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好姑姑

“你少來,小爺我今天這事管定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欺負月月嬸子,她不理你,就公報私仇。罷了,我也不和你囉嗦了”說著,用京劇裏的腔調稚聲稚氣、拖著腔調、抑揚頓挫地對周昆說:

“今日我等在這裏,有種你自己放馬過-來-呀!”

圍觀的群眾很多,但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巧雲、蘇雲等幾個丫頭片子,拚命拍起掌來,推波助瀾。周昆被人揭了老底,正要暴跳如雷,卻見虞鬆遠在圍觀人群的鼓噪下,突然唱了起來:

“小斑鳩,咕咕咕,我家來了個好姑姑。同我吃的一鍋飯呀,跟我睡的一個屋。白天下地搞生產,回家掃地又喂豬。有空帶我學文化呀,還帶動媽媽做衣服。媽媽問她苦不苦,她說不苦不苦很幸福。要問她是哪一個呀,她是下放來的好姑姑……”

蘇雲、巧雲及圍觀的少男少女,都跟著他們四人一起唱了起來,把緊繃的鬥爭氣氛,搞得輕鬆滑稽,圍觀的人都笑得前仰後趴的。佘文芳和於月月也被他們逗得眼淚都笑了下來,佘文芳笑罵道,“小王八蛋,壞點子真多。”

周昆氣得臉色煞白,堂堂政治隊長,連幾個十來歲的毛頭娃娃都擺不平。這麽嚴肅的階級鬥爭,被這幾個死小鬏搞得成了一場鬧劇,還怎麽領導人民群眾搞運動?可畢竟是些孩子啊,怎麽辦?

他正在左右為難,尷尬地思索良策時,忽然看到虞新河和虞新民,都抱著膀子站在圍觀人群中。而他們的幾個大兒子,象虞鬆路、虞鬆久、虞鬆明等,則都虎視眈眈地站在父親身後。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讓民兵傷了這幾個毛頭小子,虞老大、虞老二絕不會善罷幹休。

在虞家村,他畢竟是外來戶。他雖然有權,但也從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

於是,他大叫道:“虞老大,虞老二,再不管管你家這個無法無天的死小鬏,別怪我不客氣!”虞新河隻是麵無表情地看了看他,便理都不理他了。

父親的態度讓虞鬆遠深受鼓舞,他讓“胖墩”從豬圈圍牆上折下幾塊大青磚,四兄弟每人手握一塊,站起馬步,齊聲“嘿、嘿”地大叫著,虞鬆遠則伸出嫩弱的小手掌,先一下砍向自己左手握的青磚,青磚應聲斷裂成兩半。然後,又左右開弓,分別將另三人握著的青磚劈斷。

門前圍觀的村民們全者喝起彩來,蘇雲、巧去等,則都嗷嗷叫著起哄。

今天這禍,顯然闖得有點大。下麵,少年虞鬆遠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運動畢竟不是鬧著玩兒的,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父親。

這時,小嬸佘文秀拽了拽虞新河的衣角,虞新河這才對周昆說道:“老周,教授染了風寒一直病著,老陳病得也不輕,兩人差點熬不過這個冬天。鄉裏鄉親的,以後掃雪,我看他倆就不要去了。”

大家都靜靜地聽著虞新河說話,“這幾個臭小子不是覺得自己很能耐、很能打麽,那好,以後你就讓他們代替教授和陳老師受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也是加強對小孩子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的改造,這樣豈不是兩全齊美。”

周昆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明白過來了。這是虞老大在給自己台階呢,還不趕緊就坡下驢?於是立即說道,“這個主意好,這個主意好,就按虞老大的辦法辦。”

他又掉過頭威嚴地對虞鬆遠他們說,“你們幾個小混蛋,今天的錯誤是嚴重的,念你們年幼無知,人民群眾不和你們一般見識。從今天開始,你們代替教授和陳老師,和‘四類分子’一起參加義務勞動,好好接受教育改造。”說完,帶著那幾個廢物民兵,擠出人群,灰溜溜地走了。

一場已經發出通知的批鬥會,終於在虞鬆遠和他的兄弟們的死纏亂打和胡鬧下,無疾而終。在虞家村曆史上,這還是第一次。

憑什麽要勞動改造我們?虞鬆遠本來想反駁,甚至想大罵,“你這個老色鬼才應該接受勞動改造!”可虞新河卻似讀懂他的心事一樣,目光狠狠地向他一瞪,他終於把話硬生生給憋了回去,象泄了氣的皮球,感到沒勁透了。因為,他感到自己的英勇表現,弄出這麽個結果,效果太不理想了。

飛簷走壁、掌斷青磚這兩手,一下子震住了眾人。

這些民兵,其實都是老實的農民,周昆別看平時橫行霸道,其實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農村地痞。這些功夫以前他隻在《隋唐演義》、《楊家將》、《嶽飛傳》等評書裏聽說過,哪見過真實的,自然受到了震撼。

於是,從此開始,“虞氏四兄弟”威名遠揚,十裏八村的打群架的孩子,都繞村而行。就是成年人,也沒有人主動去招惹他們,甚至都會主動讓他們三分。

人群逐漸散去,虞鬆遠的母親和於月月這才敢打開門。虞新河兄弟和一些鄉親,一起進屋看望教授,於月月請大家坐下。虞鬆遠和幾個死黨,則將門前收拾幹淨後,也跟著走進來。

在他們齊聲高唱《好姑姑》時,教授就已經醒了,她已經清醒過來,剛才外麵的對話,他都聽到了。於月月又把這幾天搶救她和陳老師的事,一一告訴了她,教授老淚縱橫,啜泣不已。

舒同心疼地走過去抱著倚著床頭的奶奶,也陪著流眼淚。虞新河坐在床前,給教授號過脈後說:“教授,你不要太傷神,好好保暖,千萬別再凍著。火盆再生旺一些,再過幾天,怕應該就沒事了。”

教授含淚道:“虞老大,虞老二,太謝謝了。沒有你們兄弟倆,我這把老骨頭,今年就交待給這場大雪了。”

王鳳也淚水漣漣地說,“幸虧虞大哥開的方子,虞小哥半夜冒著大雪去縣城拿藥,老陳總算也熬過來了。”

虞新河說,“你們都別太見外,這個謝我們兄弟倆可不敢當,就謝你兩家的舒同和陳嵐吧。是他們兄弟四個,用小拳頭保護了你們。”教授疼愛地摸著孫子的頭,眼含熱淚,無語咽噎。王鳳也把陳嵐抱在懷裏,疼愛個不夠。

教授忽然在**坐直身子,莊重地說,“虞老大,虞老二,你兄弟二人是仁義之士。今天我有一事相托,請千萬不要推辭。”

虞新河坐直身子,“教授您請講!”

“我和老陳兩家,都是戴罪之身,朝不保夕,不知哪一天,就會撒手去了。”

教授喝一口水,又說道,“自下放以來,幸得你們兄弟倆不吝相助,才苟延殘喘至今。我老了,老陳也病入膏肓。尤其是我們,孤兒寡母三人,有今天沒明天,不知能不能熬得過去。如果我和月月、老陳和王鳳有什麽意外,請你兄弟倆人,一定要把舒同、陳嵐、小靜撫養成人!”

說到這裏,教授、於月月和王鳳都已經泣不成聲。

下放以來的種種遭遇、辛酸全都湧上心頭,讓她們悲從中來,讓她們實在看不到未來,看不到希望。佘文芳和佘文秀姐妹倆,也陪著她們一起流淚,並不停地安慰教授和於月月、王鳳。室內很多村人,也都陪著她們流淚。

教授又對舒同、陳嵐和陳靜莊重地說,“你們三個孩子,現在就跪下給你們的兩個幹爹叩三個頭!從此以後,你們就是他們的孩子,就是虞氏家族的一員,不管山高水長,路有多險,你們兩位幹爹永遠是一座大山,是你們危難時刻的唯一倚靠!”

舒同很懂事,他嗚嗚地哭著,將兩張凳子擺好,將虞新河、虞新民夫婦請到凳子上坐下。然後拉著陳嵐、陳靜,三個孩子並排著,麵向虞新河和虞新民夫婦,莊重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

……

從這天開始,舒同、陳天、陳靜就正式成為虞新河、虞新民的義子、義女,周昆等人,也沒有再來找他們的麻煩。這個由四個家庭組合起來的大家族,也度過了自於月月和王鳳下放以來,最大的一次危機,笑容又慢慢回到她們兩人的臉上。

難熬的冬天,終於慢慢地過去,天漸漸不再那麽冷了。教授和陳老師的身體,隨著氣溫的升高,竟然奇跡般地慢慢好了起來。但虞新河、虞新民兄弟倆,仍定時給他們把脈,繼續吃了一段時間的湯藥。

蘇北冬天奇冷,春天升溫也快。從四月份開始,緩過勁來的於月月和王鳳,開始把自家的菜園掇弄得是風生水起,瓜果蔬菜豆角秧兒生機盎然。門前的樹上,菜園的柵籬上,都爬滿葫蘆苗兒。路邊、溝沿的拾邊地兒,她們都種上南瓜、西瓜、菜瓜。她們甚至幫助、指導佘文芳與佘文秀,科學種植蔬菜,這很有點讓人吃驚。

她們也都是聰明的女人,剛搬來農村時不會勤儉持家的尷尬很快便成為曆史,知識女性的優勢,便慢慢地顯露出來了。種菜、種瓜、種果樹,甚至自留地裏的麥子,都開始象她們一樣,都長得嫩綠嫩綠的,嬌嫩而富有靈性。

到萬物複蘇,春暖花開的時候,教授的身體也已經基本痊愈,能自己到室外慢慢行走了。陳老師咳血的毛病,由於虞新河兄弟倆的悉心調理,也慢慢地有了好轉。

更讓他們舒心的是,由於虞新河、虞新民兄弟收舒同和陳嵐為義子,幾家已經真正成了一家人,那些打寡婦於月月主意的人,是徹底死了心。房屋旁邊大道上無事閑逛的人少了,夜裏莫名其妙的敲於月月東頭房窗子的聲音,再也沒有出現過。

到夏收時,虞新民作為第六小隊隊長,忙著組織麥收。小隊幾百畝麥子,平均畝產四百多斤,全部達到了“上綱要”(注,畝產400斤)標準,扛回了公社的糧食生產先進紅旗。

原來,大前年春播前,針對蘇北大田作物粗放種植的習慣,教授經過閱讀和總結各地經驗,向虞新民提出建議,建議改變撒播種植小麥的習慣,采取分壟、分行集中種植、分階段施肥的方法。既可以增加通風、透光,又可以促進分蘖,提高產量。

虞新民前年當年便在四家的自留地裏,進行了試驗,果然畝產提高了1/2至1/3。這可不得了,全小隊四百多畝麥子,如果全部提高這麽多,可就全部“上綱要”了,有的好地塊甚至能過“黃河”(注,畝產600斤)了,交公糧後,全村剩下的糧食也絕對夠吃了,還怕什麽春荒。

於是,去年底種植春小麥時,六小隊完全按照教授的建議,在全小隊六百多畝麥地裏全部進行試種,果然,今年夏收嚐到了甜頭,第六小隊產量大幅提高。大隊書記周建國聞信,大為吃驚,立即帶人來總結經驗。決定從明年開始,在全大隊推廣。

周建國是個雷厲風行、很有魄力的基層幹部,看準了的事,說幹就幹。

果然從第二年開始,便普遍推廣至全大隊。第三年逐步推廣至全公社、全縣,使全縣糧食生產上了一個大台階,全部達到了“上綱要”標準,成為全省糧食生產先進縣。省報還專門報道了此事,但記者卻遺漏了教授這個“四類分子”的重大貢獻。

對此,虞新民頗有歉意,經曆過風風雨雨的教授自然不會當回事,隻是一笑了之。當然,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