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下的西山水軍十裏連營,軍旗招展,氣勢非凡,戰士精良的裝備與彪悍的士氣,四萬兵馬三百餘艘戰船,無不顯示出這僅次於楚都水軍的第二大駐軍有著不容小覷的實力。

主營上座,一個神情秀雅的年輕男子看向兩側,略顯局促地輕咳一聲道:“赫連侯爺、叔孫先生,明日……明日當真要入楚都嗎?皇非如今入宮主政,大權獨攬,豈肯同意由我繼位,更有烈風騎虎狼之師,多數朝臣也都聽命於君府,此行恐生不測啊!”

叔孫亦再入西山大營,同時送回楚國二公子,赫連羿人對東帝的態度再無疑慮,自是萬分配合,當即道:“先王薨逝,理應由公子繼位,皇非有何理由推脫?我赫連侯府會力保公子登基,皇非若是違抗王旨,西山大營精銳,也非那麽容易應付的。”

近旁飲茶的叔孫亦略一抬眼,看向麵帶躊躇的含回,放下茶盞微笑著接口道:“侯爺所言甚是,何況帝都正式頒詔冊封公子,此次更由王上親自出麵,一切早已安排妥當,公子無須多慮。”

“唉,叔孫先生有所不知,”含回搖頭歎道,“那可是烈風騎,西山水軍與王師加起來,兵力尚不足其一二……這……唉!事已至此,莫之奈何,便由侯爺全權決斷吧。”

赫連羿人使了個眼色,赫連嘯帶了人護送含回前去休息。目送這未來的楚王離開,赫連羿人隱含不屑地輕哼一聲,道:“還是先生說得對,若讓二公子知道此行真正的布置,怕不要嚇掉了魂,屆時兩軍交戰,但願莫因他影響了士氣。”

叔孫亦唇角微揚:“這也未必是壞事,二公子文弱怯懦,侯爺應當滿意才對。”

赫連羿人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的確的確!這還要多謝王上隆恩,局中設局,計中有計,王上的安排當真妙不可言,不過……有件事我還想請問先生。”

叔孫亦道:“局中局,計中計,皆需侯爺配合才行,王上對侯爺可是寄予厚望,侯爺若有什麽顧慮,但說無妨。”

赫連羿人起身一讓,親自送叔孫亦出了大營,低聲問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國不容二主,王上究竟打算怎樣處置含夕公主,若真用她與皇非交換,萬一給對方可乘之機……”

話外之音,叔孫亦自然明了,微笑不動聲色:“侯爺放心就是,楚國從此以後將不再有含夕公主,唯有帝都禦陽宮左夫人、楚國新君之胞妹,深受王恩。”

赫連羿人心領神會,笑聲之中,兩人拱手作別。

“拿走!不吃就是不吃,你們出去!”含夕怒氣衝衝地將一盞熱湯摔在地上,青冥與鸞瑛兩人又哄又勸已是一日,終於耐心全失:“你……不吃便算了!”端著飯菜忍無可忍地站起來,剛剛轉身,忽然一副青衫映入眼簾。

暮色下不知何時到來的人,衣上絲紋緲然仿若天際最後一抹雲光,靜立的身影,無聲無息。

和那雙幽邃的眸子一觸,青冥、鸞瑛雙雙低下頭去:“王上,她……”東帝卻隻輕輕抬了抬手,示意她們退下。

含夕麵向床榻,抱膝而坐,聽到腳步聲近前,不由怒道:“說了讓你們出去,難道沒聽見嗎?”不料一回頭,生生怔住,半晌顫聲道,“子昊……哥哥……”

夕影斜入,半照簾幕,子昊駐足床前,淡淡一笑:“聽他們說你一直沒吃東西,這是怎麽了?”

含夕緊咬紅唇,眼中隱約泛起淚光,直起身道:“子昊哥哥……你終於肯見我了!”

子昊便這樣看著她,神色平和似是倦意淺淺,聲音中卻有著清冷的溫柔:“你若想見我隨時都可以,直接找我便是,何苦和他們發脾氣?”

含夕下意識地伸出手,牽住他的衣袖,委屈地道:“可是他們說你在閉關療傷,什麽人都不見。”

子昊笑了笑:“他們沒有騙你,我身子有些不適,的確閉關了兩日,卻不想叫你受委屈了。”

含夕微微一怔,欲言又止:“你……你是不是受傷了?”

子昊卻不答話,隻在她身旁坐下,問道:“這麽想見我,有什麽事嗎?”

含夕一瞬不瞬地盯著麵前男子清雋的輪廓,手中的衣袖越攥越緊,突然低聲道:“子昊哥哥,你告訴我,告訴我實話,究竟是不是你,殺了我的王兄?”

少女低咽的聲音,竟似有著哀求的意味,暮色夕光,淡灑衣襟,在子昊眼底映下深深淺淺的痕跡,一脈靜流幽幽,無波無瀾。麵對含夕滿是期冀卻又隱含著一絲害怕的注視,他略一瞬目,搖頭道:“不是。”

“啊!”含夕瞪大眼睛,急切地看著他,緊接著再問,“那、那是不是你讓子嬈姐姐去上陽宮,殺了王嫂和小王子?”

子昊淡淡地道:“子嬈沒有殺任何人,上陽宮中你所看到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難道是有人假扮子嬈姐姐?那子嬈姐姐為什麽要承認?”含夕跳起來繼續追問。

平靜的麵容下,子昊唇角不為人知地一緊,從含夕的角度看去卻像在暮光下形成了一彎好看的輕弧,過了片刻,方聽他道:“她,那是和皇非賭氣呢,一場誤會。”

“原來是這樣!”含夕頓時如釋重負,又驚又喜,竟是絲毫不去懷疑他的回答,或者在她心中根本便不願相信還有其他答案存在,“既然是誤會,那你和皇非不會再兵戎相見了對嗎?可是……”她噘起嘴道,“你為什麽要派人將我帶到西山寺來?這裏到處都是佛像,煩都煩死了。”

子昊目光掠過她嬌豔的臉龐,淡笑道:“我記得答應過你,回帝都的時候帶你一起去玩。”

含夕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痕,眼中卻因他的話突然透出晶瑩的光彩:“你要帶我去帝都嗎?”

“不記得了嗎?我在子嬈大婚時同時頒下的王旨,王族左夫人可不能再留在楚國了。”

子昊微微側首,若有若無的笑容倒映在含夕翦水雙瞳之中,輕輕一漾。“呀!”含夕抓著他的手觸電般地收回,雙頰飛紅,緋若流霞,低頭小聲道,“子昊哥哥……你,你說什麽呢……”

耳邊男子溫潤的聲音低低恍如夜半私語:“兩天不吃東西,可會沒有力氣隨我去帝都的。”

含夕嬌顏羞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瞥他。隻聽他在身旁輕輕一笑,微微低咳,抬手拂攏她散在肩頭的秀發,轉而向外道:“離司。”

垂簾掀起,離司端了托盤進來,雙手奉上:“公主,這是主人特地吩咐為你準備的藥粥,你看合不合口味。”

子昊親手取過粥碗,試了試溫度。他的袖畔有著月融冰川清流冷冷的氣息,含夕眉梢眼角掩不住笑意,乖乖接過來,抿了一小口,抬頭看向子昊一笑,便將粥慢慢喝光。

離司接過空碗,微微欠身,悄聲退出,放下垂簾駐足室外,聽到含夕滿含期待地問:“子昊哥哥,帝都真的有好玩的異獸嗎?你可答應過我,要幫我找隻像雪戰一樣可愛的靈獸。”

子昊依稀答了句什麽,含夕的聲音越來越低,嬌俏的身影倚在青衣男子身旁,說著說著,竟就這樣沉沉睡去。

離司無聲地歎了口氣,離心奈何草的藥效將會使含夕毫無知覺地沉睡七日,等她再次醒來,應該已在禦陽宮柔軟華麗的金帳中,隻是那時,楚國的命運不知又將如何?

有時候,或許不知道才是最大的幸福。

離司獨自站在那裏出了會兒神,隱約見主人替含夕蓋上被子站起身來,移步上前打起垂簾。

子昊的身影沐了柔光,似是有些疲倦,暮色迷離,而他神色沉默。離司輕輕叫了聲“主人”,青衫飄落身畔的一刻,突然聽他低聲道:“離司,替我用藥。”

離司一怔,同時一驚,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扶去,指尖所觸,驚覺他衣衫竟已被冷汗浸透。

雲袖落下,一縷血跡沾染了絲衣紋路,仿佛利痕勒入心頭。

巫族心蠱的遺禍,大非川之行的代價。

離司能感到身畔皮囊裏不安的躁動,內中金蛇仿佛是嗅到了鮮血的氣息,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出樊籠尋找甘美的血食。她心中一陣戰栗,急道:“主人,這法子不能這樣用,閉關之前曾用蛇毒克製毒性,現在剛過了三日,怎麽能……”

“我知道。”子昊打斷她的話,“用藥吧。”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離司竟沒有像以前一樣唯命是從,默然片刻,她忽地雙膝跪地,叩首道:“主人……主人請恕離司不能從命!”

子昊甚是意外,眉心微收,轉身看她。離司抬頭,聲音略略有些發顫,但那股堅決的意味卻絲毫不減:“主人,金蛇之毒本就無藥可解,這樣頻繁地使用,無異自絕生機。公主她一片苦心,大婚之時反複叮嚀,一次次心血渡藥,她……她寧願以命換命來解您身上的劇毒,但您卻這樣不顧自己身子,您讓離司……怎麽,怎麽向公主交代……”

子昊的手猛地一顫,目中驚濤驟起。

離司臉色白得駭人,甚至連身子都在微微發抖。十年主仆,侍奉朝夕,從來不曾質疑主人的決定,此時此刻,她也不知自己哪來那麽大的勇氣,隻知道若不如此,後果必將十分嚴重。

麵前蒼白如霜的臉色,絕無聲息的靜。極久的沉默,壓抑如死,離司一動不動地跪著,心跳越來越急越急越慌,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但突然,子昊移開了視線,轉身刹那,一縷低抑的話語如煙飄散:“以命換命……朕除了這片江山,還能用什麽換她平安?”

一局棋,黑白縱橫,一柄劍,寒若秋霜。

國喪中的楚宮罷絲竹、盡歌舞,卻不掩燈火重重的雄偉,樓台金殿佇立如初,無星無月之夜,不同尋常的氣氛,暗地潛流自這大楚中樞之地洶湧運息,彌卷夜色,吞向四方。

棋局之前,少原君俊眸之中突然閃過笑意,不過是微微抬頭,站在近旁的驍陸沉卻若覺利劍出鞘的鋒芒,不由自主地一凜,便聽他笑道:“好棋,非凡的對手,總不會有令人失望的舉動。”

“君上相信善岐帶回來的的消息?”此時眾將齊聚殿中,最先發問的卻是侍奉在側的召玉。

皇非指尖把玩一顆棋子,眸光點墨,冷靜含笑的語氣,恍若一刃冰流:“想要控製棋局的走向,便莫要隻看一顆棋子,且蘭是個聰明的女人,一個聰明人絕不會做出腳踏兩隻船的傻事。”

召玉向跪在殿下的善岐瞟去,道:“君上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東帝的安排?”

“一番深謀遠慮,一步萬無一失。”皇非眸梢倏挑,“無論楚國與帝都孰勝孰負,九夷族皆有後路可退,舉族無憂。”

驍陸沉接口道:“既然如此,君上何以還要接受九夷族的提議,曾經背叛君府之人,留她何用?”

皇非哈哈一笑,揚袖間棋子入局,轉身道:“陸沉,男人應該心胸大度,容人所不容,女人是用來寵的,偶爾犯些小錯無傷大雅,何必斤斤計較。”

不羈之語、狂放之姿,驍陸沉一愣,尚未回味過來,皇非已抬頭示意:“青青他們回來了。”

果然話音未落,易青青、展刑等人回宮複命。召玉當即上前問道:“如何?可找到白姝兒那個賤人?”

易青青夫婦對皇非見過禮後,便道:“不出君上所料,白姝兒、彥翎果然與夜玄殤會合,夫人目前平安無事,也和他們在一起。”

皇非淡淡地道:“人呢?”

易青青將過程大概回稟,最後道:“隻要一有消息,躍馬幫立刻便會傳來,我們也已加派人手繼續追蹤,相信他們過不了灃水渡……”

“不必再追。”皇非突然打斷她回話,“立刻派人通知太子禦,要他調兵全力截殺躍馬幫商船,否則放走夜玄殤,後果自己承擔。”

易青青與展刑皆是詫異:“君上何出此言,躍馬幫哪來的膽量,敢助夜玄殤與君上作對?”

皇非麵若冷玉:“這世上從無絕對之事,至於我何以作此判斷,便要飛白解釋吧。”

殿下眾將之首赫然便是此時應該正在七城的方飛白,而原本調往邊境的四將之二,息朝、嚴天亦早在全然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回到楚都。方飛白沉聲道:“郡主有所不知,樂瑤宮之變後,東帝調動王族大軍入楚,兵力估計在四萬到五萬之間。據我們潛入扶川的探馬回報,這支王師所有軍需糧草全部來自七城,而負責籌備的正是躍馬幫少幫主殷夕青。”

易青青吃驚不小:“怎麽可能,躍馬幫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七城重災之地,又何來供給數萬大軍的軍糧?”

方飛白道:“躍馬幫定是提前便做好安排,從七城運出的軍糧實際皆是來自楚都,否則任他富可敵國,也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籌集數萬糧草,由此可見,他們與帝都早已達成共識。這等方略手段、這等膽量氣魄,殷夕語也稱得上是女中豪傑,敢作敢當。君上,”他略略沉思,側身道,“躍馬幫送走夫人與夜玄殤,雖說對我們的計劃稍有影響,但就目前形勢來說,我們沒有必要在此浪費太多時間。”

皇非聲色不露,指尖沿著那金雕玉質的棋盤劃下,嗒的一聲輕響,一枚棋子落手,牽動棋局乾坤,風起雲湧:“說下去。”

方飛白眼中透出冷靜果斷的神色,簡單地道:“揚湯止沸,沸乃不止。”

皇非隨手提了兩枚棋子出局,擲入盒中:“那麽,你要如何釜底抽薪?”

方飛白繼續道:“失去帝都的九域,無人擋得下烈風騎的兵鋒,放眼天下,穆國九夷皆不足慮,但君上的老對手宣王,他的動向至關重要。”

皇非眉梢一挑,望向窗外。

重樓金闕,巍巍楚都,滿城燈火壯麗的景色瞬間展現在眼前,一片輝煌,震撼人心。他將目光投向北方天幕,笑意鋒芒,比那星色更加奪目:“姬滄,他一定會來,否則從今以後他將再無資格做本君的對手。三日時間,也足夠東帝做好一切準備,放手一搏,公平較量。”自信張狂的話語,突然間揚手回身。

一聲龍吟,一道驚電,逐日劍光出鞘,寒鋒照射眉睫。

“最具資格的敵手,最有價值的賭注,此日此戰,本君期待已久。”

當先方飛白一掠戰袍,撫劍跪拜,身後二將隨即跟上:“叩請君上下令,烈風騎神羽四營已全部回師,東路兩營由息朝率領,西路兩營由嚴天率領,神翼營三萬伏兵由末將領軍,明日踏入我大楚國界,便是赤焰軍最後一次與烈風騎為敵!”

召玉側步移身,屈膝稟道:“楚都城防水軍十六營五萬精兵,衝鋒舟三百艘、艨艟三百艘、戰船四百一十二艘,將於明日午時整進攻西山大營,未時前保證拔營取寨,控製西山,侯府叛軍不留一人!”

豐雲上前一步,與善岐並列跪奏:“烈風騎中軍營、神鋒營、神炎營整軍待命!王城內除都城軍右三部留守之外,左三部禁衛兩萬、都騎全軍六部已於接天台完成部署,總兵力七萬五千,隨時恭候王師入境。”

“善岐戴罪之身,請率神鋒營當先迎戰,若不能帶回含夕公主,願受軍法處置!”

傾天之網,不敗之局,隨著一個個利落果決的聲音,驍陸沉、易青青、展刑、鄺天等烈風騎驍將先後跪下,二十萬鐵血之師,劍指九域,兵臨天下!

一場和談,謀盡江山,萬裏烽煙逼天闕;兩種結果,傾國相算,九重戰火照神州。

三個不同凡響的王者,三方爭天之戰,何人的家國,何人的天下,何人的鮮血,何人的勝敗?

夜色,狂瀾,風急,雲動。

大非川絕穀之前,赤焰軍百戰精兵已跨越險川天塹,接天台百裏之外,洗馬穀王師的鐵蹄已踏上楚國的大地。

是四海一統的開始,還是亂世逐鹿的禍端?戰雲密布的天際,黎明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