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3章 病狼
又是毫無用處的一天過去了,除了交戰雙方各自在淮安城牆根處拋下幾百具屍體之外,在沒有任何值得紀念的戰績。
山東軍依舊將淮安城守得固若金湯,而建州軍還是沒有能爬上城牆。
在距離淮安城十餘裏地的馬頭鎮,準塔老營裏。傷兵如同流水一般被人從前線抬下來,到處都是清軍軍官們憤怒的咒罵聲,既是在咒罵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士卒,又是在咒罵那些隻知道做絕望抵抗卻死活也不肯投降的山東軍:“該死的混帳東西,你們就是這麽打仗的,咱們建州勇士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咱們建州什麽時候打過這種鳥仗,老汗王若是還在,你們一個也別想活。就算是先帝爺在的時候,你們也要受到軍法的處置。”
“漢狗,你們這群漢八旗的****奴,平日裏吃飯的時候比誰都狠,正要你們出力的時候,退得比誰都快!”
“山東軍,****的山東軍,等到破了淮安,爺爺一個也不放過,都屠殺幹淨。”咒罵的人大約還覺得不解起,繼續道:“等打進城去,三日不封刀,定然要殺個痛快……你們這些退下來的膽小鬼,今後若是入城,可沒你們發財的份兒。”
被軍官們一通罵,漢軍旗的士兵也就罷了,反正他們在我大清一直都低人一等。可若是換成往常,剽悍的建州兵可不認著黃,早就回了嘴,然後紅著眼嗷嗷叫著提著兵器投入再一次衝鋒。
但今天大家卻顯得異常的安靜,撤退下來的士兵們東一群西一群地立在道理兩邊,默默地看著抬著傷員和死屍的隊伍在眼前拉出一條長龍。所有人的表情除了麻木,有的隻是疲憊。
這樣的情形他們這些天見得實在太多了,看著熟悉的同伴清晨出發的時候還生龍活虎,到晚間,卻隻剩下一具冰冷的軀殼,這個時候,往日不可一世的建州軍終於認識到什麽是生死驟急,什麽叫死生無常。
在這種殘酷的戰場上,士兵隻不過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數字而已。
這樣的感覺簡直叫人發瘋,所謂軍隊,所謂勇士需要一場接一場的勝利來喂養。如果沒有勝利,就算隻天兵天將,也會很快跌落到凡間,成為一具具行屍走肉。
“再這麽下去,建州軍真要完了……或許,會變成和普通漢軍旗沒有什麽區別的普通部隊吧?”準塔站在空地上,目光憂傷地看著前麵那一群默默佇立的士兵,心中突然有個念頭,建州八旗的精氣神在這為期將近一個月的激烈攻城戰中已經消耗幹淨,再也恢複不過來,恢複不到剛入關時,一片石大戰的那支睥睨天下的無敵雄師。
夕陽西下,照耀而下,黃河水嘩嘩流淌,千萬點金光奔湧咆哮,定睛看去,直如一泓融化的銅汁,風從黃河和洪澤湖吹來,帶著炎熱的暑氣。
身邊的兩個衛兵已經熱得滿頭是汗,頭盔早已經摘來,托在腦後的小辮子濕漉漉地亮著,顯然早已經被汗水沁的透了。
餿臭之氣從軍營裏蒸騰起來,即便是大風也無法將之吹散。
一切都是燙的,黃土地麵,身邊的旗杆、帳篷,身上的衣甲。
可準塔還是覺得冷,被風一吹,他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已經佝僂下去的身子微微顫抖。
看到主帥的不妥當,一個侍衛伸出手來:“額真,你身子不好,還是回帳篷中去吧!”
沒有回話,侍衛感覺自己觸手處是嶙峋的臂骨,心中咯噔一聲:準塔怎麽瘦成這樣了,想當初,他可是軍中出了名的壯實啊!
想到這裏,又定睛看去,卻見準塔的一顆腦袋被白色的紗布裹得嚴嚴實實,隻露著一雙眼睛在外麵,看起來甚是滑稽。
而那雙眼睛,又因為長期的病患的折磨變成了黃色。
一種不好的感覺從心底升起:難道準塔的傷一直沒有好?
一個月前,準塔身先士卒帶著幾百騎渡過黃河奇襲清江浦,打開了淮安門戶。本以為淮安大門洞開,必然如熟透了的果子一般落到我大清軍隊的手中。
卻不想,就在準踏抵擋淮安城門的那一刻,明狗山東軍的新統帥劉春不但沒有如喪家之犬一般逃跑,而是帶著大軍出城迎戰。
山東軍出城接戰的人馬雖多,可準塔卻並沒有放在心上。
山東軍是出了名的懦弱,想當初我大清軍攻掠山東的時候,劉澤清這個懦夫一箭不發,就帶這十萬大軍倉皇南逃到淮安,拱手將整個山東交給了建州勇士。
這一次,他們出戰,估計也就是做個樣子,然後輕易被我建州軍擊潰了。別說山東軍,這幾年,明朝九邊重鎮的邊軍不也被我大清打得潰不成軍,更別說戰鬥力比起九邊鎮軍差上一個檔次的山東軍了。
可事實卻給了準塔一個極大的打擊,那一戰山東軍可謂是人人用命,用以命換命的方式,硬生生地將準塔的幾百精銳打退了。
這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這個劉春根本就不是什麽喪家之犬,而是敢於弑夫殺兄的狠人,惡狼。
那一仗實在是太慘烈了,準塔所率領的前鋒部隊有一半人馬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而他又被人一箭射中了腮幫子。
據說,明軍射出的那一箭不但是三棱破甲錐,直接射斷了準塔的兩顆大牙,上麵的倒鉤還將他的一塊肉給帶出了出來。
如此一來,準塔麵上就出現了一個大窟窿,透過血肉模糊的臉可以看到裏麵白森森的牙齒,當真是可恐可怖。
那一戰之後,準塔就開始發起了高燒,整顆腦袋都腫得大了一圈,然後裹在腦袋上的紗布就沒有取下來過。
準塔的傷勢直接關係到淮安戰事,軍中大將軍都在關心他究竟傷到什麽程度,可準塔總是強提起精神四下巡視,然後對人說自己的傷已經好得完全。
可是,作為他的切身親衛,他卻是知道,準塔其實一直沒有什麽好轉。經常發燒,湯藥一碗接一碗地喝,弄的整個帳篷裏全是藥味。另外,準塔每次換紗布上藥的時候都是一個人躲在帳篷裏,也沒有人看到那傷口究竟惡化到何等程度。、
……
那親衛扶著準塔進了帳篷,鼻端依舊是熟悉的湯藥味道。
不過,今天卻多了一股臭氣。
那侍衛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心中又是一震:難道……
這味道他實在是太熟悉了,任何一個在戰場上呆過幾年,打過幾仗的人都知道,這是——腐肉的氣息。
難道……準塔的傷口已經成了壞疽?
想到這裏,那親衛扶著準塔的手顫抖起來。
……
感覺到侍衛顫抖的雙手,聽到他**鼻子的聲音,準塔也意識到什麽,猛地轉過頭狠狠地盯來。
眼睛裏全是綠光,就仿佛一頭困獸伏在暗處,正要擇人而噬。
他個聲音聽起來仿佛很柔和,卻帶著無邊的殺意:“你在怕什麽?”
“沒……沒……額真……你已經累了一天,該歇息了。”親衛說話已經不囫圇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準塔也是一頭狼,一頭受傷的狼。
而受傷的狼卻是真危險的,作為一個曾經的獵人,他知道這種受傷的野獸在感到痛楚和威脅的時候會張最嘴巴亂咬,無論敵我。
聽到親衛關心的話,一刹間,準塔眼睛裏的綠光消失:“你出去吧!”
“額真,你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要不我去替你弄點過來,想要用些什麽?”親衛蓬蓬亂跳的心平穩了許多,小心地問。
“不用,沒胃口。”準塔:“你也累了,去吃點東西吧,辛苦了。”
“不辛苦。”親衛心中一暖:“額真放心,這淮安城堅持不了幾天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準塔揮了揮手,打發掉那個親衛。
親衛出了帳篷,門簾子一關上,帳篷裏頓時陷入了黑暗。
摸了摸帳篷的帆布,很燙手。
曬了天,帳篷裏想必已經悶得像一口蒸籠,可準塔卻感覺不到任何懊熱,身上甚至沒有出一滴汗水,手腳軟綿綿地怎麽也提不起勁來。
又摸了摸中箭的左腮,木木地,沒有任何知覺。不但那裏,就連整張臉也是麻木的。那感覺……怎麽說呢,就好象……記得那一年自己才六歲,小弟才四歲還活著。小弟是家裏最頑皮的孩子,有一天他不知道從哪裏摘來了一把漆樹葉子趁我睡覺的時候將樹葉汁塗了我一臉。
然後,我的臉就腫得像個發麵饅頭,十餘天才消下去。
後來,小弟得病死了,死因很簡單。在玩耍的時候被釘在牆上的一顆釘子劃破了臉,發燒半月……如今,他的骨頭隻怕都已經爛了。
如今,我也傷了臉,難道也會是同樣的死法?
想到這裏,準塔心中一陣憂傷,忍不住捏緊了拳頭:不,我不能倒下,我若是一倒,這支軍隊怎麽辦,淮安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