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的黃昏,季十三照例從藥材鋪回來,卻忽地掏出一本小冊子,獻寶似的在薑如意麵前晃了晃,一臉神秘加得意。
薑如意眼睛一亮,道:“寫好了?這麽快!”
“前三章而已,”季十三笑眯眯地道,“阿飛特別叮囑,一定要他最好的朋友薑薑第一個過目。”
回想起之前看阿飛酸文的慘痛經曆,薑如意接過小冊子的時候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擔心雙眼再一次受荼毒。然而等到真正翻了幾頁後,卻驚訝得瞪大了雙眼。
阿飛這水平何止是突飛猛進啊,簡直脫胎換骨,判若兩人!
在這個名為《江湖紀事之十三春》的故事在背景上和段青堯的說書差不多,講的也是男主行走江湖的傳奇人生。隻不過區別在於,這位江湖人物的性子十分特別,他雖然武功卓絕,難逢敵手,卻性子閑散不羈,對鋤強扶弱,行俠仗義半點興趣也沒有,每日隻是鬥雞遛鳥,看戲聽曲,外加屁顛屁顛地跟在女主身後,噓寒問暖,狀似舔狗。
然而男主想清靜,麻煩卻不斷地找上他,甚至找上他心愛的女子,終於逼得他出手,被迫卷入一個又一個事件之中。
而且文筆利落幹脆,又極為流暢,一口氣看到最後,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更要命的是,第三章的末尾,剛好就卡在男主衝冠一怒為紅顏這裏。薑如意翻完最後一頁,隻覺得心裏有個爪子在拚命撓啊撓,恨不得馬上鑽進阿飛的腦袋看看後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隻是她還來不及回味,小冊子就被湊過來的阿黃和小明搶去,三兩下翻完。
小明嘖嘖稱奇道:“你別說,這故事還挺勾人啊,我真想看看找女主麻煩的那群混蛋到底怎麽死的!”
阿黃解讀的角度比較獨特,“這種全世界我都不在乎,隻在乎女主一個人的感覺,連我這個大老爺們看了都有點心動是怎麽回事……”
季十三慢悠悠地搖著折扇,聽了二人的誇獎,臉上隱隱浮現出幾分滿意之色。似乎覺得不夠,又轉向薑如意,一臉求表揚地笑道:“娘子,你覺得呢?”
“故事確實很精彩,”薑如意忽然意識到什麽,伸手朝小冊子上一指,無語道,“隻是男主角叫公子十三真的好嗎?!”
“哦?男主也叫十三嗎?”季十三搖著扇子,麵不改色,“真是一個美麗的巧合呢!”
薑如意:“……”
好像生怕薑如意沒有發現玄機,阿黃小明聞言立刻很給力地捧場。
阿黃摸摸下巴,突然道:“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這本書的女主叫江似春,薑似春,薑如意……哎呀,這可不就是咱們掌櫃嗎?!”
小明一拍巴掌,“公子十三,薑似春,合起來可不就是書名《十三春》了嗎?!原來十三哥在話本裏還夾帶了私貨呢,”說到這裏,嘿嘿一笑,“不得不說……幹得漂亮!”
等等,從什麽時候起,自己的夥計全都站在季十三那邊,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了啊!
薑如意衝過去要打他,小明則老鷹捉小雞似的躲到季十三身後,還拉著阿黃擋槍。三人鬧了一會兒,季十三忽然不動了,在原地雙手一張,懷抱大開,薑如意腳下沒刹住,直接撞上了他的胸口。
“大庭廣眾之下娘子竟這般主動,”季十三伸手輕輕扶了她,笑眯眯地道,“……我喜歡。”
“噫!”阿黃和小明也跟著起哄。
薑如意的臉立刻不爭氣地紅了紅,再也醞釀不出之前那種張牙舞爪的氣勢了。
季十三見好就收,也不再繼續捉弄她,稍稍正色些許,“既然這稿子大家看了都覺得沒問題,我們就可以請景公子開始謄抄了,爭取在下月初開始作為贈品發放下去。”頓了頓,看向薑如意,“娘子,你這邊沒問題吧?”
薑如意比較習慣他正經起來的樣子,鬆了口氣道:“配方我已經調試完了,這幾天就能正式開始做了!”
季十三微微一笑,“那就祝我們馬到成功吧。”
很快,薑如意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製藥工作。在季十三的建議下,她這次不再閉關,而是直接在前廳角落裏開辟了一小塊兒展示區,將製作工序公開透明地展示出來,而後院那塊兒相對清淨的地方,便留給景玉卿安安靜靜地謄抄話本。
展示區開辟的第一天,就引發了客人們的圍觀狂潮。來買胭脂水粉的都是些小娘子,對於自己每日塗抹在臉上的東西是如何製成的,都頗有興趣。
見薑如意拿著一個稍大號的藥杵,一邊研磨,一邊往裏麵添加不知名的藥材,有人忍不住問問:“薑掌櫃,你做的這是什麽呀?”
“洗手檀香散,即將藿香、甘鬆、白芷、槁本、瓜蔞根、零陵香、白茅香、白檀香、楮桃兒、糯米等按一定比例調配,碾磨成細末,每日取一些洗手,不僅能去汙,還有祛風活血,潤燥澤膚的功效呢,”薑如意笑道,“配方是一位宮廷醫官記載下來的,年代稍遠,故而我略略做了些調試,讓它適合城裏的大夥兒使用。”
小娘子們聞言一個個眼睛瞪得大大的,無不露出興奮之色。
“祛風活血,潤燥澤膚?那可真是雪中送碳了!我前日還在和人說,近來天氣幹燥了些,都感覺手上皮膚沒有之前細膩了呢!”
“是啊,我過去都是拿豬油塗抹,把手弄得油乎乎的,效果還不怎麽樣!這東西若隻在洗手時使用,倒真真是太方便了!”
“薑掌櫃,啥時候開始賣啊,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們呀!”
……
薑如意邊幹活兒邊和她們閑聊,隨後又現場做了些玉容散和大豆煎,前者用來洗臉可以美白去斑,後者染發,可保發黑如墨。小娘子們圍在旁邊,興致勃勃地看她做完,然後一哄而上,把為數不多的成品搶購一空。
薑如意忙得喘氣的功夫都快沒有了,心裏卻美滋滋的。
原本還擔心公開展示製作過程會讓人把製法學了去,現在看來倒是不必有這樣的顧慮,事實證明,此舉不僅能讓客人們增進對這些胭脂水粉的了解,還能吊足了他們的胃口,實在是非常的一箭雙雕了。
忙忙碌碌過了一周,第一批洗手檀香散終於製作完畢,一共是一百份,每一份都用白色的小瓷盒妥帖地裝好,包裝得十分精致。
與此同時,話本的第一冊也已經做好,薑如意翻開的第一眼,便覺驚豔。裏麵字跡工整,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本書法作品,外麵封麵更不必多說,畢竟那可是她親自挑的,用的便是頗肖季十三的那張圖。
這個選擇讓某人得意不已,好一陣子每天都拿著那封麵在她麵前晃悠,邊晃悠還邊感歎:“哎呀呀,這公子十三也太帥了吧,你說氣人不?”
這不是氣人,是欠揍好嗎!每次薑如意都恨不得拿手裏的藥杵把他敲走。
如此雞飛狗跳地鬧騰了幾日,總算是到了計劃實施的大日子了。有了之前的種種鋪墊,洗手檀香散開賣當天,鋪子裏難得又有了人山人海的模樣,東西幾個時辰就被搶購一空。薑如意和季十三在櫃台後,一個收銀,一個發冊子,忙得不亦樂乎。
許多客人見狀便打趣道:“都需要季公子親自上陣了,看來這脂粉鋪的生意真是要大紅大火了!”
季十三笑眯眯地道:“婦唱夫隨,理所當然。”
隻不過相對於洗手檀香散本身,客人們對話本的興趣明顯不是那麽濃厚。很多人拿到贈品小冊子的時候都會露出“這是啥啊”的疑惑表情,然後將東西草草收入袖中。
薑如意雖然掙錢掙得合不攏嘴,但見狀還是不免有些憂心。畢竟這個“買脂粉送話本”的活動是她一拍腦門想出來的,可行性如何,她心裏也沒底。
萬一出了紕漏……
正憂心忡忡著,忽然感覺到一隻手覆上自己的發頂,輕輕揉了揉。她抬起頭,就見手的主人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道:“娘子放心,話本他們是沒看,一旦看了保準哭著喊著求後文。後續交給我,娘子等著數錢即可。”
原來自己在想什麽,他都知道。
薑如意心底騰起一層融融的暖意,心裏莫名安定了許多。
她還是別扭哼了哼,道:“話可別說太滿,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還沒說完,已被季十三笑嘻嘻地搶去話頭,“那我隻好把自己壓在娘子這裏抵債了,押多久……娘子說了算。”
薑如意臉一紅,偷偷擰了他一把,卻被對方抓住手,輕輕地握在掌心。
這種雙手交握的感覺對於彼此而言已然都不陌生,薑如意沒有抽開手,隻是任由他這般握著。一時間,二人之間陷入一種足以將周遭喧囂盡數隔絕開的,靜謐而甜美的沉默。
直到薑如意重新開口打破。
某個似有若無的疑慮在心頭盤換了太久,或許此刻是為自己找到答案的最好時候。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問:“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有些奇怪。”
“嗯?”季十三轉頭看向她。
“若是幫阿飛的話,咱們明明隻需要把話本給朱小妹就行了,為什麽要如此大費周章去和段青堯的搶人氣?”
上次她問季十三的時候,季十三說,因為自己“吃劍客無名的醋”。但誰都知道這隻是搪塞,直覺告訴她,背後一定有其他原因。
她本無意打探別人的私密,可不知怎麽,終究還是按捺不住。
話音落下,就感覺季十三握住自己的手驀然鬆開,但他卻並沒有立刻給出回答。
薑如意看著他,頓了頓,繼續道:“再說了,話本是話本,說書是說書,本就不衝突,若是街坊們既看話本又聽書怎麽辦?你如何有把握定能成功?”
幾番追問之下,季十三終於開了口,臉上卻依舊是帶著笑的,“才短短數月,娘子的思慮就已經如此周全了,實在讓為夫欣慰。至於娘子的顧慮,咱們不妨等上數日,相信很快就會見分曉。”
說了等於沒說……他依舊沒有正麵回答自己的問題。
薑如意執拗地盯著他,忽然問:“你……是不是跟他有什麽交情?”
“並無交情。”對視片刻,季十三淡淡收回目光,恰逢一個熟客前來寒暄,他便立刻迎上去,遠遠地走開了。
分明是在逃避。
薑如意沒來由地忽然氣惱起來,衝他揚聲道:“你心裏想的什麽,就一點也不能告訴我嗎?!”
季十三聞言腳下一頓,卻終究還是舉步而去,沒有回頭。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薑如意慢慢坐了回去,忽然覺得手邊成堆的銀錢也不能讓她提起興致了。
她突然發現,即便朝夕相處,日夜以對,甚至偶爾會有彼此情投意合的錯覺,但事實卻是,她自始至終都不曾真正地了解過季十三。
過去她對此並不在意,畢竟二人充其量隻算得上是“合夥關係”。可不知不覺間,她卻發現自己竟漸漸地在意起來,這種在意一點一滴地積累著,在心裏匯集意續難平的波濤。
他的來曆,他的身份,他的一切……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甚至固執地容不下半點隱瞞。
這種“得寸進尺”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薑如意也說不清,她隻知道,自己不甘心如此。
接下來幾日裏,季十三緊鑼密鼓地籌備第二本小冊子的同時,又大張旗鼓有了新動作。
他在前廳的進門處添了張小桌子,把鋪子裏所有的胭脂水粉都用小瓷盒裝了,在桌麵上碼得整整齊齊,連刷子海綿等化妝工具也都一一配齊,美其名曰“試妝台”。客人可以在此隨意試妝,以便於挑選出最適合自己膚色的胭脂水粉,而在旁邊晃悠的他也可以根據試妝效果,不失時機地進行推銷。
但歸根結底,此舉名為賣貨,實為收集八卦。
很快,城中小娘子們得了消息,閑來無事,便會叫上閨蜜一同前來,在試妝台前邊聊天邊研究妝容,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果然把這方小天地變成了城中最大的八卦集散地,甚至連“八卦四嫂”也被吸引,得空就來坐坐。
第一日,無人提及《十三春》;
第二日,無人提及《十三春》;
第三日,無人提及《十三春》……
而就在薑如意心裏隱隱有些著急上火的時候,第四日起,“公子十三”這個名字開始出現在小娘子們的口中了。
又過了幾日,甚至有人專程來問第一冊還有沒有剩餘,第二冊何時麵試之類的問題。
而第十日,重量級的“四嫂”更是為這裏帶來了關於段青堯的爆照性消息。
據說數日前,說書臨近開場的時候,段青堯突然毫無征兆地取消了原本的場次,事後更是告知觀眾,因為身體緣故將連續停止接下來一周,也就是三次的說書。
觀眾們雖然有些遺憾,但也給予了充分的理解,畢竟普通人,誰沒有個身體不適的時候呢?
隻是萬萬沒想到,一周之後——也就是昨天,重新登台的段青堯,卻是肉眼可見的水準大跌。不僅說書的狀態一落千丈,故事更是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後語。更要命的是,之前在大夥兒心目中那個英俊瀟灑,熱愛行俠仗義的劍客無名,也如同換了個人似的,變得自私小氣,部分時候甚至還有些猥瑣油膩。
男神的人設斷崖式崩塌,讓小娘子們的玻璃心碎了一地,買了月票年票的紛紛要求退,沒買的也嚷嚷著要粉轉黑。茶樓的葛掌櫃最近可謂是一個頭兩個大,但不知為何,段青堯本人卻始終未曾對此做出任何解釋。
而小娘子們對投入了無數熱愛的劍客無名粉轉路人之後,心靈空虛,便自然而然將目光轉向了同類型黑馬作品《十三春》上。經過對比她們發現,比起劍客無名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大俠來說,這個公子十三明顯更有趣,尤其是那種“我本不想當大俠,隻為你一人衝冠而怒”的感覺,簡直是分分鍾戳爆他們的少女心。
於是,數日功夫間,劍客無名就不再是大夥兒心目中的“國民相公”,而公子十三卻多了數不清的“公子夫人”。
薑如意在旁邊撿耳朵聽著,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這些小娘子換“相公”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隻是,她原本以為就算他們的法子見效,粉絲流向他們這邊也需要一定的時日,卻沒想到竟然是段青堯先自毀長城,給他們創造了機會。
總覺得,這一切是不是太過順利了……
薑如意把自己的疑惑和景玉卿說的時候,後者正在後院謄抄話本第二冊的內容。一支細細的狼毫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般,筆走龍蛇,行雲流水,一會兒功夫就抄好了一頁。
這些時日來,薑如意和季十三表麵上雖然一切如常,但心裏到底還是存了些隔閡。故而前廳無事的時候,她便會溜到後院看景玉卿作畫寫字。景玉卿這人知書達理,性情溫和,薑如意對他的感覺素來就不錯,加上最近又混熟了些,便越發把他當成是個可以說話的人。
聽了薑如意的話,景玉卿筆尖頓了頓,在一旁寫道:“你在生他的氣?”
“他每次都這樣,要做什麽,都是一個人悶頭算計好一切,換你你不生氣嗎?”薑如意托腮在他旁邊坐下,哀歎一聲,“我時常覺得,這人雖然看起來嘻嘻哈哈的,但從頭到腳都是秘密。而且這些事他若不想說,旁人怎麽問也無用,隻能幹著急。”
景玉卿定定地看著她,寫道:“看來,你很急於了解他。”
如同被戳破了心事,薑如意一愣,立刻麵色窘迫地否認道:“我了解他做什麽,他是我什麽人?我跟他連……”話已至此才發現不對,隻能匆匆打住,幹笑兩聲,亡羊補牢道,“那個,我的意思是……”
她憋了半天沒憋出幾個字來,而景玉卿已然目露了然,提筆緩緩替她接了下去,“掌櫃的是想說,你跟他連真夫妻都不是,可是如此?”
薑如意驚得瞪大了眼,“你……你怎麽知道?!”
景玉卿沒有回答,隻是眉眼微彎,眼底極為少見地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算了,你天天在這裏,什麽端倪都看不出反倒是奇了怪了,”薑如意轉念一想,又歎了口氣道,“此事本來也不是什麽機密,是為了堵住街坊鄰居的嘴而已。”
便將自己和季十三假扮夫妻的前因後果簡單和他說了說,嬉笑怒罵間盡是不自知的少女意態。
景玉卿將她的神色收入眼底,不置可否,隻默然半晌寫道:“關心則亂。有所期,便有所求。”
薑如意看著那幾個遒勁飄逸的字,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沒有。或許思緒已然觸到了那個答案,卻固執地不願向前,寧肯繼續滯留在一片眼前的雲山霧罩中。
因為往前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未知,可能是星辰大海,也可能是無盡深淵。
見她一副茫茫然的樣子,景玉卿心底歎息,有些事實在不該由他來點破,何況,若是可以,他寧肯她永不自知。
便轉而寫道:“你心中既然已經疑惑重重,又何必執拗於從當事人口中得到答案?”筆尖一頓,道,“答案,還可以自己去找。”
“自己去找……”薑如意順著他的話思考,眉間微蹙。
景玉卿頓了頓,補充道:“疑惑在哪裏,便從哪裏找。”
這下薑如意雙眼立刻亮了起來,興奮道:“對哦,我為什麽不能自己去茶樓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幹嘛非要等季十三那個混蛋告訴我?!”
這麽簡單的道理,她自己糾結了許久竟然沒有想明白,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
景玉卿這才微笑起來,徐徐將筆擱下,後麵的話已無需他多說。
薑如意大大咧咧地拍怕景玉卿的肩,道:“多謝多謝!不過你有話直說不就好了,幹嘛跟算命大師似的故弄玄虛?咱們都這麽熟了,至於這樣繞圈子嗎?!”
景玉卿依舊是笑,以此掩去眼中暗藏的失落。
薑如意謝過景玉卿,轉身剛走出幾步,想到什麽,腳下忽然一個急刹。
等等,茶樓?
那可不就是自己實施那個神秘計劃的絕佳場所嗎?!
於是她清了清嗓子,又小跑回來,湊到景玉卿身邊道:“景大師,我一個人去心裏沒底,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猝不及防聽到這個稱呼,景玉卿玉白的臉立刻紅了紅,旋即提筆倉促寫道:“這個稱呼……掌櫃的莫要取笑在下了。”
他是真急了,一行字寫得頗為倉促,以至於一筆好字都微微有些變形。
薑如意倒也是頭一次發現這個景玉卿一本正經的,逗起來還挺有趣,便笑道:“你隻否認了稱呼,沒有否認陪我去這件事,如此看來,便是同意了?”見景玉卿想要辯解,又趕緊道,“要麽讓我喊你景大師,要麽陪我去茶樓,二選一吧!”
景玉卿和她對視著,臉上的窘迫最終化為一抹無奈的笑歎。
“罷了,那在下便陪掌櫃的同去吧。”他提筆如是寫道,眼底無奈的笑意中,暗藏了幾分不為人知的真實的喜悅。
次日,季十三一早就去了藥材鋪。
鑒於最近《十三春》和公子十三齊齊聲名大噪,而“武陵飛飛生”這個馬甲又過於好猜,最近去阿飛那兒晃悠的人可不在少數,隻不過沒幾個是真去買藥材的,個個都心懷不軌,想從這位原作者嘴裏套出點後麵的劇情。
季十三知道阿飛素來耳根子軟,尤其在心上人麵前更是毫無原則可言,隻得往他那兒跑得更勤了些,並且叮嚀警告加恐嚇,勒令他不許劇透,尤其是不許劇透給朱小妹及其親友。
為此,他還特地請景玉卿量身定製了一張朱小妹的畫像,說要掛在阿飛的書桌前。臨走前,他十分得意地把畫像展示給大家看,薑如意和阿黃小明一同湊過去,隻見畫中一名嬌俏可愛的女子正站在攤子後賣豆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眼便可看出是朱小妹本人。
景玉卿的手筆自是不會差。
隻是豆腐攤子後掛著的旗子上寫的不再是“朱小妹豆腐”,而是五個觸目驚心的血紅大字:劇透沒老婆。
眾人:“……”
季十三一展折扇,笑眯眯地道:“區區不才,這五個字乃是本人親自所提。”
阿黃連連點頭道:“高,實在是高!換了我,保證一個字都不說!討老婆的事情,誰敢打馬虎眼啊!”
小明也道:“不光是點子好,十三哥這字也是骨骼驚奇,放在此情此景下,非常有震懾力和說服力!”
薑如意對這兩個怕屁精實在無語,剛想吐槽,一抬眼卻發現季十三正看著自己。與過去不同的是,他眼底沒有戲謔或者調侃的笑,平靜得如同一望無垠的深海,讓人看不出其中掩藏著怎樣情緒。
薑如意下意識就錯開了目光,心卻微微收緊。
兩人之間,果然還是變得怪怪的了……
而等她做好心理建設,重新若無其事抬起眼的時候,季十三已經卷好畫和他們道別離開了。
就好像一切如常。
薑如意坐在櫃台後發了好一會兒呆,隻覺胸口仿佛堵了什麽,感覺十分氣悶。直到看見景玉卿來了,她立刻跳起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走,去茶樓!”
景玉卿前腳剛踏進鋪子,後腳就被扯的原地轉了方向,甚至沒來得及反抗,就被迫原路折返。
二人很快消失在視線中,留下阿黃和小明你看我我看你,神態奇特。
阿黃默然半晌,道:“十三哥前腳剛走,掌櫃的就迫不及待地和景公子一道出門了……”
小明雙眉緊蹙,“還是手牽著手去茶樓……”
緊接著他倆對視一眼,“咱倆是不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薑如意拉著景玉卿來到茶樓門口站定,卻不進去,隻是四處張望。
一門之隔的茶樓裏,隻稀稀拉拉地坐了幾桌人。若不是門口還掛著今日說書的牌子,薑如意還以為是自己記錯了時間。
雖然早便聽說段青堯的人氣跌了很多,此刻親眼所見才發現……竟然到了這種程度了嗎?
景玉卿麵露疑惑地看向薑如意,似是在問她怎麽不進去。薑如意會意,衝他狡黠一笑,道:“不急不急。”見他額上微微沁出了汗,便順手從懷中掏出帕子遞過來,“趕緊擦擦汗,今日須得格外英俊瀟灑些才是!”
景玉卿稍稍瞪大了眼,眼底有驚詫的光芒亮起。而怔忪間,帕子已經被塞進了他的手中。他一點一點地慢慢握住,然而還來不及體味薑如意此言此舉的意思,答案便已然匆匆揭曉。
下一刻,薑如意已然興奮地衝他身後用力招手,“這邊,這邊!”
景玉卿一回頭,便見一人騎著雪白的駿馬款款而來。馬上那人紅衣如火,一顰一笑間無不透出颯爽之氣。
正是林語嫣。
他一怔,立時什麽都明白了。原來她這般熱絡,是在為自己做嫁衣裳。
想到方才那一瞬腦中竟莫名有了些不切實際的希冀,景玉卿自嘲一笑,掩去了眼中的失落之色。他想要將帕子還給薑如意,卻終覺此刻不太合適,頓了頓,還是將帕子暗暗地收入袖中。
而薑如意忽然不覺,已然湊過來低聲道:“幫你約了語嫣姐姐,不要太感謝我!”說著,見林語嫣將馬韁交給店小二,朝這邊走了過來,又迎上去一把摟住她的胳膊,道,“語嫣姐姐,這麽巧啊,我碰到景公子在這裏晃悠,還奇怪是怎麽回事呢。問他要幹什麽,他也不說,搞得神神秘秘的。看到你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嘿嘿。”
說著朝景玉卿挑挑眉,投去一個“我隻能幫你到這裏”的眼神。
這便是薑如意醞釀了很久的小計劃。
為了趕話本的進度,景玉卿這段時間沒日沒夜寫寫畫畫的生活她是看在眼裏的,思來想去,覺得一點表示都不給人家也實在說不過去。既然他不要身外之物,不如想辦法給他湊湊姻緣吧。
於是便趁著來茶樓的機會,替二人創造了一個絕佳的獨處機會。
若是換了尋常女子,聽了薑如意這番調侃的話或許會麵露羞赧,而林語嫣卻是大方一笑,道:“不愧是我的妹子,夠意思!”
卻沒想到習武之人天然力道要大於常人,這隨手一推,直接把薑如意推得失了重,接連倒退幾步,撞在身後一人的身上。
二人齊齊栽到在地,但奇跡般的,薑如意不僅安全著陸,甚至還在那人的身上彈了一下……
景玉卿和林語嫣忙過來攙扶二人,及至站起身,薑如意正待和身後那人道歉,卻驚訝地發現,那人竟是矮矮胖胖的段青堯。
難怪自己剛才覺得身下十分有彈性呢……
段青堯沒理會他們,隻低頭往外走,一身肥肉隨著他的步伐劇烈抖動著。薑如意注意到他肩頭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便立刻一把拉住,道:“說書馬上就開始了,段公子這是往哪裏去?”
段青堯回頭看向薑如意,發現並不認識,隻不耐煩地說:“人都沒了,還說個屁的書。”
說完甩開薑如意拔腿就走。
餘下幾人正疑惑地麵麵相覷,忽聽茶樓裏傳出一聲大呼:“段青堯,你給我站住!”
回身一看,隻見一人提著衣裾,正匆匆忙忙從茶樓裏跑出來。此人五十來歲,有些發福,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錦緞綾羅,正是茶樓的葛掌櫃。
見了薑如意等人,他倉促地點頭示意,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幾位可有看到段青堯?”
薑如意一指外麵,“剛朝那邊去了……他了犯什麽事?”
“哎!”葛掌櫃一跺腳,恨恨道,“這殺千刀的混蛋,卷了我的工錢跑了!”
說完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嗷嗷哭了起來。
原以為段青堯隻是行跡鬼祟,沒想到竟是卷款而逃。眾人一驚,林語嫣立刻道:“他沒走多遠,我去把他抓回來!”
話音落下,人已縱身躍上了房頂,閃電般消失不見。
片刻後,遠處出傳來一陣雞飛狗跳之聲,還伴著幾聲慘烈的哀嚎。
茶樓外的一群人伸著腦袋瞅著,雖然什麽都看不見,還是被這動靜震得抖了幾抖,彼此交換了一下眼底的膽寒之色。
正此時,卻見林語嫣拎著段青堯,大步流星地走了回來。
沒錯,是拎著。
段青堯在她手裏就像一隻圓肥的小雞仔,毫無反抗之力——也可能反抗過,但失敗了,畢竟眼睛上還印著一個大大的烏圈。
這過於壯觀的畫麵,讓路上的行人都自動讓開了一條道,目露驚奇。
薑如意轉頭拍拍景玉卿的肩,飽含同情地道:“以後千萬別和她吵架。”
景玉卿:“……”
林語嫣把人往地上一扔,拍拍手上的灰塵,道:“葛掌櫃,人抓回來了。”
葛掌櫃前一秒還坐在門檻上幹嚎,下一秒已經衝上去把人揪住,怒道:“欠我八兩銀子又一百零二文錢就想跑?還錢,立刻,馬上!”
眾人:“……”
薑如意忍不住問:“葛掌櫃是怎麽算得如此精細的……”
葛掌櫃隨身掏出一個算盤,啪啪啪地打了起來,道:“這廝當初人氣旺的時候,我有意請他在此常駐,便預付了他三個月的工錢,共計三十兩銀子又三百九十文,折合下來一天便是一兩銀子又十三文。現在他才幹了不足兩月這攤子就要撤了,所以還欠我十三兩銀子又一百六十九文,扣除我這些時候退票費,以及之前臨時取消說書給我帶來的精神損失費,便是八兩銀子又一百零二文。”
說著又重新打響算盤,開始算段青堯要在他這兒幹多少天的活兒,才能為自己贖身,那一串又一串的數字聽得素來愛錢的薑如意都覺得腦仁發痛了。
不愧是城中出了名的摳門掌櫃。
薑如意早先便聽人說過,這葛掌櫃平日裏連一個銅子都要跟人算得清清楚楚,能占的小便宜更是從不會放過,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小富由儉,大富由天,巨富就是不給錢”,因此風評十分不佳。
隻是葛掌櫃的話倒提醒她今天的正事兒了,便轉向段青堯道:“段公子,說起來,你這說書攤的生意原本挺好的啊,怎麽就突然一落千丈了呢?”
段青堯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左顧右盼的似是想跑,卻發現大門早被幾個小二牢牢把住了,便隻得沒好氣地掃了薑如意一眼,道:“關你屁事,無可奉告。”
話音落下,立刻往後縮了縮,因為林語嫣已經杏眼圓瞪,一副隨時要揍人的樣子。
葛掌櫃倒是立刻插言道:“薑掌櫃這便是明知故問了,現在城中誰不是知道,是你家公子十三搶了人家劍客無名的飯碗啊!”說到這裏,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段青堯一眼,“當然了,某些人自己不爭氣,被競爭對手嚇得自己崩了盤,倒也怨不得別人。”
這話實在有些陰陽怪氣,薑如意正欲反擊,那廂段青堯聞言卻忽然衝到他麵前,死盯住她道:“你是薑記脂粉鋪的掌櫃?季十三是你相公?”
“是、是啊。”薑如意被他的反應弄得有些莫名。
“什麽狗屁畫本子,什麽狗屁公子十三,真以為我怕你們?”段青堯卻忽然激動起來,大笑幾聲,“若不是你家那位好相公搶先一步,把我後麵未講的情節提前用在了話本裏,我又何至於措手不及,隻能靠自己編?”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葛掌櫃聞言也激動起來,“難怪自打你突然請假之後,觀眾都說故事變難看了,敢情後麵都是你自己編的?!所以,你那時候根本就沒生病是不是?那時候我派人給你送的價值二百零五文的水果怎麽說?不行,我得把這錢算進去!”剛掏出算盤,忽又想起什麽,“不對,季十三怎麽知道你後麵要講什麽?”
林語嫣揚眉道:“若劍客無名確有其人,江湖中自會有許多人聽過他的事跡。他段青堯可以拿來說書,別人如何不行?”
段青堯有些怕她,氣勢肉眼可見地弱了幾分,道:“十年多前的故事,現在還會有幾個人知道?我若不是偶然聽一個老人家說起,根本就不知道這號人!怪隻怪我運氣不好,剛好撞上個不僅知道,還記得特別清楚的!”
林語嫣還想說什麽,一轉眼,卻發現剛才最先提出問題的人,現在卻反而成了最沉默的那一個。
她用胳膊肘輕輕地推了推薑如意,道:“喂,你怎麽了?”
薑如意如夢初醒,衝她笑了笑,旋即一跺腳,咬牙切齒道:“該死的季十三,我就覺得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對勁,果然暗地裏使了手段!虧得今早他還裝模作樣地和我一起猜後麵的劇情,演得別提有多真了,看我不回去揍他!”
此言一出,就連守在門口的幾個小二也忍不住偷偷笑了。
沒想到薑如意盤問自己半天,就是為了這種無聊的“夫妻情趣”。葛掌櫃和段青堯對視一眼,表情都十分無語。
葛掌櫃招呼夥計們把段青堯帶下去,隨後敷衍地衝眾人一拱手,道:“沒什麽事在下就先告辭了。”
“誰說沒事?”而薑如意忽又叫住他,從懷裏掏出兩張票券,在掌心上敲了敲,道,“葛掌櫃,今天我和兩位朋友本是來聽書的,既然已經沒書可聽了,那這票你看……”
“別、別,現在退票多不劃算!”葛掌櫃一秒鍾堆起笑容湊了上來,搓著手道,“本店剛推出了新活動,憑說書券可兌換優惠套餐一份,內含頂級碧螺春一壺,果盤一份,小食一份,糕點一份,還附帶扇扇子捏肩等額外服務,價值足足一兩銀子呢!你看,既然大家都是老熟人,我、我再附贈一個套雜耍表演如何?”
薑如意回頭看向身道:“聽起來還挺有意思的嘛,倆都來了,要不然就坐坐?反正咱們也沒什麽事嘛!”說著還撒嬌似的搖了搖林語嫣的胳膊。
林語嫣和景玉卿對視一眼,今日本就是薑如意做東,二人自然客隨主便,便齊齊點點頭議。
台上,幾個小二姿態扭曲地表演著頂盤子,賣力是挺賣力,但因為太過滑稽,生生把一出雜耍演成了喜劇,引得茶樓裏原本零星分布的客人們都湊了過來,看得津津有味。
當小二打碎第三個盤子時,就連景玉卿都忍不住衣袖掩口,微微露出笑容。
站在周圍探頭看雜耍的人多了起來,略略有幾分嘈雜,他下意識扭頭看向一桌之隔的林語嫣和薑如意。林語嫣正彎著嘴角,目光專注地落到台上,而再往那邊的一張椅子上……不知何時竟已是空空如也。
倒也算不上全然空空如也,因為上麵還貼了一張紙條,歪歪扭扭地寫這一行字:“我有事先回去啦,你們自己安排,不用等我。”
見景玉卿目光一直落在這裏,林語嫣揭下紙條,在他麵前揚了揚,道:“這丫頭給我們創造機會呢,景公子,你說怎麽辦?”
沒料到她竟如此直言不諱,景玉卿麵色微微一赧,不自在地錯開了目光。
林語嫣卻越發湊近幾分,全然不顧周圍的人群,目光肆意地盯住他,笑起來,“這裏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你,你可別說,隻有你自己不知道。”
景玉卿聞言,霍然抬眼看她,而林語嫣卻不避不退地和他對視著,目光裏反而多了幾分戲謔的意味。末了,終歸是景玉卿先敗下陣來,垂下了眼眸。
“既然知道,卻不拒絕,便是覺得我也不錯咯?”林語嫣欺他現下無筆無紙,笑容越發明媚起來,故意道,“你不說話,我就權當你是默認了。既然如此,那我們還坐在這裏幹什麽?今日天氣這麽好,不如去城郊騎馬玩兒吧!”
景玉卿再次驚詫地抬起了頭,然而這一次林語嫣甚至不給他再多做一個表情的機會,便徑自站起身,一把拉起他的手往外走。
邊走還邊衝身後一臉八卦的吃瓜群眾道:“位置留給你們了,隨便坐!”
說罷已經拉著景玉卿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去。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這林家小姐可真是個厲害人啊!”
“可不是嗎?景公子看著這麽斯文,這日後兩人成了親,若是吵起架來……”
“不堪設想,不堪設想!”
……
林語嫣知道他們的議論已經一字不落地落入景玉卿的耳中,因為他連耳根都微微泛了紅,麵上神情更是窘迫不已。
可林語嫣卻禁不住微勾唇角。
她偏就愛景玉卿這副模樣,比起自己太過熟悉的那個他,這樣的他,實在太過有趣。
茶樓後院裏,段青堯十分不耐地劈著柴。然而一斧子下去,柴沒劈到,斧子卻不聽話地脫了手,猛地砸到自己的腳背。
他一蹦三尺高,捂著受傷的腳背在院子裏跳來跳去。
冷不丁地,身後傳來一聲銀鈴般的笑聲,明顯是出自女子。
段青堯回頭一看,隻見薑如意正靠在門框上,笑眯眯地嗑瓜子,不禁怒從心頭起,“你這人怎麽回事啊,攪黃了我的生意不說,我都自認倒黴了還至於專門來看我笑話嗎?快走快走!我警告你,別以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揍你!——喂,瓜子皮不許吐地上,我剛掃完地!”
薑如意早看出這個小胖子根本就是虛張聲勢,就他這笨手笨腳的模樣,別把自己絆著就謝天謝地了,便不緊不慢地笑道:“趕我走恐怕有點難了,畢竟我剛剛才找過葛掌櫃,用一張說書券買了你半日的時間陪我聊天,葛掌櫃答應得別提有多爽快了,說你向來能說會道,一定能陪我聊開心了。”說著看看周圍,“你沒發現,這兒的人都被他支走了嗎?”
段青堯朝四周環顧了一番,發現果然如此。他低低罵了句“死奸商”,然後忽然沮喪下來,走到台階上一屁股坐下,嗚咽道:“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啊,隻是想出個名而已,怎麽就落到賣身陪聊的地步了……”
“聊個天而已,賣身什麽的過了哈,”薑如意把沒嗑完的瓜子塞進荷包裏,在他旁邊坐下,一拍他道,“我看你年紀也不大,怎麽成天想著要出名呢?”
段青堯癟癟嘴,道:“你看我這個樣子,不出名,會有人願意多看我一眼嗎?”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薑如意不禁微微一愣。
然後在她的循循善誘下,段青堯斷斷續續地講出了其中的緣故。原來段青堯自小就生得肥胖渾圓,因此沒少遭到同齡人的排擠和冷落,故而等他稍稍長大一些,便立誌要出人頭地,從而得到其他人的關注和認可。
一次偶然機會,他從一個老人家嘴裏聽說了劍客無名的故事,便萌生了以這個故事為藍本說書的想法。他記性好,可嘴卻笨,故事分明都清楚記在了腦子裏,可一旦開了口,卻發現一個字都說不清楚。
為此他沒少吃苦頭。
這幾年來,段青堯獨自一人遊曆了許多地方。每到一處,他便當街擺起攤子對路人說書,從一開始緊張的話都說不出,後來的嬉笑怒罵,從善如流,這些變化不會在一朝一夕間突然而至,卻細水長流中,日積月累地改變著他。
而回饋他的,便是最初的無人問津,到漸漸有人圍觀,再到武陵城裏的風光無兩。
段青堯很享受那種站在台上,萬眾矚目的感覺。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觀眾眼中閃耀著期待,以及隨著自己語言所變化著的喜怒哀樂。這一分一毫的細節,於他而言都是一種鼓勵,一種明證。仿佛在告訴他:看,即便你長得很胖,模樣不佳,可你終歸還是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不是麽?
隻是沒想到,這片天地還沒在他麵前完全打開,就碎成了一地的玻璃渣,像一場倉促的夢……
薑如意聽完沉默了,沒想到這還是個挺勵誌的故事,而且這個故事裏季十三扮演的角色好像是反派的樣子……
隻不過,通過這番小小的接觸,她感覺段青堯這個小胖子似乎沒有之前那麽讓人討厭了,甚至有點招人同情。或許是因為從小因為他那段從小被同齡人歧視的經曆,於她而言並不陌生吧。
故事講完,段青堯耷拉著腦袋,又是一聲歎息:“哎,看來我可能真的不適合走這條路吧……”
“別這麽說!你的說書我聽過,又幽默又勾人,我隻聽了那一次就有被吸引了呢。由此可見,你不光努力,在這方麵也是很有天賦的,不要輕易否定自己啦!”薑如意便又把瓜子從口袋裏掏出來,遞給他道,“來來來,吃點瓜子開心一下!”
“我不吃,別拿這些毒雞湯灌我,有天賦又怎麽樣,還不是成現在這幅模樣了?”段青堯說到此頓了頓,瞥了一眼薑如意手中的瓜子,“——這是杜嬸子家炒的?”
“是啊是啊。”薑如意笑眯眯地點頭。
段青堯又瞥了一眼,左顧右盼地抓了一把過來,邊嗑邊道:“看來你也是識貨人哈,據我觀察,這武陵城裏的瓜子,就屬她家最物美價廉!”磕到一半想起什麽,清清嗓子,道,“那個……我雖然吃了你的瓜子,但那可不代表你就不是搶我生意的敵人了!況且你今日無事獻殷勤,必有陰謀!直接說吧,想從我這裏打聽什麽,反正我也不會告訴你的!”
薑如意不以為然地挑挑眉,“誰說我是來找你打聽事情的?”
段青堯斜眼瞥她,目光裏寫滿了懷疑。
薑如意笑道:“我是來聽你說書的。”
“啊?”段青堯是在有些意外,以至於剛塞進嘴裏的瓜子都直接掉了出來。
薑如意湊近他幾分,慢慢道:“有關劍客無名的所有故事,但凡你知道的,聽說過的,都一字不漏的告訴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