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乃缺乏家教
樓宇參天,市井沸雜,京城就像被用華彩布景層層裹了的戲台,富麗熱鬧得近乎失真。喧嚷的人聲被前行的馬車拉成難以辨識的雜音,像一種微妙的隔絕,越是熱鬧,越是隱秘。
眉目精致的少年掀開車簾,露出半個腦袋,開口:“丁鵬?”
“三少,何事?”駕車的男子微微側過頭來,恭敬道。
“還有多久才到?”
“大概半個時辰後就能到,要不三少您現在車廂裏小憩一會兒?老爺說您昨兒晚上睡得遲,特地囑咐咱在車廂裏燃了安神香,備了褥被。您隻管補眠,到了地兒咱自會喊您。”
霍改眨巴眨巴清亮的眼睛,默默感歎:年輕就是好啊,一晚上不過合了四五個小時的眼,大清早被拖起來卻也精神抖擻。哪像穿越前那個**子,不過熬夜寫個文,第二天起**班就能將離開被窩活活演繹出生離死別的悲愴。
“大哥想得可真周到啊。”霍改一臉純良。
丁鵬笑道:“那是,老爺對三少您,哪個時候不是體貼入微。”
“可惜大哥有事我卻無法為他分憂。”霍改遙望遠方,作悵惘憂傷狀。
“怎麽會?”丁鵬默默咽了口唾沫,總覺得眼前有個坑正等著自己一腳踏進去。
“昨晚我無意間提到嫂子,不知為何,大哥一下子便沉默了,看起來很是不快。”霍改可憐兮兮地望著這隻被萬思齊派來當跟班的倒黴娃,求解答,碩大的狐狸尾巴在身後一甩一甩又一甩。
“三少,莫非您不知道?”被當做突破口的丁鵬無比配合地上鉤了。
“知道什麽?”霍改死灰複燃的八卦之火劈裏啪啦燒得歡快。
丁鵬冷哼一聲:“也難怪,這事兒萬家人要有臉告訴您那才怪了!那沈家小姐嫁給我家老爺時,已先後招了三個夫婿,她那些夫婿一個賽一個命短,最長命的一個,也成婚不過三年便去了。整個蒙城,誰不知沈家小姐是個克夫的喪門星。”
霍改恍然大悟,難怪昨兒晚上萬思齊要把婚姻問題上升到生死的高度,這樁婚事已經不僅僅是賣身了,根本就是賣命呐!
丁鵬憤憤道:“也不知這萬老太爺的心是怎麽長的,居然能為了三間鋪子將親兒子推進火坑!虎毒尚不食子,有些人卻是連畜生都不如!”
替自家老板報完不平,丁鵬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罵的,貌似是眼前這位的父親,頓時汗如雨下,結結巴巴道:“三少……我,我……”
霍改卻是完全沒有意識到,剛剛自己被人指著罵爹了。轉而問道:“你說,大哥是不是特別恨萬家?”
“老爺的心思,誰能看得透呢。”丁鵬謹慎回答道。
霍改忽然又想起一茬,問道:“對了,你一說起萬家,我倒是發現件事兒不對。萬家那邊一般不是十天半個月就會給我來封信麽,怎麽這回都將近一個月了還沒動靜?”
丁鵬看著前麵的路,道:“咱不是一直都在路上麽,那邊就是想傳信也沒地兒傳去啊,估計等咱回到蒙城就有一堆信等著了。”
“哦。”八卦之心得到滿足的霍改隨意應了聲,施施然爬回車廂去了。
辰時,馬車抵達侍郎府。遞了拜帖,下人將霍改和丁鵬引進偏廳,奉上清茶,便集體撤離了。
“三少,估計陳大人要好一會兒才能得空兒召見您,您要不要先看看書消遣會兒?”丁鵬小聲開口道。
霍改為那刺耳的“召見”二字微微皺了眉,很快又恢複如常:“書給我。”
丁鵬打懷裏掏出本書來,恭敬遞上。
“詩集?”霍改眉梢微挑,這類書貌似不是自己的心頭愛吧,不過陳柏舟倒是挺喜歡讀這玩意兒的。“這書也是大哥吩咐你帶上的吧?”
“是。”
霍改不再開口,拎了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眼見已是到了午時,怒氣糟全滿的霍改“啪”的一聲將已經翻了兩遍的詩集扣在桌上,青筋直跳,陳柏舟你個不孝子,拿你爹當鹹魚晾是吧?
“三少,您可是餓了,小的這兒準備有糕點,您要不要用點兒?”丁鵬忙上前伺候道。
霍改眉頭絞起,悄聲問:“丁鵬,你說陳大人是不是在故意晾著我?”
丁鵬小小聲道:“應該不是,以我等門第身份,拜訪陳大人,等上三四個時辰,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
霍改默默望天,早知道當初就寫陳柏舟是個知縣了,地位差這麽多,實在是非常十分很傷感情啊!
“三少,您是不是先用點兒點心?”丁鵬又問。
“不,我不想吃東西。”霍改咬牙切齒:“我想寫文章!”
丁鵬伸手入懷:“小的這兒有紙筆。”
霍改微詫:“我靠,難道丁鵬你別名叫小叮當麽?我要什麽你掏什麽!”
小叮當獻上紙筆,沉默不語。
霍改汗噠噠:“你還是將紙筆收回去吧,曆史經驗告訴我,在別人家寫文章是很危險的,很找死的,很容易被主人抓包的。更何況你這還是白紙黑字地幹,給我八個膽子我也不敢寫啊。”
丁鵬默默收回筆紙,寫個文章而已,三少有必要說得這麽嚴重麽?
寫文泄憤是不成了,霍改隻得再次拿起詩集,準備看第三遍,哎,這麽一等就是四五個小時,多浪費任務時間啊。
指尖在書頁上劃過,忽而,福至心靈,霍改猛然起身,背手,望向窗外,雙眼微眯,笑容飄忽:“丁鵬,少爺我忽而想起一首詩,你可有興趣一聽。”
“小的自然洗耳恭聽。”
“陽數重時陰數殘,露濃風硬欲成寒。莫言黃**開晚,獨占樽前一日歡。”霍改朗聲慢吟,眉頭越加舒展。“如何?”
“好詩好詩。”丁鵬雖然不大能理解為啥自家三少要在五月底念**詩,但這不妨礙他當一個乖乖捧場的好員工。
霍改掃了眼丁鵬那模樣,但笑不語,爾等直男,自然無法體會以詩**人的樂趣。霍改將腦海中陳柏舟被N位大漢“陽X重得**殘,獨遭樽前一日歡”的畫麵緩緩擦去,眼波流轉道:“你可知這詩叫什麽。”
“小人哪裏能猜得到。”
霍改笑容**漾:“這詩叫《九日》喲~”
丁鵬麵對著笑靨如花的某人,默默扭頭,重陽的吟菊詩十首有九首都叫《九日》好吧,少爺您到底在樂嗬個什麽勁兒啊?!
“果然好詩。”有聲如風,清越而入。
霍改抬頭,果然是陳柏舟,躬身相拜道:“晚生拜見陳大人。”
“不必多禮。”陳柏舟笑問道:“不知此等佳句是何人所作?”
霍改笑容羞澀:“是去年學生重陽偶得,讓您賤?笑了。”
陳柏舟由衷讚歎道:“哪裏,此詩寓意甚豐,實在是難得的好詩。隻是不知萬公子為何會在這等時節吟重陽之詩。”
霍改心中道——當然是為了招待+召喚您啊!難道您不知道有一招傳說中百試百靈的小攻召喚術叫吟詩麽?難道您不知道凡小受吟詩,尤其是穿越小受吟詩,小攻必然出現在牆角下、花壇裏、窗戶外、房梁上等各處能充分領會小受驚世之才的犄角旮旯,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麽?
霍改開口道——“因為我樂意!”
陳柏舟:“……”
有丫鬟躬身而入,脆聲道:“老爺,酒菜已備好,還請老爺並萬公子移駕花廳。”
陳柏舟看向霍改,做邀約狀。
霍改含笑點頭,舉步跟上。還好你小子沒光請客不管飯,不然回頭爺絕對虐死你!
侍郎府修得雅致,太湖石疊成高高低低假山之間,是青白二色石子砌成的細長甬道,翠藤垂石,綠竹蔽天,碎花鋪地。
“萬公子,你可是喜歡**?”陳柏舟明顯還在糾結之前的那個問題。
霍改果斷搖頭:“不,萬花之中,我獨愛梅。”
陳柏舟的腳步頓住了,沉默了一會兒後才又開口道:“為何?”
霍改唇角勾起,笑容溫柔輕淡:“因為它是梅花,所以不得不愛。”
因為常穀風喜歡梅花,因為你的陳府別院裏種滿了梅花,因為萬仞侖折了梅花來玩的時候被你關進柴房裏整整三天。
陳柏舟的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過,口舌微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霍改知道,他說的是穀風兩個字。
霍改扭開頭,看著正午陽光下,在太湖石的陰影中開得更為絢爛的花。癡情的娃啊,隻要你有膽子拿爺當替代品,爺就有本事把自個兒升級成奢侈品。
兩人來到花廳,相對而坐。精致的酒杯,描了竹的青花,擱在各人手邊,載著瓊漿,暗香幽幽浮動。
陳柏舟自開飯時招呼了兩句之後,便不再開口,偶爾玉著瓷盤相碰,便有清越之音碎碎響起。好一場宴請,風雅無雙。一主一客,手舉筷動,都帶著幾分遵禮守儀,古風雍然。
霍改將嘴裏嚼了將近一百下的青筍艱難咽下,看著桌首那連動筷子都宛如提筆般寫意風流的陳柏舟,悔得腸子都青了。
當初自己為啥非要為了顯文采在寫陳柏舟的時候加上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啊啊啊?!這會兒好了,為了配合對麵君子那莊嚴啊,嫺雅啊,光明啊,堂皇啊的氣質,搞得自己麵對一桌子美食,強作文雅,味同嚼蠟。
霍改淺嘬了一口薄酒,夾了塊魚肉進嘴嚼了兩下,仍舊是被這氛圍給悶得不行。忍不住開口想說點什麽:“陳大人……”
陳柏舟將嘴裏的東西咽幹淨,擱下筷子,抬起頭來看向霍改,十指交錯,溫言問道“何事?”
看著陳柏舟那彬彬有禮的姿態,霍改心下一驚,隻覺得一桶冰水劈頭澆下,頓時透心涼,心陣亡。
別人可能不清楚,他身為某人的創造者卻是再清楚不過,每當陳柏舟對對方的行為感覺厭惡之時,他不會在麵容上表現出來,但是會有十指交錯這麽個習慣性動作。因為陳柏舟這個角色的設置本身不適合惡言相對是麵露猙獰,所以他當初才會特地設置了這麽個標誌性動作,以表達陳柏舟對萬仞侖那綿延不絕的鄙視之情。沒想到,這回卻是讓自個兒撞上了。
不過,自己也沒幹什麽啊,怎麽就觸上陳柏舟的底線了?這不才叫喚一聲麽,連話還沒說呐,他咋就厭惡上了?!難道說話本身就犯了陳柏舟忌諱不成?
霍改恍然想起,子曾經說過,食不語寢不言。兩人一張桌,這得算是私宴,身為一個有禮儀講風度的讀書人,吃飯講話那絕對得算是禁忌。這可不是盛行在飯桌上聊天的二十一世紀,況且自己嘴裏的東西還沒咽幹淨呢……
霍改仿佛看到一塊“沒家教”的牌匾“嘭”地一下砸到自己頭上,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也隨之“劈裏啪啦”地碎成了渣。
霍改的眉頭不可遏製地皺起,陳柏舟這家夥在禮儀規矩上就是個實打實的死心眼兒,講學論文的時候,自己再怎麽放縱都沒事兒,畢竟恃才傲物也算是文人風骨,但吃飯講話絕對得算是教養有問題。一旦自己這回給他留下了粗俗無禮的印象,這輩子恐怕都很難洗白了。
不行,必須找個辦法,將錯誤彌補回來!
霍改大腦瘋狂轉動:要怎樣,才能給自己吃飯開口按上個正當的理由?
霍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忽而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