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果然很給力,不足半個月便派人帶來了消息,說藥材香料都已備齊。薑如意趕忙讓阿黃和小明去取了回來,自己又是一陣悶頭挑揀、研磨,外加調配比例,和已經處理好的紫茉莉子粉末混合在一起,放在日頭下曬幹。

這些都是極為精細的手藝,過程中稍有不慎都可能影響成品的品質,故而自始至終她都是親力親為,並且全身心投入,半點也不敢馬虎。

畢竟,可是開業以來的最大的生意了。

至於鋪子裏的常規生意,薑如意都交給季十三管了。倒也不是因為對他多麽放心,而是鋪子裏一天下來也實在難有幾次“常規生意”,前廳冷清得都快要成為麻雀的遛彎場所了。

再說了,還有阿黃和小明這兩個忠實眼線在,薑如意想了想,覺得問題應該不大。

曾幾何時,她是這麽以為的……

終於,在距離林家大婚還有五天的時候,薑如意將最後一點珍珠粉裝進玉簪花中,又用紅綢將花尖係好之後,終於長舒一口氣。

大功告成!

以玉簪花作為裝粉的容器,是她小時候在書中看到過一種熏粉之法,如此天長日久,花氣沁入粉中,取用之時便會馨香撲鼻,故而又名“玉簪粉”。

林家乃是城中大戶,其贈禮自然也得包裝得精美些。以玉簪花為容器的珍珠粉,不僅能以花養粉,同樣也十分美觀,一定會深得女賓的喜愛。

已是黃昏,夕陽的餘暉灑落在院子裏,如同鍍了金一般,將她的心情也照得金燦燦的。

她已經想好了,這經過她調整改良之後製成的珍珠粉,就命名為“薑氏珍珠粉”好了。趁著這次林家大婚的機會,還能向所有人廣而告之一番,日後作為薑記脂粉鋪的招牌產品是最好不過。

將裝著兩百個花苞的箱子小心蓋上,貼上寫著“喜”字的封條,薑如意這才站起身,活動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然而她剛走進前廳,就被眼前的景象驚掉了下巴。

那裏也有個人在伸懶腰,隻不過處境要遠比她舒服得多。

季十三懶懶地靠在躺椅上,阿黃和小明一邊一個,給他搖蒲扇的搖蒲扇,捏肩捶腿的捏肩捶腿,兩人配合默契,爭先恐後地拍著馬屁。

“十三哥,你看這風力如何,夠不夠大?”

“十三哥,渴不渴,要不要我去給你倒杯茶?”

猛然見薑如意出來,兩人嚇得趕緊停下動作,雙手不知所措地在褲子上亂蹭。而被伺候的某人倒是大言不慚地衝她一笑,“娘子這是出關了?”

半個月後,他已無需繃帶,但左臂的動作仍有些不便。

薑如意眼風掃過狗腿二人組,哼道:“要是出來得再晚些,恐怕就要錯過一出好戲了。”

季十三笑眯眯地站起身,麵色不改,“如果娘子愛看,我們什麽時候都能演。”

薑如意:“……”

她承認,論臉皮厚度,自己絕不是這人的對手。

剛要出言損他幾句,肚子卻“咕咕”地叫了起來,聲量還不小,窘得薑如意一張臉立刻紅了起來。

季十三笑容更甚,道:“開飯吧,等娘子許久了。”

香煎茄片、白玉翡翠、水煮肉片……一道道菜端上桌的時候,薑如意驚呆了,阿黃和小明的廚藝她是知道的,充其量隻能用“能吃”兩個字來形容。而她自己的也好不了多少,故而平日裏也不怎麽挑剔。

而眼前這些,雖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但光是看著聞著,就讓人口水直下三千尺。

狗腿一號阿黃介紹道:“這可是十三哥帶傷親手做的,說要犒勞掌櫃的出關!”

狗腿二號小明補充道:“做好有一陣子了,一直放在蒸鍋裏不讓我們碰,說一定要等掌櫃的出來才能吃!”

薑如意不可思議地看向季十三,後者則毫不謙虛地一撩頭發,得意一笑,“跟村裏的大廚略略學過幾招,雕蟲小技而已,不足掛齒……不過娘子若是要誇,我勉強聽聽也行。”

薑如意:“……”

看在這菜色香味俱全的份上,她決定不跟他計較!

一頓飯吃的是狼吞虎咽,風卷殘雲。飯後,薑如意繼續化身狼虎與風雲,把兩條狗腿卷到了後院無人的角落。

“說好的全方位多角度盯梢,不讓他在眼皮底下翻出花兒來呢?”薑如意拿著一根擀麵杖,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掌心敲擊,“這才一個月,我怎麽看他不僅開了花結了果,你倆還在旁邊巴巴給人家澆水施肥呢?”

“店裏沒什麽生意,我倆天天盯著十三……哦不,季公子也挺無聊,就、就跟他聊了起來,”阿黃說起季十三,眼睛立刻亮了亮,“結果沒想到,季公子竟然是個情場高手,還很樂於助人!聽說了我和金蓮的事情,他立刻幫我分析了這麽多年追不到她的內在原因,分析得太深刻太透徹了,讓我茅塞頓開,豁然開朗,醍醐灌頂!”

金蓮乃是東街殺豬家趙屠戶家的女兒,生得膀大腰圓,怒目橫眉,一把殺豬刀更是舞得虎虎生風。尋常人見了她恨不得有多遠滾多遠,唯有幹癟瘦弱,小雞一般的阿黃在見到她第一麵之後,便深陷愛河,不可自拔,即便苦追多年卻屢屢被打,也依舊九死而不悔。至於此段感情因何而起,乃是武陵城中的一大未解之謎。

“所以他就成你十三哥了?!”薑如意簡直要氣笑了。

“他說了,隻要日後我按照他說的方法來,金蓮一定會傾心於我!”阿黃意識到自己太激動,又往後縮了縮,弱弱道,“掌櫃的,我對金蓮的一片真心,你、你是知道的!”

薑如意無語,隻好轉向小明,沒好氣地道:“你呢,你又是要追誰?”

不同於阿黃的矮小瘦削,小明身量奇高,手長腳長,塊頭還不小。他平日裏總一副氣吞山河,要幹大事的模樣,並且還為此做了十分奇怪的籌備——買了一櫃子花花綠綠的衣衫,說是等發跡之後就不愁沒衣服穿了,堪稱標準的“傻大個”。

麵對薑如意的質問,小明一拍胸脯,不以為意地道:“掌櫃的,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的俗不可耐嗎?被區區兒女之情左右誌向,這絕非大丈夫所為!”

“那你為什麽憑空多了個‘十三哥’?”

“自然是因為英雄惜英雄!”小明得意道,“季公子慧眼如炬,一眼看出我雖在樊籠,卻不是凡夫俗子,為了表示對我的賞識,他說每月額外給我發二兩銀子工錢,隻有這個價錢才配得上我的才能!”

“所以……其實你就是被他花錢收買了唄。”

小明臉色一僵,半晌說不出話來,顯然這才發現事情的真相。

薑如意深深地覺得,自家這倆笨夥計沒有被人拐走賣掉,已實屬幸運。

“罷了,你倆明天先給我把珍珠粉送到林家去吧,”她扶了扶額,一指角落裏的箱子,道,“記得告訴林小姐,為了讓熏粉更加透徹,最好等到成親當日再打開。”

阿黃和小明也覺得理虧,聞言忙不迭地應聲,旋即一陣煙兒似地溜走了。

薑如意托腮坐在桌邊,目光從二人離去的背影上收回,又看向季十三房間所在的方向。

竟然這麽快就把她派去的眼線給搞定了,果然她沒猜錯,這季十三不是省油的燈!

看來還是得靠她親自出馬才行了。

次日一早,阿黃和小明就屁顛屁顛地去了林宅,很快便帶來了兩個特大好消息。

一個是自打林家小姐用了從鋪子裏買來的胭脂水粉之後,深得宅中上下好評,不僅痘痕全都不見了,整個人還變得精神抖擻,容光煥發。正因如此,她一高興,就吩咐管家收下珍珠粉後,就直接付了全款,甚至都不曾開箱驗貨,這便是第二個好消息了。

沒想到這個林家小姐竟然如此豪爽大方,薑如意開心得嘴角幾乎咧到耳根,接過二人遞上的銀子,當即道:“事情辦得不錯,這個月給你倆漲月錢!”

阿黃和小明歡天喜地地去了,薑如意抬眼朝前廳望去,今日鋪子裏難得有了一位客人——書坊老板娘方晚晚。

對於這數日難遇的客人,季十三自然是親自出馬,熱情接待。此時此刻,他正舌燦蓮花地向方晚晚推銷口脂,那模樣已然頗有幾分當家做主的架勢。

由於前幾日小明在生火的時候不慎把蒲扇燒了個窟窿,他的日常裝備也不得不有所變動,改成了一把紙折的小折扇,上書一個“帥”字。那字為季十三親筆所提,筆畫歪斜,姿態扭曲,醜得十分引人注目。

方晚晚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對著鏡子打量著自己的唇色,麵容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時不時還偷眼瞅一下季十三,那目光可謂是百轉千回,含情脈脈。

薑如意不由得蹙起了眉。

雖然她對於季十三這種出賣色相賣貨的行為沒什麽意見,但季十三其人,卻不免越來越讓她產生懷疑。

之前她全身心地忙於製粉,無暇顧及他,此刻越想越覺得,這人來了才多久啊,就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不僅分分鍾就把阿黃和小明給收入麾下,還深得街坊鄰裏的一致好評……這哪兒是普通百姓啊?普通百姓有這麽萬人迷的嗎?

她遲早得親自探探這人虛實。

正忖思著如何行事,卻見季十三忽然抬眼,笑眯眯地朝這邊看過來。薑如意正覺得莫名其妙,下一刻,卻見他抬腿徑自走了過來。

季十三伸手抬起她的下顎,微微垂眸,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很快,他將另一隻手中的口脂塗抹在她的唇上,動作輕緩,神情也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唇上的觸感輕緩而柔軟,一下一下,如在心間。

二人的距離從未如此近,近到彼此的氣息都可以清晰感知。一切來得太猝不及防,薑如意站在原地,呆呆地和他對視著,忘了做任何反應,隻覺得臉有些發燙。

不知過了多久,季十三鬆開了手,展顏一笑,回頭道:“方姑娘,你看,不同人的唇色有異,顯色便會有些不同。這麻辣燙色塗在你唇上雖好看,但塗在我娘子的唇上……”他眯著眼,重新看向薑如意,“哎呀,好像更好看了呢。”

聽聞“娘子”二字,方晚晚麵色明顯白了白,道:“原來、原來你是薑掌櫃的相公啊。”

“是啊,”季十三輕鬆道,“所以,這口脂你若是要送朋友,不妨帶她親自來試試,在下定能幫她挑選出最合適的顏色。”

方晚晚此行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草草敷衍了一陣,便失落地離開。

薑如意回了神,不由衝季十三道:“你、你剛才那是幹什麽?”

“秀恩愛啊,”季十三聳聳肩,無比坦然,“那丫頭第一次來,好像以為我是店內小廝。我得讓她知道自己已經名草有主了是不是?萬一她對我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從此不可自拔怎麽辦?”

話是沒錯,但從他本人口裏說出來咋感覺這麽賤呢……

“好不容易才有一單生意,哎,煮熟的鴨子就這麽飛了……”薑如意捂著心口,一陣肉疼。

季十三卻笑道:“人雖走了,可生意卻沒丟。”

薑如意疑惑地看著他。

季十三走上前來,拉過她的手攤開,把什麽東西放在了她的掌心。薑如意低頭一看,是一支口脂和一小塊碎銀。

“口脂我已買下,”季十三眯起眼,眼底笑意漸濃,“東西贈與娘子,收入上交。”

薑如意臉忽然就熱了起來,這一瞬間,她好像有點能明白為什麽城裏男女老少都對他一致好評了……即便知道他是在演戲,這百轉千回的套路也讓人招架不住啊!

季十三將薑如意的反應收入眼底,忽又微微俯身,在她耳畔悄聲道:“為夫可是自律得很,娘子大可放心。”

說罷又是一笑,轉身招呼生意去了。

薑如意站在原地,隻覺得心潮翻湧。努力地平複下來,再回味了一下季十三最後那句話,忽然得有點不對。

怎麽聽著好像是在讓自己不要吃醋?她哪裏吃醋了啊!

但很快,她想到剛才自己皺眉盯著季十三和方晚晚說話的情形,腦中一個晴天霹靂。

貌似,還真挺像……

難怪那時候季十三看向她的目光那麽意味深長,又那麽沾沾自喜。

薑如意無語扶額,這誤會可大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但即便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誤會,也無法阻止薑如意一探季十三虛實的決心。為此,她還精心籌劃了三個方案。

方案一,全方位多角度盯梢法。

此法法如其名,簡單粗暴,無甚技巧可言,唯“持久”二字而已。簡而言之,誰先耗不過,誰就輸了。

於是第二天,薑如意隻幹了一件事情——假裝忙碌,暗中盯梢。

季十三在門口和人嘮嗑,她就躲在窗戶後東看看西瞧瞧;季十三做飯,她也找各種借口在門口晃悠,時不時探頭探腦;就連季十三去茅廁,她也要跟到後院,拿根掃帚掃空氣。

然而一整天下來,非但沒有抓到季十三的任何把柄,還把自己累得夠嗆。

更可氣的是,她還很多次地偷聽到季十三向人“發牢騷”:“我家娘子別的都好,就是太黏我了,一刻都離不開我。哎呀,娘子太愛我了怎麽辦,真傷腦筋……”

客人們聞言,舉目四顧,果然發現薑如意就在幾步開外擦門框,便立刻笑道:“季公子,你這分明是在炫耀,過分了哈!不過您家裏這位……我之前倒也聽書坊的方晚晚說起說,娘子緊張你那是好事啊季公子,有福氣有福氣!”

“哪裏哪裏,也可能是區區不才,一不小心魅力大了些,實在不是故有意為之啊。”

薑如意:“……”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風評嚴重被害,薑如意真的很想衝上去揍他,但轉念一想,那豈不是等於不打自招,承認自己在偷聽嗎?承認偷聽倒也不打緊,關鍵是,這無異於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確實黏季十三黏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

薑如意七竅生煙,隻能在心裏狂念忍字訣,咬牙切齒地對著櫃台一通猛擦,差點沒把台麵擦禿嚕皮。

當晚,她就拿出自己寫計劃的小冊子,在“方案一”上憤憤地畫了個叉。這季十三不是省油的燈,圖省事兒果然不行,必須用狠招了!

方案二,防不勝防突然試探法。

此法的核心要點,在於身臨其境地試探對方。無孔不入,突如其來,讓對方防不勝防,從而露出破綻。而成敗與否,就在於“快、很、準”三字。

故而次日,薑如意早早就來到前廳。若無其事地揪起小板凳上的季十三,她故意擠出嬌滴滴的聲音,道:“相公,今日天氣好,陪我出去逛逛嘛。”

季十三有些驚訝地看了看她,但很快也恢複了笑容,道:“娘子想去哪兒,我自當奉陪。”

於是二人將空空的鋪子交給阿黃和小明,便一道出了門,到了人多的地方,還故意挽了他的胳膊,模樣十分親熱。

“我倆難得一起出趟門,不能顯得太生分,否則會被人看出破綻!”對於這番舉動,她如此解釋道。與此同時卻不忘偷偷觀察季十三的表情,然而後者笑得一臉輕鬆,舉止並沒有任何拘謹之處。

看樣子倒不像是沒和女人打過交道的土包子,莫非當真如他所言,從小就挺受歡迎?

薑如意在心裏默默排除了幾個懷疑的選項。

一路上,她拉著季十三東逛逛西逛逛,買了些小玩意,又同街坊們寒暄了幾句,看似信馬由韁,實則遍地挖坑。

比如,走的好好突然絆他一下,以測試他會不會武功;

比如,在書坊拿詩集假裝看不懂,從而考察他文化水平;

比如,故意挑很貴的東西買,從他的反應判斷財力到底如何。

……

最終的測試結果是,季十三不僅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琴棋書畫還樣樣知道些,唯一的缺點是不會武功,甚至還有有些笨手笨腳。

綜合素質高外加有錢,出身定然十分優渥……薑如意子腦中飛快地分析了一下,覺得此人不是宮裏出來的王公貴族,便是出自民間的富賈之家。

她心念一轉,便忽然又嚷嚷著肚子餓,把季十三拉到一家米粉攤,輕車熟路地道:“黃老伯,來兩碗螺螄粉!”

“螺螄粉?”黃老伯似乎很意外,道,“今兒奇了,丫頭你怎麽突然……”

薑如意趕忙打斷,“那個……和我相公出來轉悠轉悠,這不,第一個想著的就是您這兒的絕活了嗎!黃老伯,趕緊的吧,我們都餓了!”

“幾天不見,丫頭都有相公了啊!”黃老伯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和季十三打了個招呼。

薑如意讓季十三在座位上等著,自己則神神秘秘地跑開。回來的時候,兩碗螺螄粉已經擺上了桌麵,那味兒……可以說是“香飄十裏”,引得路人都捂著鼻子繞道。

季十三正探頭探腦地朝碗裏看,冷不丁地,視線裏多出另一隻碗和一個小碟子,碗裏麵裝著幾塊兒油炸的豆腐,碟子裏則是幾塊小小的腐乳。

螺螄粉、臭豆腐、腐乳……“重口三寶”集聚一堂,衝擊力果然很不一般,薑如意自己都感覺嗅覺遭到了殘酷的淩虐。

但她還是擠出了笑容,用筷子夾了一塊臭豆腐,在腐乳碟子裏使勁攪和了一陣,確保每一個地方都沾上了,然後直統統地伸到季十三嘴邊,道:“臭豆腐蘸上腐乳,可好吃了,相公你一定要嚐嚐!”

她仔細想過了,王公貴族金尊玉貴的,桌上那些東西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怎麽可能下得了口?而民間商賈有的白手起家,自然沒有那麽嬌貴,所以拿這些東西試一試,就能進一步縮小懷疑的範圍了。

當然,薑如意不想承認,她主要是想拿這幾樣東西惡心一下季十三,其他的都是浮雲。

所以,在看到某人麵對著筷子尖尖皺起眉的時候,她臉上的得意差點都要繃不住了。

然而下一刻,季十三卻一口將東西吃下,咀嚼之後眼睛亮了亮,“這東西雖有些難聞,但味道竟然很不錯!”說著,還主動伸出筷子又夾了一塊。

薑如意:“……”

怎麽跟想象的不太一樣……

也許是他這人口味奇特呢?!她不肯放棄,忙清了清嗓子,又道:“別光吃臭豆腐啊,螺螄粉都涼了!”

季十三點點頭,立刻聽話地開吃。薑如意探頭觀察他的表情,卻見他一口接一口的,筷子都沒停過,顯然對螺螄粉的味道不僅不反感,還很享受。

薑如意有點懵了。她精心挑選的三樣東西,竟然一個都沒有惡心到他……這人咋不按劇本出牌呢!

正此時,季十三卻想起什麽,看向她道:“娘子怎麽不吃?不是餓了麽?”

“好、好的……”

為了不露出破綻,薑如意隻好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麵對了自己的那碗螺螄粉。這玩意兒她偶爾嚐試過一次之後,幾乎是死裏逃生,從那時候見了螺螄粉的攤子都是有多遠躲多遠,誰能想到今天為了試探季十三,還得舍命陪他一起吃,這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是什麽?!不對,對方根本就沒傷到,完全是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

薑如意隱約覺得有哪裏不對。不是自己在套他的底嗎,怎麽現在反而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而她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夾了一筷子還沒入口,就已經被熏得咳嗽起來,眼淚鼻涕一起狂飆。

這味兒也太重了吧!雖然知道這東西有人喜歡有人厭,但薑如意還是深深地覺得,屎的味道可能也不過如此……

季十三見狀忙起身,一臉關切道:“娘子這是怎麽了?我看你愛吃螺螄粉,還特地跟王老伯說,給你這碗加了雙份的料呢。”

薑如意:“?!!”

她氣得瞬間起身,她忽然明白過來,這人根本就是故意的好嗎!她心裏在想什麽,他早就看得透透的了!

“娘子這是怎麽了,是螺螄粉不合口味嗎?”季十三依舊表情純良,但說話時眼底已有些笑意浮動。

薑如意算是明白啥叫“啞巴吃黃連”了,她隻能狠狠一跺腳,道:“飽了,回家回家!”說罷轉身就走。

黃老伯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疑惑道:“這還沒怎麽吃呢,怎麽就飽了,是我這螺螄粉有什麽問題嗎?”

季十三將銅板留在桌上,寬慰道:“您這螺螄粉做的十分正宗,並不亞於‘莊林記’的味道。”

“當真?”黃老伯眼睛立刻亮了起來,“這‘莊林記’可是螺螄粉的金字招牌啊,隻是聽說那裏的螺螄粉要二錢銀子一碗,隻有有錢人才吃得起呢!季公子,你去過?”

“在那兒做過一陣幫工,混口飯吃罷了。”季十三輕描淡地一笑,轉身告辭。

薑如意氣衝衝地走了好長一段路,回頭一看,發現並沒有人追上來,不覺越發氣惱了幾分。

正此時,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一聲,她伸手揉了揉,才想起今天自己還一頓正經飯都沒吃上呢。左看看又看看,發現包子鋪就在附近,便立刻興衝衝地過去,道:“莊大哥,來兩個包子!”

包子鋪的莊大哥為人熱情,忙動作麻利地給她包好。然而薑如意把手往口袋裏一伸,這才發現,她今天淨想著試探季十三去了,壓根沒帶錢!

“那個,我今天不巧,出門太急……”

她正支支吾吾地想著說辭,冷不丁的,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出門太急,連相公都落下了,是不是?”

與此同時,一隻手從後麵伸出,把兩枚銅錢放到了攤子上。

薑如意驚訝地回過頭,見季十三就站在她身後,正笑眯眯看著她。她眼睛亮了亮,但很快想起自己還在生氣,便又鼓了腮幫子,抓起包子就走。

季十三懶懶地跟在她身後,道:“生氣了?”

薑如意狠狠地啃了一口包子,道:“才沒有呢,我自作孽不可活,我生什麽氣啊!”

季十三笑起來,“我懂了,姑娘家說‘我沒生氣’,就是‘我生氣了快來哄我’的意思,是不是?”

薑如意:“……”

雖然不想承,但這人怎麽什麽都懂……

見她不說話,季十三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厲害了,什麽都會,而且還很有錢,所以對我的身份有所懷疑?”

想法被他如此直接的點出來,薑如意始料未及,被口裏的狠狠包子嗆了一下。與此同時暗自慶幸,還好沒做更多蠢事,要不然被坑的肯定還是自己……

“其實,我哪有你想的那麽神,”季十三笑了笑,聲音輕緩了一些,“不過是見識過巔峰,也見經曆過落拓,所以比旁人要多幾分閱曆罷了。”

薑如意聞言,不禁扭頭看了看他。季十三正舉目看向前方,眼中似乎隱隱湧動著不與人言的滄桑和複雜,這讓向來臉上帶著笑,沒個正形兒的他,顯出了少見的深沉模樣。

見識過巔峰,也經曆過落拓……

薑如意回味著這句話的意思,忽然明白了什麽。看來這季十三果然如自己之前所猜測的那樣,是個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她便沒有再問他究竟經曆過怎樣巨大的人生跌宕,這種刨根究底無異於戳人舊傷疤。

於是,氣氛驟然沉默下來。青石板的長街上,隻餘下二人一長一短的影子,以及腳下那篤篤的跫音。

直到季十三再度開口,聲音恢複了幾分戲謔,“不知道我這番推心置腹的招供,有沒有打消娘子心中的疑慮?”

“勉勉強強吧……”薑如意斜他一眼,道,“還不知道你的話幾分真,幾分假呢。”

季十三笑了笑,並未再申辯,隻道:“說起來,我有些好奇,你之前究竟懷疑過我是哪些人?”

薑如意清了清嗓子,如實道:“武林高手,王公貴族,通緝犯……”

季十三似有些驚訝,“前兩個倒還挺符合我的氣質,可通緝犯又是什麽情況,我這麽英俊瀟灑,哪裏像罪犯了?”

薑如意心想,你帶著傷偷偷摸摸跑到我這裏來,正常人都會懷疑你是通緝犯吧!

而她還沒來得及吐槽,那廂季十三已經擺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伸手點了點她,道:“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暗示我,太過英俊也是一種罪!”

薑如意:“……”

她已經開始懷念那個有些深沉的季十三了……這人能正常得稍微久一些嗎?!

折騰了一整天,薑如意感覺自己都快散架了。回到鋪子後,她吃過晚飯就直接回了房,一覺睡到大半夜。剛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卻忽然聽到外麵傳來隱約腳步聲。

阿黃和小明住在另一頭,怎麽著也不會經過這兒,這聲音必然出自是季十三。

薑如意立刻睜開了眼,瞌睡一掃而空。

沒想到吧,她雖然信了季十三的話,但不代表對他就已經沒了戒心!這就是她還沒有按出售的方案三——虛虛實實打太極法,即假意與對方和解,隻為趁對方放鬆警惕時,精準地尋找到破綻。

這不,才剛回來,某人就按捺熬不住有所動作了!

尋思馬上出去可能會被人發現,薑如意屏息等候,直到外麵的動靜遠了些,才起身打開房門,躡手躡腳地朝季十三所在的客房走去。

客房亮著微弱的光芒,果然還沒有熄燈,裏麵更是窸窸窣窣地傳出些動靜,十分可疑。薑如意蹲在門口,耳朵死死貼著門縫,想要聽得清楚些。

不料門根本沒鎖,她一失重,整個人直接滾進了房間。

抬頭一看,頓時傻了眼。

房間裏水霧彌漫,季十三正坐在浴桶裏,舒舒服服的泡著澡。他上半身**在外,凝著水珠,一眼看去,手臂到胸腹的線條肌理分明,勁瘦有力,竟是傳說中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竟然是這麽一幅畫麵,薑如意整個人都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季十三倒不見半點慌亂,反而雙手搭上浴桶的邊沿,笑眯眯地道:“娘子若是想看為夫,光明正大地看便是,合情合法的事情,何必躲在門口偷偷摸摸?”

薑如意聞言,立刻便明白過來,他泡個澡折騰出這麽大動靜,根本就是為了故意引她過來!自己這幾天的“偷窺”行為,一樣也沒逃過這廝的眼睛!

想到這裏,薑如意窘迫得漲紅了臉,卻還是嘴硬道:“少自作多情,我、我隻是不小心走錯了房間!”

季十三也不戳破,隻笑眯眯地道:“歡迎娘子多多走錯。”

薑如意不願再和他廢話,強自鎮定地扔下一句“我回去了”,轉身就往外走。還沒來得及邁出步子,卻見阿黃和小明急吼吼地往這兒跑。

“掌櫃的,你在哪兒!不好了,出大事……”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因為他們看到了正在泡澡的季十三,以及正欲倉皇離去,神情嬌羞且麵色紅紅的薑如意……這場景,若是“文豪”阿飛在場,怕是能直接腦補出一本書。

果然二人對視一眼,目光從驚奇變為了然。

而就在這功夫,身後傳來腳步聲,一個家丁模樣的人也跟了過來,在看到眼前的場景後,他很快也露出了同樣意味深長的表情。

薑如意恨不能馬上暈倒以緩解此刻的尷尬……

然而等她看清家丁身後的一口箱子時,不禁瞪大了眼,把什麽都拋在了腦後。

這不是她昨天才送去林家的箱子嗎?就連封條都還完好無損。

而這時,家丁已然開口:“掌櫃的,小人奉小姐之命,將珍珠粉如數奉還。”

薑如意如墮雲中,“怎、怎麽回事?”

“也不算什麽大事,就是咱們小姐不成親了,”家丁道,“小姐說事已至此,珍珠粉留著也無用,索性還給你們,銀子什麽也不必退了。”

不成親了?!

薑如意起初驚訝,隨後疑惑:這都不算大事,那在林家究竟什麽才算大事……

而這時,季十三也已然更衣完畢,衣冠楚楚地加入了對話,“如此突然,可是出了什麽變故?”

“也不算什麽大變故,就是小姐突然不想成親了。”家丁顯然是見過大場麵的人,說起此事麵不改色心不跳,“天色已晚,小人這便告辭了。”

“等等……”薑如意回過神來,還想說什麽,那家丁的身影已然步入夜色中。

季十三送了家丁幾步,及至回來,卻見薑如意正坐在屋前的台階上。裝著珍珠粉的箱子被她打開,裏麵的玉簪花苞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月色如水,流淌在花苞上,襯得它們越發嬌嫩如初。

她伸手拿起一朵,輕輕地摸了摸,眼底浮現出愛憐又惋惜的神色。最後歎了口氣,又小心翼翼地物歸原主。

剛才還活蹦亂跳的,現在怎麽突然失落了起來?

阿黃和小明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見他回來,立刻投來求救的目光。季十三用目光示意他們離開,自己則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她很久。

這樣的薑如意,季十三當真還未見過。

片刻後,他忽然一笑,若無其事地走到薑如意旁邊坐下,笑嘻嘻地道:“錢也掙了,貨也還了,這樣劃算的買賣竟然讓咱們給攤上了?你說,我算不算是你的錦鯉相公?”

他本欲逗薑如意開心,可薑如意垂著頭,卻依舊神情懨懨。

“能掙錢固然好,隻是……原本,這或許是個能讓脂粉鋪聲名大噪的好機會。”她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變低了幾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有了。”

薑如意原以為自己會很高興,可當她看到自己親手包紮好的花苞就那麽寂寞地躺在箱子裏,才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心裏的遺憾而惋惜,其實是要遠遠大過喜悅的。

口脂,胭脂,眉黛,珍珠粉……這些東西,看似修飾女子的容貌,實則同樣雕琢了她們的內心。女子因它們而美,因美而自信,因自信而容光煥發,脫胎換骨,就像林家小姐那樣。

它們值得被更多人知道並喜愛,而不應該就這樣在黑暗裏塵封。而林家這樣豪門大戶的婚事,本該是一次最好的,讓人知道了解並喜愛它們的機會。

而如今,隻剩下功虧一簣的挫敗。

見薑如意情緒低落,季十三微微斂了笑容,卻沒說話。他知道,這時候自己無論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這個小姑娘有話想要傾訴。縱然獨自一人背井離鄉來到這裏,平日裏又一副風風火火的能幹模樣,她也到底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果然,薑如意默然半晌後,低聲道:“上次你問過我是怎麽學會這門手藝的,其實那時候,我說的並不是實話……”

“哦?”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薑如意緩緩道,“從記事時起,我便在慈幼堂長大。在那裏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她生得幹癟瘦小,麵色枯黃,因而經常遭到其他的孩子的欺辱,罵她個子矮,罵她難看,用筆墨畫花她的衣服,往她的飯菜加辣椒……我目睹著一切,無能為力,卻也到底不甘。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藏書閣裏發現了一本醫書,其中許多篇目提到了以藥養顏的法子,我便沒日沒夜地翻看那些書,想把每一個字都烙進自己的腦海中……我尋思,隻要能她變得好看,就不會再受到旁人的欺辱。”

說著,她抬眼看向遠處如墨的夜色,深藏在記憶中畫麵隱隱浮現,投在夜幕之中。

“哇,醜八怪來了,大家快跑!”

“哭什麽哭?哭得再狠你也不會變好看啊,大家說是不是?”

“醜八怪,衣服上的大王八好看嗎?咱們可是照著你的模樣畫出來的呢!”

……

季十三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許久後才道:“後來呢?”

“那些醫書哪有這麽好背,再說,就算背熟了也沒有藥材給我去實踐啊,”薑如意突兀地笑了一聲,語氣中有些故意為之的輕鬆,“還沒等我讓她變美,她就趁人不備逃出了慈幼堂。”

“你呢?”季十三想到什麽,唇角上勾,“你也是逃出來的?”

“是啊,還是揣著醫書走的,”薑如意聳聳肩,“那地方孩子太多了,少一個兩個,也不會有人去追查。”

一個小姑娘兩手空空地離開慈幼堂,這期間輾轉經曆了什麽,不必多問也能想象。

季十三微微垂眼,“所以,你開這家脂粉鋪,其實是想讓更多女子變美?”

“算是在慈幼堂未能完成的夙願吧,人人生有美醜,這是無法自行選擇的,不該因此遭到旁人的欺辱。”薑如意輕歎道,“或許你會說,錯的不是她,而是欺辱她的人。可我的力量十分渺小,我改變不了這世上的每一個人,我能做的隻有用胭脂水粉,讓生來容貌不夠好看的女子從骨子裏變得自信些,從而不懼旁人的嘲弄。”

夜色中,薑如意麵容如銀盤一般皎潔圓潤,一雙眼更是明亮非常,仿佛映入了星輝萬千。

季十三一瞬不瞬地看著,下一刻,忽然笑起來。

他霍然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道:“不早了,早些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幹、幹什麽?”薑如意有點跟不上他的節奏。

“替我家娘子完成心願啊,”季十三揚眉道,“林家的婚事不是日日有,但讓脂粉鋪聲名大噪的機會,倒也不至於千載難逢。”

說罷他打了個哈欠,直直地往外走。

薑如意怔了怔,剛要發問,卻見他自己站定了腳步,於滿身的夜色中回頭看她。

“說起來,我曾聽說,南方有一種鳥名為鵠,小時形貌醜陋,毛色棕灰,常被人當做野鴨驅趕,而此鳥長成後卻脫胎換骨一般,雪頸霜毛,清貴出塵,再無人敢輕視半分。”他微微眯起眼,笑道,“我覺得你那個朋友,幼時相貌或許平庸了些,但長大後定然十分好看。”

薑如意麵上忽然一熱,倉皇道:“你都沒見過她,怎、怎麽知道?”

“猜的,”季十三粲然一笑,“因為我有個朋友,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