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新年
奉賢這地方,本來新年的規矩禮俗並不繁瑣,但近年受了蘇鬆一帶的影響,禮節越發繁多起來。從進臘月開始,隔幾日就有一個規矩,需要準備的東西也多。到了新年,這講究就更加多了,每日要吃什麽,喝什麽,穿什麽,做什麽,與人見麵說什麽話,行什麽禮,有什麽忌諱,等等,都有說道,各行各業還不盡相同,不同的村子城鎮,甚至會衍生出自己的習俗來,各種各樣的宴席、廟會也是一個接一個的,因此縣城從進臘月開始,就一直沒清靜過。
但這一切都跟趙家二房沒有太大的關係。
趙家二房居喪,新年照規矩是沒有慶祝儀式的,但想著好歹是過年,所以張氏命家人將宅子徹底打掃了一番,再給前院正屋東北角上供奉的牌位準備了豐富的供奉,另在廳裏、院子中添了幾盆時鮮花木,用藍紙寫了春聯貼在門上,算是給新年添點喜氣。
除夕時,宗房的趙?過來帶著趙瑋這個小二房唯一的男丁去隔壁祠堂裏拜祖宗。張氏是女眷,照規矩是不能進祠堂,隻能在祠堂外磕頭的,但她如今是全族身份最尊貴的長輩,又有孝在身,宗房不敢勞動她,就讓她在家待著。趙?是女兒,年紀又太小,更加不必參加了。祖孫倆就坐在家中,一邊聊著天,一邊看盧媽和秋葉有說有笑地將年夜飯的菜色一盤一盤端上桌,等趙瑋帶著族裏分到的祭菜回來了,馬上就能開飯。
這大概是張氏嫁進趙家後,所過的最冷清的一個新年了,但她心情卻不壞。隻有兩個孫子孫女,還有最忠誠的丫頭婆子相伴,不必去麵對心思叵測的小妾和庶子,不必去猜測那些便宜孫子孫媳們的小心思,也不必侍候喝酒了就會鬧騰的丈夫,她真是輕鬆多了,唯一的遺憾,就是兒子媳婦離開了人世,不能讓她安享天倫之樂。
這麽一想,張氏的眼裏又溢出了淚水,趙?首先發現了:“祖母?”她拉了拉張氏的袖子,目光中滿滿都是擔憂。張氏心下一暖,低頭不著痕跡地擦了淚,對孫女露出了溫柔的微笑:“沒事,吃飯吧。”
趙瑋也發現了祖母的異狀,乖巧地給她挾了她平日愛吃的菜:“祖母吃。”
張氏笑著應了,拿起筷子嚐了一口,隻覺得今晚的菜做得比往日更加美味。
吃完年夜飯,秋葉和碧蓮上了茶,張氏就把碧蓮和盧媽趕回去,讓她們與家人團圓了:“大年夜的,叫你們也不得安生,趕緊回家去吧,圍爐守歲,自然該和家人一起做。”盧媽猶豫了一下,終究放心不下身體還未好的丈夫,就答應了,帶著女兒離開,屋裏就隻剩下了秋葉一個在侍候。
張氏又問秋葉:“魯先生那邊的酒菜可都妥當了?讓他屋裏侍候的人仔細些,可別怠慢了。”
秋葉低下頭,臉微微發紅:“老夫人放心,我都吩咐下去了,絕不會怠慢了魯先生的。”她悄悄看了趙瑋一眼,又鼓起勇氣說:“瑋哥兒先前還跟我說,先生今年頭一回在家裏過年,離鄉背井的,身邊又沒個貼心的人照看,冬衣穿得舊了,也不知道做新的,央我給他做兩身新棉襖。我想著兩身棉襖怎麽夠呢?就讓針線上的人做了四套新衣裳,連鞋襖帽子鬥篷,都一並送過去了。”
張氏讚道:“你想得周到,正該如此才是。我早想著要照從前侯府請西席的規矩,照樣兒給他一年二百兩銀子,四季各兩套衣裳,但想想他是奉了廣平王之命,特地留下來護衛我們祖孫的,本有官身,照西席的規矩待他,隻怕還太薄了,至少也該翻一倍。隻是他明言婉拒了,我不好強求。如今既然是瑋哥兒提出來,要孝敬先生,魯先生也接受了,那就再好不過。以後就照這個例來吧,瑋哥兒這一回做得好,以後也要繼續這樣尊敬師長。”
趙瑋見祖母誇獎自己,高興得小臉通紅,兩隻眼睛笑得彎彎的,大聲答應著:“是,祖母!”
秋葉恭敬地站在邊上,臉上的緋紅更深了。那四套衣裳雖然名義上是針線上的人負責的,但其實有一半是她親手所做,也是她親自送去的。魯雲鵬起先也是拒絕的,但被她說了一通,定定地看了她好一陣子,就收下來了,之後再讓人送東西給他,他依舊不收,可若是她送的,他就收下。這到底意味著什麽,她不敢多想,隻是怕張氏知道了責怪。
她知道兩人身份有別,她也不敢有奢想,隻要他在趙家時,她能給他多做兩件衣裳,照看一下他的起居飲食,就心滿意足了。
秋葉燒了幾個腳爐,送到祖孫三人腳下,讓他們能暖暖和和地擠在羅漢**上聊天守歲,自己就端了個小腳凳坐在邊上,看著小火爐上的茶水。冬日夜長,兩個孩子熬不住,先後枕著引枕睡了,張氏替他們蓋上小被子,隻覺得心裏暖烘烘的。
**過去,第二日是大年初一,祖孫三人一早起來,照習俗吃了芝麻萁燒的飯,喝了蜜棗煮的糖茶,換上了新衣裳。正在孝中,他們做的新衣不見半點鮮豔顏色,全天還要吃素。雖然知道不會有外客來,但盧媽還是一大早就帶著女兒過來,與秋葉一道裝九子盤,預備一會兒可能會上門的族親。
張氏接受了孫子孫女磕的頭,給他們每人一個壓歲鈿,那邊宗房的人就上門了。
宗房來的是煜大老爺的兒子趙?夫妻,他們還帶上了一對兒女,長子趙源比趙瑋大四歲,女兒清姐與趙瑋同年,都長得粉妝玉琢的,十分乖巧知禮。張氏雖厭惡趙煜,卻對趙?這個侄孫頗為欣賞,趙?之妻沈氏出身鬆江名門,也是素來賢淑知禮,很能入張氏的眼,因此張氏看到他們到來,並沒有拉下臉,雖然淡淡的,態度卻稱得上和氣,讓小夫妻兩人都有些受**若驚。
他們讓兩個孩子去陪趙瑋趙?玩耍。趙源也在讀書,資質還過得去,知道趙瑋功課學得好,連忙拉著他說起書本上的事。趙?隻能和趙清姐說話,這小姑娘是正常的智商水平,不能算很好溝通,但性情還挺討人喜歡的。趙?想著自己也該學習一下古代小女孩是如何說話行事的,便和她玩起了本地低齡閨閣中流行的小遊戲,清姐說起一些孩子氣的話,她也笑眯眯地聽著。堂屋裏說話的大人望過來,就覺得他們相處得挺好。
之後沈氏便常常帶著兩個孩子過來二房小坐。
宗房煜大老爺站錯了隊,得罪了張氏,又在全族人麵前丟了臉,這宗長的地位可說是搖搖欲墜,三房老太爺就等著要把他從這個位子上拉下來呢。如今在張氏的默許下,族人們對煜大老爺的敬意是早就不剩什麽了。但宗房到底還是宗房,趙?夫妻絕不希望宗長之職旁落,隻能加倍禮敬張氏,希望張氏能放過宗房一馬。煜大老爺的過錯已經很難彌補了,日後宗族事務,卻可以交到他的長子趙?手上。
張氏對此始終沒有表態,但她並不討厭趙?和沈氏,也樂意讓他們的孩子到家裏來玩,族人們見狀,自然也就心裏有數了。三房老太爺隻是厭惡趙煜,對趙?沒什麽惡感,也默認了這個局麵。新年過後,趙煜就隱隱被架空了,很少再過問族中事務,他心裏雖有些不服氣,但也不敢多說什麽。他是被趙炯夫妻算計了,隻能自認倒黴,幸好宗長之職最後還是落到他兒子頭上,就當是自己年紀大了,安享清閑好了。
正月過去,一開春,張氏就讓汪四平撥了幾個人,與盧昌秀一同回京處理宅子和財產的事。而魯雲鵬那邊,也收到了京裏最新傳遞來的消息,知道了趙炯與蔣氏一案的後續。
趙炯並沒能活著到達京城,坐船沿運河走到山東地界的時候——就是當初張氏母子落水那段河道附近——他坐的船居然也發生了翻船“意外”,據當地官府的人調查的結果,是遇上了少見的大塊浮冰。船翻得很慢,船上幾乎所有人都安全轉移到了後麵另一條船上,但欽差發現忙亂中有人出了差錯,竟把趙炯給弄丟了——負責照看他的粗使仆人隻顧著自己逃命,別人問起時,還說已經把人給救出來了,因此旁人沒能及時發現,等回到原來的船上查看時,趙炯已經被泡在了水裏。
他是活活被淹死的,因為癱瘓,他根本就沒法移動。
但欽差覺得不對勁,趙炯是重犯,是要嚴加看管的,他本來並不在底艙,而是被安置在欽差住的這一層,可他被淹死時,卻是在底艙內,如果不是被轉移了地方,也許早就有人發現他身邊的仆人私自跑了。欽差要抓那仆人問話,結果那人不知幾時被人砍了一刀,死在了偏僻的角落裏。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有人要殺趙炯嗎?
當地官府當初曾經奉廣平王之命,調查過趙焯翻船一案,當日負責打撈沉船和屍首的人上報了一個重要的線索:那仆人身上的刀痕,與春草屍首上的刀痕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極有可能是被同一個人所殺。
欽差立刻就想到了蔣氏手下那個逃走的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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