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臘八會(五)

不遠處的樹叢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趙琇立刻扭頭望去,隻發現了一抹青綠。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方大姑娘的丫頭月歌和雲曲身上穿的,都是青綠色的裙子。

月歌回去問心堂為方大姑娘取鬥篷了,雲曲在吃臘八粥之前就已經不見了人影。會出現在這裏的到底是哪一個?但無論是哪一個,都是方家的丫頭,看到方大姑娘扭傷了腳坐倒在地,又聽到她的求救聲,不跑出來幫忙卻躲避一旁,肯定有問題。

趙琇瞥了一臉惶恐的方大姑娘一眼。

方大姑娘的臉色白得發青,她顫著聲音對趙琇說:“趙姑娘……怎能如此大喊大叫的?這……這……”

趙琇一臉無辜地衝她眨眨眼睛:“怎麽啦?你說要我找人來的呀。天氣這麽冷,等到你的丫頭回來,恐怕你已經被冷病了,我又不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所以隻好大聲喊人了。你家裏園子雖然大,但應該會有人在附近吧?”

方大勉強笑了笑:“你說得是……”她心裏隻盼著花園附近不要有人在才好,最好連那個人也還未到來,問心堂那邊的閨秀們也千萬別聽見動靜。這種時候,如果來個粗使婆子,把這件事蒙混過去,就是她的造化了。建南侯府趙家的千金,竟是這般不按理出牌的性子,實在是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可惜天不遂人願,前方傳來了腳步聲,接著,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出現在不遠的樹叢之後。他探頭看見這邊是兩個小姑娘,就立刻背過身,十分謹慎有禮地問:“方才可是兩位姑娘在喊人求助?”

方大臉色更青了,趙琇眨眨眼,故意露出甜甜的笑容,嗲聲嗲氣地用孩子的口吻對那青年說:“這位叔叔,你是方家人嗎?這位姐姐是方家大姑娘,她拐了腳,受傷了,走不動路,你可不可以幫我們叫幾個丫頭婆子來扶一下呀?謝謝你。”

她本來年紀就小,雖然長得高,但五官還是帶著孩子氣,自入冬以來,運動少了,吃得好了,小下巴比先前圓潤了許多,一路走來,雙頰還紅撲撲的,透著健康和可愛。她今天梳著雙鬟,發間還戴著小姑娘們常戴的昆蟲珠花步搖,再加上她這故意裝出來的稚嫩聲音,妥妥的就是個小女孩。她還張嘴就喊“叔叔”,變相將對麵這看起來絕不會超過二十歲的青年叫成了長輩,頓時抹去了不少未婚男女相見的**色彩。

那青年一聽,下意識地就把自己真當成了長輩,少了幾分顧慮,放心大膽地轉過頭來,走近兩步,麵上帶著憂心地問:“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隻有你二人在這裏?連個丫頭都不帶呢?”看到方大,他愣了一愣。方大漲紅了臉,深深地低下頭去,根本不敢看他。

青年的神情有些悵然。

趙琇這時候才發現,眼前的青年雖然遠看頗為瘦削挺拔,但走得近了,就能發現他左臉上有一大塊斑,從眼瞼底下一直蔓延到眼角和頰邊,象是個三角形,最寬的地方足有三指寬,整體呈淺褐色,襯著他白晳的皮膚,分外明顯。其實看他五官,長得還是相當端正的,甚至還頗為清秀,隻看右邊側臉,是個實打實的帥哥,正臉卻被這塊斑給破壞了。幸好他目光清正,書卷氣也非常濃,一見就容易令人產生好感,倒也不會因為那塊斑,就讓人懼怕起來。

趙琇雖然初見時驚訝了一下,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現代社會經曆過來的人,什麽醜臉沒見過?《西遊記》電影、電視劇都看了幾個版本,跟劇中醜陋的“妖怪”相比,這位青年的長相真不算什麽,況且他看起來還很和氣。

和氣的青年柔聲對趙琇說:“我是這位方姑娘的表兄,姓尚名瓊,今日也是來做客的。我方才就在前方的月半軒小坐,軒中有茶爐可取暖,也有門窗可遮風禦寒。小姑娘,你扶一扶我表妹,先到前頭小軒等候如何?我去找人來看方表妹的傷。”

趙琇微笑著點頭,又去問方大:“你能走嗎?我扶著你,你盡力試一試吧。哪隻腳扭著了?就先別用力,盡量用另一隻腳走。”

方大見盤算落了空,早就打消了原來的念頭,垂頭有氣無力地說:“我覺得比方才好些了,應該可以走路,勞煩趙姑娘了。”

尚瓊轉身走在前頭,趙琇扶著方大一瘸一瘸地走著。她看著後者的腳,輕聲笑了笑:“方大姑娘,你是左腳扭著了嗎?可方才你說的好象是右腳受傷了吧?”

方大僵住了,一時間不知該擺什麽臉,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扯出一個微笑來:“我是右腳受傷了沒錯,不過我覺得現在疼得沒那麽厲害了,所以想要試著自己走一走。”

“哦——原來是這樣。”趙琇扶著她走上兩步,才一臉懊惱地跺腳,“我記錯了,方大姑娘確實是扭著了左腳沒錯。你方才就是因為左腳疼,才會挨著小路左邊的樹坐到了地上。”她瞥了方大的腳一眼:“我記錯倒罷了,方大姑娘怎麽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哪隻腳受了傷呢?”

方大的臉漲得通紅,手抖得就象是風中的葉子,她都快要哭出來了。早知如此,她方才就該說是趙琇記錯了,她確實是傷著了左腳,怎麽就一時慌亂,說錯了話呢?尚瓊就走在她們前方不到六尺遠的地方,趙琇說什麽,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若是因此而懷疑些什麽,那她……

前方的尚瓊隻是腳下頓了一頓,半側回頭的麵容上帶著明顯的困惑,但他很快又繼續向前走了。

他們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月半軒。這是一處半月形的廊屋,一麵是牆,另一麵臨水,有一排鑲了玻璃的漂亮雕花木窗,正對著軒前的假山水池。廊屋兩端都有門,隻要門窗一關,這裏就是一處與外界隔絕的小天地了,可以賞景,也可以品茶聊天。此刻一端的門關上了,另一端就是他們進去的入口。屋中有一套桌椅,桌上放著烹茶的紅泥小爐,爐火尚未熄滅。

趙琇扶著方大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打開爐上的茶壺看了看,見裏頭的水雖是熱的,卻未燒開。她想了想,就翻開一隻幹淨的杯子倒了大半杯,塞到方大手裏:“你拿著暖手吧,水雖然沒開,但隻要不喝就行了。”

方大捧著杯子,身上還在瑟瑟發抖,好不可憐。

尚瓊看見了,臉上閃過一絲不忍,回身將門給關上了。方大聽見聲響,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一般,瞪著尚瓊和他身後的門,但什麽話也沒說。

尚瓊麵露疑惑:“方表妹是想要開著門麽?我是見你好象覺得冷,才想把門關上的。”他轉身想要把門重新打開,卻發現門推不動了。

他皺皺眉頭,加大力度推了幾下門,但門還是打不開。他透過玻璃往外看,發現是鎖壞了,若沒有外力破開,這門是開不了的。他驚詫極了,方才他出去時,可沒發現這鎖有什麽問題!

不過……方才那丫環好象並沒有將門關上,隻是虛掩,因此他才會覺得寒風難抵,過來想要關門,便聽到了花園裏傳來的呼救聲。

難不成這門本就是壞的?

尚瓊大步走向月半軒的另一端,這裏是他進來的地方,因為風大,領路的丫頭就隨手把門鎖上了。他試了試這邊的門鎖,卻發現鎖同樣打不開。

這是怎麽回事?

趙琇看著他的舉動,心裏已經猜出了答案:“怎麽了,尚叔叔?門鎖壞了嗎?”

尚瓊皺眉看向她:“好象是這樣,得想個法子叫人來開門,否則我們連出去叫人來給方表妹看傷都不成。”

趙琇若有所思地問他:“尚叔叔,你剛才是一個人在這裏嗎?你在這裏做什麽?既然是來方家做客,難道就沒個人來招待你?”

尚瓊看了方大一眼:“我是在這裏等人的,原有個丫頭侍候茶水。因我等的人遲遲不來,那丫頭說去請她,因此才走開了,卻至今沒有回來。”

趙琇便笑道:“要是實在出不去,也隻能等這丫頭回來了。還有,方大姑娘方才也因為覺得冷,把隨行的丫頭打發回問心堂取鬥篷去了,想必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尚瓊恭肅一禮,道:“話雖如此,但二位是閨中女兒,與我在此屋中獨處,甚是不妥。恐有外人知道,會損及二位姑娘的閨譽。”

趙琇擺擺手:“我們清者自清啦,再說,這事兒隻有我們自己知道。隻要我們不告訴人,別人又怎會說閑話?你一定不會說出去的吧?我也不會多嘴。”她低頭看向方大:“方大姑娘也不會告訴人的,對不對?”

方大勉強笑笑:“當然……”她對上尚瓊的雙眼,臉色又是一白,低下頭去,心裏卻是說不出的害怕,身上抖得更厲害了。

趙琇皺眉看她:“你不要緊吧?難道是方才吹風冷到了?”猶豫了一下,她就把袖子裏籠著的手爐塞了過去,換下那杯已經變溫的茶水,見對方還在抖,索性把茶爐搬得近一些,讓對方可以取暖。

這時候,月半軒外頭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有個熟悉的少年聲音在說:“方才那呼救聲,就是從這個方向傳來的吧?”也有旁人回應:“可這邊已經是花園的角落了,平時很少會有人過來,會是誰在求救呢?世子,你真的沒聽錯麽?”

“不可能有錯!”那少年回答得斬釘截鐵。

趙琇喜出望外,衝到窗邊張望,瞥見高楨的身影從假山後頭轉出來,連忙大聲拍著窗框:“楨哥哥,楨哥哥!”

高楨已聽見了動靜,臉色頓時一變,快步奔了過來,跑到月半軒一側的門前。

趙琇將尚瓊從門邊擠開,對著門外的高楨道:“方家大姑娘扭傷了腳,我扶她到這裏歇息,原想去叫人的,沒想到這屋子兩邊的門都壞掉了,我們出不去,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呢。”

“什麽?”高楨冷然回首望向隨行的兩名少年,其中個子最高的一個連忙說:“怎會如此?昨日我才看到下人清掃月半軒,當時沒聽他們說門鎖壞了呀?”他擠上前探看屋中情形,見到方大姑娘和尚瓊二人也在,臉色頓時變了。

高楨寒聲道:“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趕緊想法子把門打開!”

少年連忙說:“我這就叫人去!”他轉身就走,沒走出幾步,就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軒中的方大姑娘,但方大卻垂頭不語,一句話也沒說。少年咬咬牙,扭頭走了。

另一名少年遲疑地問尚瓊:“尚表哥,你怎麽也在這裏?方才你跟我們談詩論文,聊得好好的,大伯娘和表嬸娘叫了你過去,我們隻當你還在跟她們說話呢,沒想到你來了這裏。”

尚瓊神色淡淡地:“我也是遵照長輩之命行事罷了。”

少年不明所以,探頭看了看軒中的方大:“大姐姐,你沒事吧?”方大繼續低頭裝死,沒有回答。

高楨問趙琇:“裏頭冷不冷?你們困在這裏多久了?”

趙琇回答:“才剛來,你們就到了,你是聽見我的呼救聲了嗎?尚叔叔也是聽到我呼救才找過去的,不然這時候我們還在雪地裏呢。”

高楨頓了一頓,神色不明地看了尚瓊一眼。尚瓊忙道:“在下年未弱冠,姑娘還是別喊我叔叔了。”接著又道:“方才還未來得及問呢,不知姑娘是哪一家的千金?原來與世子是舊識。”

高楨淡淡地說:“這是建南侯之妹,與我自幼相熟。”

尚瓊肅然,連忙恭謹一禮:“原來是趙姑娘,方才實在是失禮了。若非尚瓊疏忽,姑娘也不會被困在此。”

趙琇笑著避開:“尚公子不必多禮,要不是你,我這會兒還在吹風呢。雖然被鎖在屋裏是個意外,但也不是你願意的。”邊說邊瞥了方大一眼,總覺得這事兒跟她定然脫不了幹係。

高楨看著他們的互動,忽然道:“方錦騏去找人,怎的半天還沒回來?趙妹妹,你繼續待在裏麵不是辦法,不如另想法子出來吧?”

趙琇問:“有什麽法子?砸門嗎?”

方才那少年頓時嚇了一跳,看向趙琇的表情活象看到了什麽怪物一樣,結結巴巴地想要製止:“這……這……月半軒是伯父心愛的地方,若是砸壞了……”

高楨傲慢地瞥了他一眼:“那就叫他來找我。”

少年頓時閉上了嘴。

趙琇忍不住笑了,回頭打量一下軒中:“應該用不著砸門,我先試一試別的辦法好了。”她走到桌邊搬起一張椅子,把它放在窗台邊上,然後試著打開了一扇窗子,發現窗子沒鎖,頓時大喜,便踩著椅子就要爬窗。

尚瓊跟方大都被驚住了,方大驚叫著衝過去:“你要做什麽?!”把自己的“腳傷”都忘了。

趙琇回頭看著她一笑:“你瞧,真要想辦法的話,其實我們也不見得就會被困在這裏。”說完轉身就踩上了窗台。

高楨已經踩著月半軒窗下的太湖石,從池邊走了過來,緊緊地握住了趙琇的手,兩人對視一笑,趙琇便握住高楨的手,從窗台上穩穩地跳了下來。

高楨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鬥篷,然後拉著她的手,轉身一步步小心地踩著太湖石回到了池邊。

方大姑娘早已看得呆住了,更讓她呆滯的是,尚瓊跟隨著趙琇的腳步,也踩上了椅子,踏上窗台。她忍不住驚叫:“尚表哥?!”

尚瓊回頭看了她一眼:“你若不願意,直說就是,何必把不相幹的人拉扯進來?那還是個孩子呢,你也下得了手。家母從前真是看錯了你!”說完頭也不回地跳了出去。

方大麵色大變,隻覺得雙腿發軟,無力地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