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帝七年六月己巳,清晨。

樂瑤宮,鳳寰殿。

萬盞金燈在黎明降臨之前將風平浪靜的極雲湖耀得泛若金海,雲台華殿接天闕,仿若遠離塵間的神域,俯視著楚都上郢徹夜的輝煌。

金燈燁燁,光玉爍目,一張夔鳳錯金祥雲榻映了燈火熠熠生輝,柔軟的銀狐白毯雲彩般延開四周,越發襯得榻上瓊光華美,那素衣清容的女子恍惚不似真人。

九公主子嬈隻著一件流雲絲衣,斜靠紫貂柔錦,淡睨著眼前鋪展開來的大婚典服。

深黑近墨的廣袖玄裳,以產自崑國天嶺的豔錦玄絲織就,端麗鋪陳,恍若九重天上飛流的夜色,每一縷光澤都有著星的燦爛、月的沉魅。衣襈以鸞紋,翡玉雙佩相和,真紅大帶如雲,章 繡丹金淩霄千絲凰鳥,自雙襟兩側展翼而起,交入華佩霞綾,若有雲焰之光飛綴逶迤,入目生色,華勢無匹。

一襲尊榮奪眾目,襯此王女帝姬,映此神容天色,真真相得益彰。

子嬈單手撐了額頭,鳳眸淡映華光,神色莫名。直到殿下司儀命婦再次叩首請公主服裳,她才抬手環目,一副雲袖慵然飄下,玉手指向近旁。

侍女們不知其意,茫然相顧。她將指尖再點了點,一個命婦沿她手指看向旁邊以金盤玉匣裝飾的幾樣彩聘,遲疑地問道:“公主可是……要這玉髓酒?”

“是了。”子嬈欣然展顏。

彩衣侍女上前捧了金盤,將酒取出。子嬈步下鳳榻,赤足邁過那厚軟的銀毯,柔絲長衣曳地生煙。

眾目睽睽下,她伸手取了酒壺,一線美酒傾入紅唇,幽冽芬芳,頰染胭脂落梅香,勝似紅妝。

一壺酒盡。

眼見九公主慵媚地抬手,絲衣如水滑落腰畔,一肩柔光瀲澈的青絲隨之傾下,勾勒出曼妙玲瓏的身段。滿殿燦華金光都似暗了下去,暗到無聲,唯餘一抹幽豔背影,攝去人聲息神魂。

“少原君府有此美酒,皇非若不風流,才是暴殄天物。”子嬈流眸輕笑,魅然喟歎。

輕輕伸手,一眾命婦侍女方才驚醒,急忙趨前,或站或跪,替九公主奉衣服裳。

子嬈任她們忙碌,丹唇含笑。待到妝成,側眸回顧,落地銅鏡粲然生輝,映出女子綽約的姿容。

廣殿無風,深若永夜,唯一片燈焰焚金燃玉,隔著帷幔千副,影影綽綽地照亮空曠寂靜的極雲殿。

“主人,可以了。”離司低頭後退,換作玄龍常服的子昊淡淡地轉身,玉案上放著的龍紋王旨平鋪開來,淺玉色織成的底子上空白一片。

子昊獨立案前,麵容在那光亮深處顯得十分靜暗,看不透往昔深澈的眸中究竟有著怎樣的神情,片刻之後,徐徐提筆濡墨。

純豔的流金朱砂,在雪白的雲毫筆尖上浸開一縷丹紅,執筆之手消瘦而蒼白。

離司見慣這隻手翻覆風雲的力量,看似瘦弱的指下,隻要輕輕一拂,便是一城貴庶、一族生靈、一國諸侯乃至四海天下的悲喜。

一怒萬骨枯,一笑天地清。

然而此時,離司卻從那熟悉的側影中感到一絲遲疑。這是近十年來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哪怕是昔日下令墨烆趕赴宣國,病榻上的少年君主留給人的亦隻是淡漠的平靜。遲疑這種情緒,離司曾以為永遠不會在主人身上出現。

但這一切也不過刹那,筆鋒觸落金絹,依然是峻峭飄逸,傲骨天成,那清勁拔銳之氣仿若多年前他在雪地臨帖的筆致,渾然有別於登基以來鋒芒盡斂的深沉。子昊放了筆,輕輕將袖一揚,將這王旨交於離司,淡淡地道:“用印吧。”轉身向外走去。

離司跪地接在手中,看向那旨意時,目光不由一震。

重疊燈火,投落幕帷深影,幽幽跳動不休,仿若在下一刻便要炙烈燃燒起來,在那鮮紅與燦金的交錯之中,因那轉折提筆透出的絕然。

短短兩行禦筆親書,冊立長公主子嬈為王族之主,於東帝大行之後繼承帝位。

天邊響起遙遙鍾鼓,傳徹楚都四方。

八百年雍朝江山傳承,封印在如血的朱砂之後,染作九天鳳鳴展翼的煌烈。

沒有金徽玉飾,沒有華緞豔錦,沒有儀從萬乘築鸞宮,沒有千裏王川冊天嬌。四十三字朱紅丹書,一道肅穆的王旨,便是襄帝王女九公主下嫁少原君,全部的妝奩。

子嬈輕輕一笑,展袖移步。

命婦跪請九公主落座,呈鳳冠、博鬢、步搖、十二鸞鈿,並各色釵翠金墜,為梳望鳳雲髻。九公主隻是淡淡一瞥,不置可否,兩側侍女不敢擅作主張,斂襟靜候示下。

通明華燈層層璀璨,一路照亮宮門九重,深殿恢宏。

階下宮人忽然不約而同地俯身行禮,絳衣朱裙深深淺淺地盛放滿殿,恍如漸芳台上桃紅春色,美勝瑤華。

鏡中燈輝雲生,一人自那芳菲萬丈的紅塵徐徐而來,玄衣上的龍紋仿似天闕浮嵐,映著她笑眸如煙,柔顏若水。

他的身影在她嫵媚的凝視中漸漸清晰,袖畔藥香微苦的氣息浮盈飄杳,如在雲端。子嬈微微地笑,聽他輕輕揮袖,淡聲吩咐:“你們退下。”

四周裙裾曳地之聲窸窣不停,低眉斂首的女子退至殿外,躬身等候,不敢抬頭,皆因那清雅絕塵的聲音怦然心跳。

子昊迎上鏡裏幽柔的目光,輕聲歎息:“原來子嬈是這麽美,二十餘年,朕竟從來不知。”

子嬈疊指端坐如儀,烏發鳳衣重重鋪展,霞染星眸:“後悔了嗎?”

子昊無聲一笑,修削的身形在銀龍玄服映襯之下顯得雍容而冷然,這一刻溫柔平靜的東帝,仿若淵夜深海千裏無波,再豔麗的光與色折入深邃的海麵,也都沉澱得一絲無餘。

鏡中淡影成雙,秋水神骨,風雪清華,朦朧裏相交相映,恍似重疊。

眼底裏明淨的凝注,眉梢上清醒的纏綿。

“朕記得還欠你一樣東西。”

他伸手撫上她散覆肩頭的發,妖嬈青絲,越發襯得那雙幽澈鳳眸深若寒潭。子嬈柔柔地道:“欠得太久,連本加利一並算下,可就還不起了。”

子昊輕笑道:“隻要不再欠,朕總是還得起的。”

子嬈微微抬睫,一縷笑意悠悠洇開唇畔:“今晚離司和十娘將以陪嫁侍女的身份隨我進入君府,烈風騎要同時控製楚宮、赫連侯府和質子府,造兵場中密牢必有鬆懈,若能趁機將宿英救出,我們便等於得到了一本活的《冶子秘錄》,離司應該已將計劃詳細稟你知道。”

燈下子昊麵若止水:“子嬈已是王族之主,今後任何事情皆可直接下令,不必再讓他們特地請示朕。”

子嬈手指向內一收,丹豔的指尖陷入重衣深處。隔著那一方明鏡虛幻乾坤,她靜靜地看著佇立背後一身清冷的人影,良久挑開笑顏,一字字說道:“王兄,你欠我一場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燭夜,以後,可別忘了還我。”

子昊有瞬間的沉默,而後依稀一歎,輕輕挽起她的發絲:“好,朕記得。”

發間清灩的幽香瀲瀲悱惻,千絲萬縷,是她美好如玉的流年,花落芬芳嬌豔的情懷。

柔長雲絲滑過玉梳,落在朱凰華服玄魅的底色之上,溫涼與繾綣留戀於他的指尖,一支血玉發簪雕琢精美,鳳翔雲鬢,綰作萬千風華。

翡玉冰澈,晶瑩似血,一雕一琢,莫非前緣。

朝陽升起,將整座大殿籠罩在煌煌金輝之中,九公主鑾輿升駕。逆光下子嬈緩步而去,踏過瓊階玉道,鳳衣雲裳飄展的裙擺隨著霞帶輕煙繚繞飛散,似被光華暈染,步入天光之際、祥雲之端。那一幅極美的畫麵,無盡,而多情。

是夜,上郢城金燦滿天,燈火成林。

少原君與九公主登上呈曜門時,焰火正盛。

子嬈站在這楚都最高之處看著身旁已經成為她夫君的男子,他絳紅色刺繡赤雲金羽神鳥的華服在星月與火焰的照耀下異常奪目,寬大的袖袍張揚放肆,令人想起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英姿,他的光芒與驕傲。

城外是追隨他的精兵猛將,城內是擁護他的大楚子民。

八方城門、深街永巷、禁宮重殿,望台高闕……一股股暗流洶湧,在這漫天華焰之下,無聲無息地澎湃。

今夜之後,楚國將不再是如今的楚國,天下將不再是如今的天下,曾經的九公主亦將不複存在,冠以少原君夫人的名號,擁有人世至高無上的尊榮與權力,她與他,必定在這亂世風雲中攜手與共,麵對屬於他們的戰火烽煙、盛世繁華。

子嬈唇邊掠開一絲笑痕,平靜若深夜漣漪,刹那生姿。皇非便在此時轉頭,看向她:“子嬈在想什麽?”

子嬈臨風側顏,雲袖之上烈烈火凰淩空飄舉,有著華色衝天的美豔:“我在等著看比這焰火更加壯觀的場麵,未知何時上演,何處開場?”

皇非劍眉飛挑,優雅地伸手相邀:“吉時已至,夫人可願與本君共登雲台,賞此煙華盛景?”

子嬈目中異彩閃過,此時戌時剛至,楚王車駕已然回宮,高台烽火,將燃其夜,宮掖之變,將在眉睫。

子嬈輕輕揚唇,抬手相握,隨他行往呈曜門高達丈餘的望台。

皇非華烈的衣擺迎風拂過直聳而上的台階,隨著他從容的步伐,漸行漸高。“子嬈可喜歡登高望遠?”他突然問道。

子嬈道:“我初次約你相見,便是在驚雲山巔。”

登臨絕頂,淩雲踏霧,看天地之無垠,睨萬物於足下。

皇非掌心收攏,微笑時薄銳的唇鋒自成一彎高傲的弧度,與他挺直的鼻梁、鋒亮的眼神相配,恰到好處地表現了他淩人的盛氣:“子嬈,無須太久,我會帶你重登驚雲天峰,盡覽九域萬裏山河,那時你必以少原君夫人為榮。”

他踏上最後一級石階,擁了子嬈轉向東北方殿宇起伏的宮闕:“今夜我水軍精銳已繞道溈江,潛入雲間,控製符離,三十裏外便是宣國國境。從今日起我要你與我一同,看你的夫君如何收掌七城,攻入宣國,我要你親手替我更換宣都徽識,將烈風騎的戰旗插上宣國大地。”

子嬈目光隨他的指尖越過大楚國都的上空,劃出一道威淩的鋒芒。他懷內強勢的男兒氣息有著驕陽般炫人的華麗,夜光下她輕輕細起眉目,妖嬈笑意流瀲風華:“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夫君果不令人失望。”

皇非的聲音在光焰閃映下顯得溫柔而冰冷:“姬滄敢在我眼皮下傷你,此次我必讓他好看。”

子嬈心頭一跳,側眸迎上他的目光,忽而曼聲輕問:“攘外必先安內,今夜楚都想必有不少精彩的節目,未知夫君安排在何處?”

她眼梢奪人的媚肆挑破萬千機鋒,皇非眼中笑意漸盛,眼前這女子,知他一切心機權謀,懂他所有鴻圖遠誌,卻敢與他並肩站在這殺伐之巔,笑瞰天下風雲如無物。

她的美貌她的豔,她的肆意她的冷,笑入耳,恍如戰場之上縱橫千裏的殺戮一般馳騁快意,發入手,恍如廟堂之上指掌乾坤的叱吒一般令人陶醉。

恍如驚雲山巔,九域四海展現眼前的那一刻,那是他一生炙烈的追求。

三千美色如流水,姹紫嫣紅看遍,這個叫作子嬈的女人,將是他生命中絕豔的色彩,同他的劍、他的名、他的傳奇一起,銘刻永存。

他輕描淡寫地在她耳邊笑道:“英煌宮、衡元殿、赫連侯府,此中無處不精彩,本君必不讓夫人失望就是。”

衡元殿三字一出,子嬈心間一凜,笑意凝在唇畔。一個隱約的念頭倏閃而過,仿若驚電馳裂夜空,狂風驟雨隨之隱動。

這一刻他擁她在懷,賞此漫天烽火、煙華萬丈,處心積慮的赫連侯府被他輕鬆玩弄於股掌,衡元殿張開天羅地網,等待著對手的到來,楚國命運懸於一念,北域大地扼於掌中……

這一切再次證明了烈風騎奇兵詭道的超凡實力,子嬈亦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大楚少原君的可怕。

城頭疾風飛卷,揚起兩人玄衣赤袂,雙雙激**不休。

皇非溫柔地執了子嬈的手,將火把送入矗立於高台之端巨大的九雀神鳥雲雷紋盤螭銅鼎。

一道烈焰衝天而起,半空血色如花,終於照亮了宮闕千重、雲樓鳳閣……

禦苑上陽宮。

中宮儀仗肅靜,一架硃輪紫絡飾重羽八鑾翟車停至殿前。

兩名侍女趨前掀起丹鳳金帷,車中伸出一隻柔軟的手,腕上玉環叮咚,仿若仙樂盈耳,一雙金鸞纏枝步搖垂落淡淡麗影,楚王後扶了侍女步下車來。

一天流輝,月滿金闕。

楚王後抬頭看向這月色下秀美堂皇的宮殿,似乎低聲歎了口氣,輕輕舉步往殿內走去。

“王嫂!”含夕公主剛剛回宮,衣服還未換下,聽得侍女稟報轉身向外迎來,彩衣明豔在花香麗影中翩飄若舞,帶來清脆的笑聲,“王嫂你怎麽來了?也不叫人提前說一聲,我好早些回來陪你。”

楚王後已有八個多月身孕,因臨產在即,今晚並未出席少原君與九公主的大婚典禮,此時微笑著看含夕一陣風似的來到身前,姿容端雅,溫柔底處有著與少原君如出一轍的高貴。

“一個人悶得慌,便來看看你回來了沒有。”楚王後抬手示意,以召玉為首的八名朱衣女子躬身後退,隱入了花團錦簇的琉璃影中。

含夕牽了楚王後的手,撒嬌道:“皇非娶了子嬈姐姐這大美人,都沒時間理我了,我隻好隨王兄回宮,正覺得無聊呢,王嫂就來了。”入殿後,她擺手遣退侍女,倚在楚王後身邊悄聲問道:“王嫂,你記不記得皇非上次說過的事,王兄他答應了嗎?”

楚王後微笑道:“放心好了,你嫁入帝都乃是一樁良緣美事,皇非既然有此提議,大王又怎會反對?”

“真的?”含夕眼中閃過驚喜,眸光跳動拂視於她,又帶三分嬌羞,“王嫂,你先前也見過東帝,你說他……嗯……他好不好?”

楚王後道:“好與不好,我如何說了算?你日日將他掛在嘴邊,怎麽自己竟不知道?”

含夕俏臉一紅,頓足道:“王嫂你取笑我!”轉而又抿唇淺笑,輕輕低頭,“他對我很好,每次我去找他,他總會教給我一些好玩的東西,他知道好多有趣的事情,他還告訴過我,帝都有天下各國進貢的珍禽靈獸,還有人間罕見的奇花異草,他說如果我喜歡的話,便帶我一起去玩。王嫂,到時候你和王兄也去好不好?他一定會答應的,你沒見過他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特別溫柔……”

這一番兒女思懷,情愫滿心,楚王後目視含夕嬌喜的笑容,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握住她,柔聲道:“含夕……”話音未落,忽聞一陣巨大的響聲傳來,震得上陽宮殿宇顫動,晶燈搖晃。

含夕吃驚地回頭,但見殿外天空被一片血紅淹沒,英煌宮方向隱有火光衝天而起。

“發生了什麽事?”含夕方要出殿去看,卻被楚王後攥住手腕:“含夕!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