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姐妹生怨

方五姑娘摒退丫環,獨自走進大姐方慧珠的房間。

屋裏屋外的丫頭都已被斥退了,方太太的兩名心腹侍女守在門邊,本來的職責是要阻止有人靠近的,但此時她們的注意力都被屋裏的說話聲吸引了過去,一時竟然沒有注意到方五姑娘走了進來。

方大姑娘方慧珠正在向母親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月半軒的門壞了,女兒是真不知情。女兒害羞,就借口要陪趙家姑娘回房更衣,邀趙家姑娘同行,想著見尚表哥時,有個人陪著,好歹沒那麽尷尬。月歌半路折返,也是因為女兒確實覺得冷了,怕吹了風著涼,才叫她回去取鬥篷的。女兒真的沒有想過自己會扭傷了腳,更沒想過會與趙家姑娘、尚表哥一同被困在月半軒裏。雲曲本該在尚表哥身邊侍候才對,尚表哥也帶了自己的小廝過來。又不是孤男寡女的,哪有什麽圈套不圈套的呢?母親真的誤會了。”

方太太的聲音裏透著懷疑:“真的麽?月歌倒罷了,那雲曲怎地說要去找你,卻半日不見回來?從月半軒到問心堂,就隻有那一條路而已。還有你尚表哥的小廝,也是被雲曲那丫頭支走的。雲曲說,這是奉你的命令,你又要如何解釋?!”

方大姑娘一窒,咬咬唇,低頭說:“那丫頭定是害怕了……母親就看在她服侍我多年的份上,饒了她這一回吧。”

方太太冷哼:“別的小事可饒,這種大事,如何能饒?!若她隻是奉你之命行事,那不過是盡丫頭的本分,其情可憫,我還能饒她一命,隻怪她沒將這樣大的事稟報給我知道。可若她是自作主張,害你扭傷受涼,被困軒中,親事又遇阻,那就真真罪無可恕了!我們方家從來不打死丫頭,隻能打她幾板子,再遠遠地賣掉了事。你就老實說吧,到底她是奉你之命行事,還是自作主張?!”

方大姑娘悶不吭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此事當真……不是女兒指使的……”然後又馬上補充:“求母親饒了雲曲一命!她下次再不敢了!”

門口守著的兩個丫頭都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她們親眼目睹了事情的經過,心裏都已有了猜測。雲曲月歌都是方大姑娘的心腹,平日極得重用,又都忠心耿耿,若不是方大姑娘有令在先,她們哪裏敢做出妨礙她相親的事情來?可如今方大姑娘為了自保,明知道方太太發了話,不會要雲曲性命,卻會打她板子、將她賣掉,還依然將雲曲拋出來頂缸。她們這樣從小在高門大戶裏生活的丫頭,平日也是錦衣玉食,過得比尋常人家的女兒都要好,一朝被賣出去,還不知會賣到哪裏,萬一落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那還真不如直接被打死了好。可是方大姑娘是小主人,是主母的親生女兒,她這麽說了,她們做丫頭的又能如何?隻能替好姐妹雲曲難過罷了。

兩個丫頭轉頭掩住悲色,卻赫然發現方五姑娘就站在前方,頓時嚇了一跳,連忙屈膝行禮:“五姑娘來了。”

屋中方太太與方大姑娘母女聽見動靜,都扭頭望來,方五姑娘自行掀了簾子入內,淡淡地說:“母親就別為難雲曲了,打幾板子貶到下麵做粗活就夠了,她們不過是遵照姐姐之命行事。姐姐拉不下麵子承認,您心知肚明,又何必拿兩個丫頭出氣?”

方大姑娘臉色一變,眼淚汪汪,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妹妹。

方五姑娘向母親行了禮,在她下手交椅上坐下,便道:“我已經聽趙家姑娘說了事情的原委。她年紀雖不大,人卻聰明,隻怕早已猜出了大姐姐不懷好意。大姐姐繼續掩飾又有什麽用處?母親掩耳盜鈴,更是於大局無益。還是想個法子,私下向趙家姑娘賠罪的好。我看她不是個愛嚼舌的人,隻要能讓她消氣,大姐姐的事還是能瞞下來的。隻是尚家那邊,還要想個法子交代。”

方太太神色頓時頹然:“說得容易,事情哪有這麽好解決?方才你們尚家表嬸母離開的時候,那臉色真是……當初本是我們家提議結親的,如今你大姐也不說不願意,卻鬧這麽一出,我都不敢想象,尚家與我們方家會不會從此交惡?若果真如此,我們母女就成了方家的罪人了!”

更讓她擔心的還有另一件事:“還有方才,廣平王世子也在場,他與趙家姑娘說是自幼相熟,指不定會誤會了我們家。倘若他在宮裏多說一句什麽,那我們方家在太後與皇上跟前就……”她都說不下去了,看向小女兒,眼裏隻有滿滿的疼惜。

方五姑娘倒是淡淡的:“方家能在朝中立足至今,依靠的從來不僅僅是聖眷。隻要父親、叔伯們實心任事,兄弟們學問紮實,能在科舉中高中,即使太後與皇上對我們方家有所誤會,又能如何?”

“話不是這麽說的。”方太太欲言又止,她擔心的哪裏是家中男人們的仕途?她更擔心的是小女兒能不能順利嫁入皇家,坐上皇長子妃的寶座,將來成為太子妃甚至是一國之後。可這種話,又如何能對年紀尚幼的女兒說?

鬱悶之下,她隻能拿大女兒出氣:“都是你做的好事!沒事招惹建南侯府的千金做什麽?如今倒好了,還要全家人為你的所作所為受連累。還有尚家的親事,你若不願意,為何不跟我實話實說?你答應了相看,如今卻鬧這麽一出,你叫尚家人如何看待我們?!”

方大姑娘被母親幾下打得哭了,哽咽道:“女兒知錯了,是女兒太過魯莽,行事不周全。可有一句話,還請母親聽女兒細細說來。女兒並不是無緣無故去招惹趙家姑娘,也不是隨意挑選了一個人同行。您難道忘了?這些日子建南侯府老夫人時常進宮,您擔心她有意在太後麵前為自己的孫女說好話,促成趙姑娘成為大皇子妃。女兒不知該如何為母親分憂,隻是想著,若是趙家姑娘早有婚配,這大皇子妃自然就沒有她的份兒了。女兒也是為了妹妹著想,並不完全是為了自己,還請母親明察!”

方太太一愣,便遲疑起來:“這……”她歎了口氣,又打了女兒的手臂一下,這回的力道卻要小許多:“即使如此,你也可以事先跟父母明言。況且,即使是為了這個目的,也不該把你尚家表兄扯進來!你難道不知道,母親是千挑萬選,才為你選中了這個夫婿的麽?如今都叫你搞砸了!”

方大姑娘哭著抱住了母親的腰:“女兒知錯了。女兒隻是害怕……每次看見他的臉,女兒就忍不住做噩夢,如何還能嫁給他?!”

方太太被她哭得有些心酸,哽咽著說:“他長得雖然不好,性情卻溫和,況且他祖母又是你姑祖母,好歹能給你撐個腰。你暫且受一點委屈,日後就能過得好了。你這孩子,如何就不能明白父母的心?!”

方大姑娘淚如泉湧,若父母真是為了她著想,為何放著那麽多青年才俊不挑,非要挑中尚瓊?難道不是為了給小妹鋪路麽?卻說是為了她好。這樣的委屈,哪裏是一天兩天的事?她要受的是一輩子的委屈啊!父母埋怨她不懂他們的心,可他們心裏,又何嚐有過她呢?

母女倆抱頭痛哭,方五姑娘卻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在旁道:“姐姐且別說這是為了我才做的,妹妹當不起。趙姑娘沒有招惹過我,與我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我過生日,她也特地過來賀我了。她雖然性子直率些,有時候說的話不中聽,可她既然不象有的武將人家的女兒粗俗平庸,也不象有的書香門第的女兒清高扭捏。我與她隻見了兩麵,就覺得她是個可交之人。母親與姐姐擔心她家有意送她候選皇長子妃,不過是猜測,何曾有過實證?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猜測,姐姐就設下這個圈套,誆她入局。別說她未必有這個意思,即使真的有,宮裏要為皇長子選妃,也不可能隻選一人,少了她,還有別的人在。難道對每一位候選的閨秀,姐姐都要用這種法子鏟除掉?姐姐什麽時候變成如此不擇手段的人了?!”

方大姑娘含淚抬頭望來:“妹妹怎能如此說我?我怎的就不擇手段了?即使我不該算計趙姑娘與尚表哥,我也沒傷害了誰呀?從頭到尾,受傷的隻有我自己罷了!”

方五姑娘冷笑:“姐姐別說得好聽,我想問姐姐,若趙姑娘在園子裏毫無提防,如了你的意,聽你的話去了月半軒,卻與尚家表兄孤男寡女齊被困在軒中,隔了許久才被人發現救出,那時你打算如何行事?女子的名節何等重要?你這難道不是在逼死人?退一萬步說,趙姑娘性情豁達,年紀又小,興許隻是生氣,卻不會為了這種事要死要活。尚家表兄也是正人君子,更不會趁人之危。而尚家表兄年紀比趙姑娘大了六七歲,尚家不可能會為獨子娶一個年紀這麽小的媳婦。親事不成,被困之事自然不了了之,於趙尚二家無礙,日後各自婚娶並不相幹。這恐怕就無法如了姐姐的願吧?到那時候,姐姐又當如何?是否打算將此事張揚開去,壞了趙姑娘的閨譽,逼她與尚家表兄結親呢?別跟我說你不會。若不能促成這樁婚事,姐姐要如何替妹妹我鏟除勁敵,又要如何擺脫不想要的親事?!”

方大姑娘啞口無言,撲到母親懷裏繼續抽泣去了。

方太太想象著小女兒的話若是成真,會是什麽情形,簡直無法想下去了。她含淚對小女兒說:“別再說了,你大姐確實做錯了,她雖是為了你,卻也有私心。你們是親姐妹,何苦為了外人鬧翻?我會罰你姐姐,你就消了氣吧!”

方五姑娘眼圈一紅,眼淚也掉了下來:“母親,我難道是為了外人才生姐姐的氣?祖宗有教誨,做人當堂堂正正。我們是書香門第,自幼熟讀詩書禮儀,奉行君子之道。姐姐所為,有違道義,有違禮法,我是為了姐姐而生氣難過。她從前並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從前的方大姑娘是親人眼裏完美的端莊閨秀,別說進宮為妃,哪怕是成為皇後,他們也認為她有那個資格。方五姑娘也有著同樣的看法。

可現在她眼中的方大姑娘,卻是一個為了私心,不惜背叛家族親長的意願,不擇手段陷害他人的惡人。方五姑娘不知該如何麵對這樣的姐姐了。

她哽咽著對方大姑娘說:“姐姐,請你不要再這樣下去了。我的前程如何,自是要靠我自己。若我有望攀龍附鳳,那是我的造化;若我沒有那個命,也無怨無尤。我不會為了自己能得攀貴人,便無端陷害人家。不僅僅是趙姑娘,還有旁的有望應選皇長子妃的姑娘,都是一樣的。同理,姐姐若無意嫁給尚表哥,就請早早明言,別一邊答應了,一邊又設圈套去壞人家的名聲。尚家表叔對我們方家多番援手,尚表哥也是人品正直之人,他們不欠我們什麽。兩家本是姻親,又有多年情誼,不能做親,也是親戚,難道就為了姐姐的委屈,把幾十年的情份都拋卻了麽?!姐姐覺得自己委屈,又何嚐不是糟蹋了尚表哥?!”

方大姑娘猛然從母親懷裏抬起頭來,淚水將臉上的妝容化開,變成了一團糟:“妹妹在這裏說什麽風涼話?!如今你要成為貴人,我卻要嫁給醜八怪,你才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若換成是你今日要嫁給尚瓊,看你還能不能理直氣壯地責怪我!”

方五姑娘深吸一口氣:“我本來就從沒想過要攀龍附鳳,不過是遵照父母長輩的意願行事罷了。不管我會嫁給誰,我都不會忘記了自己是誰,更不會變得麵目全非!”

方大姑娘用一雙淚眼瞪著妹妹,目中含恨。好話誰不會說?她才不會相信,當妹妹淪落到她的境地,還能如此鎮定淡然。

方太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手還在拍女兒:“你這丫頭,說的什麽瘋話?!你怎能這樣說你的妹妹?!你還有點姐姐的樣子麽?!”

方大姑娘默默忍受著母親的責打,低頭垂淚,咬著唇默然不語。

方五姑娘無言地轉過身,打算離開。方太太哽咽著問:“仁兒,你要去哪裏?”她回答道:“我要去趙家,向趙姑娘賠禮道歉,求她為姐姐保密。”至於尚家,就算要道歉,也輪不到她一個小女孩出麵。

方太太忙道:“叫管家為你備下厚禮,比照平日的例再加一倍。到了趙家,多說說好話。若是她家裏給你臉色看,你好歹忍著些。好仁兒,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回到家裏,母親一定會補償你的。”

方五姑娘眼圈又紅了,沒有回頭:“母親不必如此,姐姐……到底是我的姐姐。”

她快步出了房間,方太太回頭忍不住再打了一下大女兒:“你瞧你妹妹,她一心為了你好,你怎麽忍心怨她?從今往後,可不許再胡鬧了!”

方大姑娘咬著唇,默默流著眼淚,什麽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