻似乎過了千萬年光陰那般長久,終於,她聽到子昊的聲音自帳中緩緩響起:“朕這一生做得最錯的一件事,便是答應子嬈入嫁君府,讓她離開了朕的保護。這樣的錯誤已經有了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任何事情你我都有商量的餘地,唯獨子嬈,絕不可能作為交易的條件。”
那微冷而熟悉的聲音穿過黑夜寒冬,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耳中,子嬈心裏突然像被一簇熾熱的火焰燒灼,既暖且痛,卻又無比的歡喜,一時之間竟沒有聽清他們又說了什麽,過了片刻才聽見皇非道:“那麽王上是下定決心,以王族的存亡為代價,與本君兵戎相見了?”
子昊淡淡地道:“隻要宣國不再礙事,朕隨時奉陪。”
皇非哈哈大笑,笑聲飛揚高傲,聽起來卻極是暢快:“好極!本君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子昊拂袖一揚,棋盤上頓時陣局大亂,一道掌風向皇非迎麵擊去。皇非亦抬掌相迎,案旁燈火倏然熄滅,玄通真氣自子昊袖底源源不斷地送出,帳中再無半點聲息。一直過了小半個時辰,兩人間隔空閃爍的幽亮光芒漸漸消逝,月上中天,功行圓滿,子昊離開大帳,回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