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晉江獨發醉音琴台
日子又靜靜淌過小半月,夏花最絢爛最明媚的時節,無雙在花氣熏香,迎來自己的及笄之禮。
無雙沐浴完畢,穿著新裝,周遭還暈著淡淡沐浴後的芬芳,花靨是嬌豔的顏色,有少女獨有的朝氣,此時正懷著喜悅、期盼還些許畏怯靜候著李夫人為她綰發加笄。
金笄的花樣是蝶穿牡丹,華貴雍容,在金笄緩緩插入高高綰起的發髻時,無雙的眼有了些水色。
錦言有幸被邀請為讚者,待李夫人回到原位,錦言上前,扶了扶金笄,彎著眼對無雙一笑。
這個時候的無雙,像盛放的花,在這一瞬,美得耀眼。
繁縟的禮節完畢,無雙已是大姑娘的打扮,略帶嬌羞地招呼賓客。錦言執著酒杯,心裏說不出是怎樣的感受。
上一世,她也曾經曆過這樣的時刻。
隻可惜,那時已經病得奄奄,一朵花還未盛開,眼見著就要枯萎下去。
想著,眼神望向承煜。
至少這一世,不算一事無成。
至少還有一人,能在你看他的時候,他也剛好望過來。
午後,賓客未散,錦言喝了些小酒,有些上頭,於是舀著小扇,隻帶著阿棠一人,行往園子裏散步。
陽光從重疊的花葉間映下,錦言漫無目的地行走,卻見鸀樹遮掩之後,有一小亭,題字曰“醉音”。好奇之下,錦言提裙而上,石桌之上,擺著一張好琴。這樣好的琴,錦言微笑,想來是承燁哥哥所有。
錦言走到古琴旁邊,揚起一隻袖子撫弄了兩下,弦音嗡鳴。站在亭上,能看見遠處有個身影在花叢穿行,錦言忽然就來了興致,坐到石凳上,抬指按上琴弦,撫出一段流水一般的調子。
錦言的古琴,還是在畫春樓時被逼學成,雖能流暢地按出曲調,糊弄糊弄行外人,若在承燁或者錦音聽來,恐怕是有些不堪入耳的。
一段曲調還未奏完,一個身影就已行至眼前。
“是你?”寶岑微微蹙眉。
錦言淡淡一笑:“姐姐以為是誰?”
寶岑沒有說話,因為她知道,錦言的話還沒說完。
一調終了,弦音未絕,錦言仰起臉,似笑非笑:“姐姐以為是承燁哥哥?”
寶岑不置可否。
定親了的姑娘想見見未來夫君,也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錦言卻搖了搖頭:“承燁哥哥琴藝高超,若姐姐真懂古琴,就一定不會錯把我這嘔啞之音當成承燁哥哥所彈的天籟。”
未等寶岑開口,錦言複又笑道:“姐姐向來是理性之人,可這琴聲,卻是要用心靈體會的。”
說罷,又撥弄了幾個音調,惹得鵲鳥哲哲而飛。
“我跟姐姐年紀相差不過一歲,可心智就差得遠了。姐姐做的事情,我總需要一段時日過後,才能體會出其的關竅來。比如那日你在梅花樹下推了我一把,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許久之後,才慢慢猜出了緣由。”
寶岑神色依舊,隻是微揚的唇角有些僵硬:“錦言妹妹小心說話。”
錦言直視著她,又道:“而後陷錦音於流言之事,我雖早猜到是出自你手,可依舊想不出,到底這樣做對你有何好處。”
寶岑的手指輕輕扣住衣袖,不再辯解,隻靜靜聽錦言所說。
錦言微笑:“直到聽聞姐姐定親,我才又恍然大悟,姐姐陷害錦音,不過是因為心虛了啊。”
寶岑的眼劃過一絲慍色,仍舊沒有說話。
錦言繼續道:“錦音說得沒錯,從很多方麵,她都難以與你比肩,若是普通男子,定會在二人選擇你而不是錦音。可偏偏,承燁哥哥不是普通男子,他隻是個音癡藥癡,他喜歡的,是當日彈琴的那人,我說的對麽?”
寶岑竟不否認,卻道:“可和他定親的,是我,不是錦音,我就算贏了,不是麽?”
話說完,寶岑就看見,錦言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望向她身後。寶岑臉色一變,回過眸去,隻見錦音一臉倉惶,站在那裏。
寶岑整理容色,掩飾住眼那些慌亂。
錦音有些失神,眼淚滾滾在眼眶裏打轉。
錦言一笑:“和承燁哥哥定親的是你,又如何?你的手一時受傷而已,難道一輩子都碰古琴?隻要你碰琴,破綻就出來了,到時承燁哥哥還會憎你騙他,你的姻緣,就能圓滿麽?”
寶岑勾動唇角:“你也太小看我了吧?”說著,拉起袖子,露出受傷的那隻手,她用另一隻手把繃帶一點點的拆開,手心上隻有一道淺紅的疤痕,已經快好了,並不會礙著手指的活動。
寶岑示意讓錦言起身,端坐於琴前,玉指輕揚,行雲流水般地撫過琴弦,琴聲便如湖水漣漪般層層地漾了開來,泠泠動聽。
錦言臉色微變,真沒料到寶岑高瞻遠矚,早就把琴技練得卓絕。
且這琴藝超然,與錦音的技藝幾乎相當。
錦音淡然地動了動唇角,失落轉身,卻見涼亭台階之下,承燁身著藍色布衫,專注地聽著琴聲。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
隻聽承燁溫潤如玉石相叩的聲音從階下傳來:“彈琴者何人?”
記得一年前,這個皎然如玉的男子也是出神地這麽一問,那時錦音躲在寶岑身後,由寶岑應下。
可能從第一眼開始,寶岑在心底就喜歡上了這個氣質出塵的男子。
之後情根深種,思念就如藤蔓一樣爬滿心頭。
即便是父兄皆提醒她:“他是個瞎子……”
瞎子又如何?寶岑心裏想,世間那麽多雙目渾濁的男子,比瞎子還不如。
他雖看不見,眼卻清明如月。
她刻苦地練習琴藝,就是希望有一日,在他問起時,能毫不心虛地起身,對著他說:“公子安,我是武昌6家寶岑。”
可這次,她卻沒有看到期望的,他的神情。
承燁隻是微微地皺起眉,似與自己說道:“不對。”
寶岑臉色變得蒼白,寒聲問:“哪裏不對?”
承燁想了想,肯定地說:“上一回在襄陽時我聽見的琴聲,不出自你手。”
錦音忽然掩住口,無聲地流下淚珠。
承燁又道:“我曾在信向你確認,你明明承認你是當日彈琴的姑娘。”
寶岑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她心裏,空落落的似有回聲。
承燁的語氣有一絲委屈,有一絲責備:“你們不能因為我是瞎子,就欺瞞我。”
錦音的肩膀輕顫,眼睛已經埋進手心。
錦言這時提裙下階,問承燁:“承燁哥哥,你想娶的人,是當日彈琴的人,是不是?”
承燁聽出是錦言,肯定地點了點頭。
寶岑冷笑:“即便她隻是個庶女?”
承燁像是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問,想了想,說:“無妨。”
寶岑又問:“即便她相貌平庸?”
承燁很老實地答道:“即便是傾城之貌,我也看不見,所以,又何妨?”
寶岑寒聲,尾音顫抖:“即便她生來就是個跛子?”
承燁淡然一笑:“如果她不嫌棄我是個瞎子,我又怎會嫌棄她是個跛子?”
那邊,錦音已然泣不成聲。
比起承燁的堅定和勇氣,她實在是羞愧難當。
承燁已然聽見泣聲,順著聲音,走到錦音麵前,俯身問:“你就是當日在寶岑妹妹身後,不肯出聲的姑娘?”
錦音蒙著眼睛,點了點頭。一會兒,才想起承燁是看不見的,抽噎著回答:“是,我……我叫錦音。”
承燁溫柔地笑笑:“那若今日我不是碰巧聽見琴聲,你是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出聲了嗎?”
錦音羞紅臉:“我是庶女,相貌粗陋,還有腿疾,我……”
承燁笑意愈濃:“真是……傻孩子。”
一旁的寶岑已然惱羞成怒,在一旁硬聲提醒:“大公子,你莫要忘了,你跟我,已經定親。”
承燁溫然一笑,對寶岑誠懇道:“在下心無大誌,性本愛丘山,隻希望能過上夫耕於前、妻鋤於後的平淡日子,一生都不會追逐功名,等婚後,在下想要退隱襄陽,種藥為生,姑娘若下嫁於我,便要遠離富貴,安貧樂賤,不知這樣的生活,是否姑娘所願?”
寶岑的臉色由白轉青,氣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承燁又道:“隻希望姑娘不要為了一時意氣,斷送一生幸福。”
寶岑吸了一口氣,硬聲說:“此刻退婚,我臉麵何存?”
承燁思忖片刻,道:“姑娘可以對外宣稱,我刻意隱瞞有眼疾一事,再由你家提出退婚,占情占理,臉麵無失。”
寶岑的眼神鋒利如刀:“即便是讓世人都知道你是瞎子,也無所謂?”
承燁搖頭:“無所謂,本來就是瞎子。”
寶岑氣結,拂袖而去,走了幾步,還是回頭,忍不住問:“我的琴藝不如錦音高超麽,如何知道我不是彈琴之人?”
承燁的目光清澈如秋泉:“我所在意的,不是彈琴技巧,甚至也不是琴音本身,我在意的,是彈琴的那個人。她將心事傾注於琴聲裏,正巧被我聽見,正巧我又能讀懂她的心事,這便是投緣。姑娘的琴藝無大問題,隻是從琴聲裏,我能聽見你的勢在必得,你的銳意進取,我便知道,我跟姑娘,不是同道人。”
寶岑不屑地笑笑,抬頭望著亭子上的題字,和他們初遇時襄陽的那個亭子一模一樣:“醉音醉音,到底不是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