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難眠之夜
那群下人,這才鬆綁的鬆綁,請大夫的請大夫去了,徐姨娘臉色青白,早已暈死過去。虞氏眸色一沉,緩緩走到錦言身邊,按住她的肩膀,低聲說:“今日一切皆是聽從我命令所為,知道麽?”
錦言眼睛通紅,倔強地搖了搖頭:“不關母親的事。”
虞氏的嗓音微變:“你承擔不了後果,我是連家正妻,教訓一個犯錯妾侍名正言順,更何況,我還懷有身孕,這就是護身符……”
未及虞氏說完,錦言便硬聲打斷:“是我意氣所為,我不會推卸責任,也不會讓父親再怪責母親,而且我並沒有存心要害徐姨娘肚子裏的孩子。”
虞氏已經氣急,沉下臉對陳嬤嬤她們下令:“把小姐綁回去。”
她們還在猶疑。
虞氏說:“難道你們想讓她擔上謀害姨娘的罪名嗎?”
陳嬤嬤眼神一動,隻好上來拽錦言的胳膊:“小姐,聽太太的……”
正在掙紮的時候,錦心也進來了,看見徐姨娘被扶坐在椅子上,滿臉是血、滿腿是血、頭發半禿,愣了一愣,“哇”地哭出聲來,想喊一喊徐姨娘,她聽不見,想動一動她,竟無處下手。
轉頭看見虞氏她們站在一旁,急火攻心,哭著想來推攘虞氏,被錦言一手護住,也紅著眼說:“有什麽,衝我來。”
錦心哭得聲音都不連貫了:“太太肚子裏的是命,我姨娘……肚子裏的……就不是命了嗎?”
錦心所言,字字打進錦言的心裏,想要解釋半分都不得,隻覺得周身寒徹,心下冰涼。
虞氏隱隱皺眉,讓書月把那混進漪蘭居的男人拉扯出來,說:“你姨娘把這男人送進漪蘭居,想要壞了我的名聲,若不是李家二公子撞破,我們設下此計,恐怕漪蘭居所有女子的名聲,都被這豬狗敗壞了。我且不說,你和言兒都是未出閣的姑娘,你為你姨娘心疼,你姨娘又置你於何地?”
錦心聽罷,掩口望向徐姨娘,又望了望錦言,哭得更凶了。
錦言也擰開陳嬤嬤的手腕,執意要等父親回來。
先前已有人去給明甫報信,大夫來之前,明甫先回來了,明甫進屋時,看見徐姨娘的慘狀,嚇得一個踉蹌。
虞氏看見明甫的表情,將錦言往身後一扯,緩步走向明甫,目光堅決:“懇請老爺出婦。”
明甫本來也還沒反應過來,聞言又是一怔。
虞氏抬起臉,望住明甫的眼睛:“不知老爺是否記得,答應過我,再不讓我受委屈,再不讓這賤婦迫害於我?”
明甫心存疑惑:這場麵怎會是徐姨娘迫害虞氏,弄反了吧?
虞氏惻然,扯動唇角:“若老爺說的是玩笑話,便算了。”
“怎會是玩笑話,”明甫連忙辯解:“是我的心裏話。”
“如此,”虞氏一把拽下被綁住的男人口中塞的絹帕,“老爺就問問這個男人,今日男扮女裝悄悄潛入我漪蘭居做什麽?”
明甫聞言著實一驚,眼神看向那猥瑣的男人,還沒開口審問,那男人先是磕頭招認了:“老爺饒命,老爺饒命,都是那位徐夫人吩咐小的做的,小的隻是圖財。”
明甫眸色驟冷:“徐夫人?她算哪門子夫人!”
虞氏愴然又道:“若不是李家二公子的提醒,我漪蘭居上下幾十個女子,名聲就敗壞他手了。我的性子,老爺是知道的,若真出了醜事,我必不會苟活。想來,等我死了,老爺便能與徐姨娘神仙美眷,快活一世了。老爺險些讓我受到如此奇恥大辱,我也不願再在連家耽誤,不如老爺就此出婦,也算放我一條生路。”
錦言剛要開口說什麽,又被虞氏擋在身後,繼續道:“出婦之後,我於老爺,隻是一個陌生人而已,今夜之事,老爺若是追究,我定不推諉,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罷了。”
先發製人,聲淚俱下,倒讓明甫心生愧疚,不忍苛責了。
明甫又想起一事,轉頭向那男人心窩裏踹了一腳:“那賤人如何將你弄進連府的?”這事關連府的安全,明甫當然要問個清楚。
那男人膽小怕事,看到徐姨娘的慘樣,還不趕快招了:“是先前府中女眷出去拜佛時,小的裝成丫鬟模樣,跟著女眷混進來的。”
最近的一次女眷拜佛,是前幾日,可徐姨娘因為懷有身孕,並沒有加入其中。
明甫自然也曉得,立刻皺眉:“你跟著哪一個女眷進來的?”
男人結結巴巴地招了:“劉暮飛……我二人,是舊相識了。”
明甫氣得一陣頭暈目眩,虞氏旋即冷笑:“嗬,老爺房內的人都容不得我,既是如此,老爺且就一紙休書拿來,遂了她們的願!”
錦言從母親身後探出腦袋來,可憐巴巴地說:“母親若離家,我也跟著去!”
明甫倒吸一口氣,怎麽這情況,倒全成他的不是了?
終於,外邊有人稟報,於大夫來了。女眷們都移至偏廳,雖是看不到正廳的情況,可都聽得清楚。於大夫看見這情形,自知是宅門亂鬥了,可他是聰明人,自不會多說什麽,隻扶了脈,便沉下眉去:“小的是保不住了。”
錦言的呼吸瞬刻收緊,暗咬死了下唇。
明甫心裏也難過得緊,於大夫卻蹙起眉來,搖了搖頭:“怪了,這脈象竟是中毒之兆。”
錦言眼睛睜大,回眸去望虞氏,虞氏也隱皺眉頭,不得其解。
明甫再料想不到這個,趕忙問:“什麽毒?”
於大夫起身擦擦汗:“不好說,老爺派人帶我去貴眷的廚房藥房瞧一瞧,也許能探出究竟。”
一會兒,於大夫回來,手裏拿著一個藥包,歎道:“就是這個了,裏麵人參與藜蘆同用,犯了醫家大忌。”
徐姨娘的貼身丫鬟一看,立刻聲音發顫:“這是姨娘從外邊求來的偏方,聽說可以一舉得男……”
錦言也終於回過氣來,總算不是她害了人命。
於大夫無奈搖頭:“作孽啊……”然後,吩咐幾個人將徐姨娘抬回房裏,又寫了個下死胎的方子,讓人去抓藥熬藥。
淩晨時分,婆子總算從徐姨娘臥房裏抱出一個繈褓,掀開給明甫看了一眼,明甫臉色立刻鐵青,那是一個渾身烏青、已經成形的男娃娃,明甫閉了閉眼,氣得一掌劈在案上,打翻了兩個茶盅。
虞氏想進去看看,被婆子攔下:“屋子不甚吉利的,莫要動了太太的胎氣。”
虞氏隻好作罷,明甫這時扶過虞氏,說:“我送你回去。”
虞氏輕輕擰開,正色道:“老爺還是回去好好想想出婦之事。”
明甫急得眉頭深刻:“我何時說過出婦……”
虞氏冷哼:“老爺這個婦人,我是不敢做了。”
明甫連忙表決心:“怎會?徐盈兒這毒婦,等她一醒就發落到庵子裏去,還有劉暮飛,一同趕去。”
虞氏白了明甫一眼,也不再說什麽,扶著腰出了門口,明甫趕忙跟上。
錦言也不想再待在這裏,心裏還想著一事,於是也隨著母親出門,轉頭還吩咐陳嬤嬤:“等她醒了,記得把她頭上餘下的頭發都剃掉。”
陳嬤嬤無語:敢情小姐是跟徐姨娘的頭發杠上了。
出得門外去,月色盈盈,說不出的清亮,錦言心裏經過一夜的跌宕,總算變得平靜,回想之前那個陰戾、暴怒的她,真如被附體了一般不可思議。錦言也是忽然發覺自己有如此可怕的一麵,忍不住暗歎了一聲,可這戰鬥還沒完呢,暫時還得打起精神來。
錦言推開柴門,默默地坐在奸細的麵前,良久,方開口:“我有什麽對不起你?墨星?”
麵前的女孩是她在雪地裏救回來的,一年前,她還對她千恩萬謝,一年之後,她竟成了迫害她母親的幫凶。
“我思前想後,也想不出究竟哪裏有虧於你。”
墨星那一雙眼睛若仔細看,能分辨出一些孤寒之氣,也就是她身上這微苦的氣質,讓錦言動了惻隱之心,讓她留在連家。
墨星沒哭,也沒有慌,隻是垂著頭,似在梳理些什麽,一會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說:“小姐,還記得我原先叫什麽嗎?”
錦言沒忘,說:“墨心,因跟錦心犯了衝,才改了字。”
墨心於是笑得更加苦澀:“可是小姐,實際上,墨心也不是我的本名啊。”
墨心本就有舌燦蓮花的功夫,此刻講出的故事,卻聽不出一點曲巧,隻是平實地、慢慢地敘述出來而已。
“我叫墨畫,墨心,是我的妹妹。”
錦言真的一點也看不透眼前此人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個未婚夫,是指腹為婚的緣故。他叫趙知,和我同年,很有出息,也有誌氣,想考取功名,隻可惜由於他父親纏綿病榻,家境越發破落,他更是捉肘見襟,連紙筆都買不起。我家也好不到哪兒去,十二歲那年,父親過世,留下我和妹妹相依為命,我便不能再像女孩兒一般天真爛漫,我要想的事情很多,最主要還是賺錢,我想要給妹妹置一份嫁妝,還想讓趙知一心讀書,不為錢財之事發愁。”
墨畫的言語充滿了淡淡的淒愴,喘了一口氣,再道:“我為了賺錢,農事之餘,去了一個大戶家中做廚娘,那家主人見色起意,把我……”說著,聲音微微顫抖,手指扣進了掌心:“之後,我本要報官,那人卻給了我五兩銀子。我又改變了心意,留下銀兩,給妹妹存了下來。可我心裏對不起趙知,我揀了一個日子,做了一桌子好菜,隻有我和趙知兩個人,我跟他說:‘我要與你說一事,若你接受不了,這回便是散夥飯,我絕不怪你。’”
墨畫微微地勾起唇:“趙知卻一點也沒怪我,握著我給他買的筆墨書紙,哭著把我擁進懷裏。我心裏的寒冷,總算一點點地融化了。”
墨畫的笑容漸漸凝住,瞳仁收緊:“可也是他,將我一把推進寒潭中,推進一輩子都消磨不得的痛苦裏去的!”然後,墨畫就流下淚來,垂下眼,繼續說:“是我傻,他考功名盤纏不夠,無計可施的時候,一日喝醉了漏話給我,說城中的教坊裏缺個彈唱的,我音色不錯,若能填缺,盤纏就有著落了。”
錦言忍不住犯惡心。
墨畫似乎看出錦言的不適,自嘲地搖頭:“我為趙知流落風塵,筋酸肉痛地回到家的時候,趙知,跟我妹妹,赤條條地躺在我的**。”
錦言嘴唇輕顫,厲聲道:“你自己都不憐惜自己,指望誰憐惜你呢!這跟我母親又有什麽關係?”
墨畫鬆軟身體,坐倒在地上,慢慢說:“我從此在各個妓館討生活,以為這輩子就這樣殘喘結束了,誰知家鄉一場大火,燒死了那對狗男女,我便冒認我妹妹的身份,到襄陽城來,希望有個嶄新的生活,誰知……人生何處不相逢,劉暮飛便是我在南陽妓館認識的姑娘,她以此要挾我,若我不答應,恐怕又得回去到那暗無天日的生活,我沒得選。”
錦言緩身站起,換上一副如冰水一般的表情,淡淡的說:“是呀,都是你自己選的,我救得了你一次,不能救你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