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流光皎兮
虞氏對錦言的教育很嚴苛,卻又不同於一般的閨閣教育,比如,傳統教材女四書是一概不用讀的,虞氏說,那裏麵說的都是道理,遇上不講道理的人,講道理的人往往會很吃虧。
虞氏還說,家是不講道理的,講的是人情,可有的家,連人情也不講,隻講實力。
虞氏還說,當今世道就不大講道理,結婚的時候,雙方明明隻看門當戶對,可一旦日子過不好了,就偏偏要怪性格不合,而一旦性格不合,多數都是那女孩的錯。
錦言上輩子建立起的三觀幾乎要崩毀,仔細想想,卻覺得虞氏所言甚是,說不定數百年以後,風水輪回,女子男人的地位將會倒置,所以虞氏隻不過活錯了朝代而已。
每日的卯初時分,錦言就必須梳洗完畢,到小書房去練一個時辰的字,抄的是《全唐詩》。虞氏說錦言的性子既綿軟又不拘,讀杜工部久了怕會鬱氣於心,讀李青蓮多了怕會放任自由,於是點了王右丞的部分,每日抄誦,王詩清貴風雅,還能提一提錦言的氣質。
雖是如此,虞氏卻不刻意地改變錦言的性情,隻是在她原有的秉性上略加補正罷了。虞氏說,法天貴真,隻有精誠之心才是最美的,要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環境如何改變,都不要動了自己的本性真情。
錦言想,若虞氏可以當一個哲學家,必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此刻正值卯中,錦言的帖子隻抄了一半,身邊伺候磨墨的是皎兮。虞氏從自己的大丫鬟裏撥了書月給錦言,書月持穩,雖調去伺候錦言,仍是漪蘭居的掌事大丫鬟,阿棠依然貼身伺候,陳嬤嬤隻做些瑣碎的閑活,那天,虞氏還找了十個新上來的丫鬟侯在院子裏,讓錦言選出兩個近身的大丫鬟,再選出兩個二等丫鬟。
當時虞氏便端了一盞茶穩穩地坐在邊上,眼中淡淡笑意,這是故意要考量錦言的用人眼光呢。錦言背著手走了兩個來回,便揮了揮小袖子:“書月姐姐,你把她們帶到偏廂的大房子裏去。”然後又在書月的耳邊說了幾句,書月抿唇一笑,低頭退下了。
那個房間是空的,既不是書房也不是臥房,隻立著幾個黃花梨木古玩架子,十個丫鬟們都噤聲候著,眼神卻不安地互相瞟著,畢竟能留在小姐閨房近身伺候,是件極好的差事。一會兒,書月進來了,一邊踱步一邊吩咐道:“小姐會親自過來相看,各位再等一會兒,小姐有事耽擱了。”忽然,腳步不穩,就要摔倒,情急之下扶住古玩架子,手扶之處,一個白瓷花瓶被撥在地上,砸得粉碎。
書月臉色微微發白,咬了咬嘴唇,將碎瓷收拾幹淨,冷聲向丫鬟們道:“這個事你們誰也不許說出去,要是太太和小姐知道了,你們誰也別想進漪蘭居來!”說完,便快步走出。
十個丫鬟都麵麵相覷,心裏各自打算。錦言進來的時候,瞧了瞧她們的臉色,便徐徐說道:“我年紀小,又剛回來,選大丫鬟,便是時刻要在我身邊提點我,而不是哄我,糊弄我,明白麽?”
丫鬟們都低頭稱是,錦言眼神轉了轉,停在古玩架子上那一圈沒有灰塵的格子,皺起眉:“母親最愛的白瓷鶴頸瓶怎麽不見了,你們誰看見了?”書月站在錦言後麵,適時給了那些丫鬟一記眼色。
其中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孩,領了書月的眼神,含笑上前說:“我們進來的時候,就不曾見過。”
“哦?”錦言皺了皺眉,書月抿了抿唇角。
“你們都沒有看見?”錦言又問。眼神掃了一圈 ,無不心虛低頭,隻有一對形容尚小的女孩兒繃紅了臉,互望了兩眼,下定決心似的,一齊怯生生開口:“小姐……那花瓶是被……”
“好了,說話聲音太小了,”錦言打斷她倆,揚起嘴角:“你們倆個先出去吧。”兩個女孩以為自己無望了,眼淚在眼圈裏打轉,卻不得不聽從吩咐出去了。
錦言看著剩下的八個,其中有一個臉通紅,還有一個很奇怪,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樣,板著臉站得筆直。錦言仰頭想了一會,忽然拍手一笑:“是了,我忘了,定是三妹妹借去插梅花忘記還了。”別的丫鬟們聞言都鬆了一口氣,麵色也緩和起來。
那個臉通紅的忽然站了出來,軟聲細語說:“小姐,若丫鬟們犯了錯,小姐是怎麽懲罰?”
錦言想了想說:“再一不再二。”
她忽然鬆了一口氣說:“方才,有個姐姐犯了錯,小姐就原諒她一次吧。”
顯然是要給書月求個免死金牌,再說出實情。
錦言一笑:“別的事兒,一會兒再說吧,現在隻說選丫鬟的事情,不如你們先等一會,容我同母親商議一下,再做決定。”
說完,就出了門口,心裏定下了先前出去那兩個女孩做二等丫鬟,剛才求情的那個女孩做一等丫鬟,可始終還差一個,心裏有些失望。正想著,那個始終麵無表情的丫鬟追了出來,給錦言請了安,便向書月說:“這位姐姐,我有話想跟你說。”錦言略微詫異,便允了,書月看了錦言一眼便隨著那女孩走了,錦言去了虞氏那裏,把情況說了一遍,虞氏點了點頭:“你倒不算太笨。”這時,書月也回來了,笑說:“可算能選齊了。”
錦言揚眉:“怎麽著?”
書月笑答:“剛才那女孩兒喊我去,跟我說,‘你犯了錯,就要得到懲罰,你去跟小姐承認錯誤,若你不去,我便去告訴小姐實情。’那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差些笑出來,她是個難得的,既在人前給了我麵子,又在人後給了我機會,對小姐又忠直,可不正填上那缺的。”
錦言心裏也十分高興,說:“性格好是對自己,人品好是對別人,母親,你覺得怎樣?”
虞氏心裏也覺得好,說:“都給起名兒吧。”
錦言沉吟了片刻,慢悠悠道:“最先的那兩個二等的,一個叫淺星,一個叫曉星吧,給求情的那個叫流光,最後那個叫皎兮,如何?”
虞氏搖了搖頭:“小孩心性,起得也稚氣。”頓了頓又說:“就這樣吧,之前你求我留給你使喚的那個丫鬟叫什麽?”
“是墨心。她是我在雪裏救回來的。”
虞氏見過墨心一次,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錦言以為虞氏不答應了,誰知虞氏竟然先提起了,定為二等丫鬟,也算了了一個承諾。
現在,站在她旁邊給磨墨的,就是皎兮。
“皎兮,你說為什麽有詩聖詩佛詩仙詩鬼,卻沒有詩神啊?”
皎兮搖頭。
“皎兮,為什麽詩人喝酒以後特別有靈感呢?”
皎兮搖頭。
“皎兮,說句話唄。”
皎兮鄙視地看了錦言一眼。
皎兮這樣惜字如金,和墨心簡直是天地之別。墨心的三寸蓮舌簡直能挽出花來,卻也不刻意奉承,把話說得應情應景,跟真的一樣,若生成個男子,便可以去當個文官,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也能平步青雲了。昨天晌午,墨心得了信兒,知道可以留在連府,立刻來了漪蘭居向錦言千謝萬謝,可中間出了個事故,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錦心來串門子,估計是來看看她死了沒有,正碰上墨心跪在地上舌燦蓮花。
錦心隨隨便便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兒?”就這麽一問 ,問出了狀況。
墨心垂首恭聲回答:“回二小姐,我叫墨心。”
錦心的秀眉倏地皺起,眼神變得像刀子,叱問道:“連錦言,我叫心,她怎麽也敢叫心,你是故意找麻煩麽?”
錦言尷尬地搖了搖手:“這是個巧合……”
錦心不依不饒:“哼,巧合?那她怎麽不叫墨言,偏叫墨心?”
“呃……墨言……這不好吧……”
這時,墨心的臉紅而轉白,眼神看著地麵,在錦心麵前,施展了她的獨門絕技:“回二小姐,墨心從小運氣都比兄弟姐妹們好上許多,家鄉饑荒,全家餓死獨我活了下來,今日二小姐這麽一說,我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我托了天大的福氣跟二小姐有一字重名,沾了二小姐的運氣,我才能安穩到現在,如今見了二小姐,真是神仙一般的人人兒,我真是小鬼見了佛,自慚形穢得要命,哪裏敢同小姐有半字牽掛呢,既然衝撞了二小姐,不如讓大小姐隨便給賞個名兒,不然真是折煞死我了。”
錦心秀眉輕展,勾唇一笑:“是個識相的。”說完,望向錦言。
錦言幾天之內要給這麽些人起名,實在有些才思不逮,想了想,說:“不如把心改成星辰的星,既免了忌諱,又不改你名字的發音,我身邊的幾個都是以星辰取名的,這樣也正好。”
墨心從此就叫墨星了。
錦言手裏寫著字,魂兒早就不知道飛去哪裏了,皎兮忽然撥開她的筆,說:“小姐,你這句詩抄錯了。”
“啊哈哈哈,我是故意試一試你的文化程度。”
皎兮鄙視地看了錦言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