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章 七不可立

這是冒襄第一次處理日常政務,作為史可法的幕僚,掌握機要。接觸的東西多了,頓覺眼界突然開闊,而這一且都不是從前的書齋生活或者複舍士子‘私’底下臧否人物,檢討國政所能得到的。

處於兵部核心決策圈,日務繁雜,一忙起來,對於董小宛的思念之情仿佛也輕了許多。與之相反,他卻感覺到渾身都充滿了力氣。

對於冒襄做史可法的幕僚,深切地參與到留都朝廷的重建之中,已經老病得快要走不動的冒起宗也是非常鼓勵的。他的思路和方以智一樣,就是讓冒襄先在新朝占一個位置,蓄養人脈,獲取名望。等到新君登基開恩科的時候,再考個進士,點翰林。

到那個時候,冒襄已經是留都兵部的重要人物,且又為東林立下汗馬功勞。主考官於情於理,都會取了他。至不濟,二甲靠前的位置還是可能的。

所謂科舉糊名謄錄製度,對於在八股文有‘精’深造詣的冒襄來說根本就不算是問題。他的文章已經遍及天下,任何一個考官一拿到他的卷子,即便糊了名字,也能一眼將他認出來。

史可法早就聽說過冒辟疆的名字,對於他能夠入自己的幕中,還是非常高興的,也委以重任。

不過,冒襄覺得這還不夠。自己至少還需要做出一件大事,才能入得了史部堂的眼,得他的提攜。

問題是,機會究竟在哪裏?

冒家在南京本有宅子,來南京之後,冒襄和父母、妻兒都住在一起。隻每日清晨到兵部當差,如果史尚書那裏的事務沒處理完,他還要去史府。

南京畢竟是故都,別的不多,就是勳貴和吃官家飯的人多。今日上午朝堂上所發生的一幕,很快就傳到了兵部。

冒襄敏銳的感覺到在立潞還是立福的問題上,如果自己能夠參與其中,那就算是擠進東林核心圈裏。

所以,當天下午他並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去了史府,有意無意地在史可法跟前晃。

史可法依舊是一臉憂慮地坐在書房的案前,鋪開一張紙,提起畢‘欲’要寫些什麽。可想了半天,遲遲不能落筆。

冒襄走到史可法身邊,給硯台續了點水,慢慢地磨起墨來,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問:“部堂這是要寫公函,還是‘私’信。若是公函,晚生可以代勞。”

“也不算是公函,當然也不是‘私’人信件。今日朝堂上的事情,想必辟疆你也知道了。”

冒襄點點頭,道:“晚生在兵部當差的時候,也聽同僚說了,馬瑤草屬意福藩。不過,這都是以訛傳訛,晚生也就是聽聽罷了,並不當真。”

史可法苦笑:“此事卻是真的,馬瑤草雖然沒有怎麽說話,可盧九德和劉孔昭卻一心擁立福王,想必馬瑤草也是同樣的心思。”

冒襄緩緩道:“聽說盧九德當年在宮中‘侍’奉過老福王,他要擁立福藩也可以理解。至於劉孔昭,他是‘操’江總督,和盧九德過從甚密,他要擁立福王,也不奇怪。隻不過,士英要立福藩,晚生覺得沒有什麽說得過去的理由。”

說罷,一池墨汁已經磨就,冒襄笑問:“部堂這是要給士英寫信?”

聽到這一句問,史可法目光變得尖銳起來,亮晶晶地看了他半天,才緩緩點頭:“老夫很早就聽說過複社四公子,方密之又在老夫麵前極力推薦辟疆,說你有經天緯地之才。老夫還有些不信,今日某的心思卻你猜了出來。辟疆果然是個人才。”

“學生惶恐。”冒襄裝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部堂給士英寫信,想必就是看到馬‘侍’郎今日在朝堂上擁福的態度不太堅決,想爭取一下。此事關係甚大,學生先告退。”

“不用,辟疆你是我東林君子,老夫信得過。且你又入了我幕中,老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史可法將銳利的目光收了回來,變得平和,苦笑道:“某這兩日心緒也極是煩‘亂’,帝位空懸,再不能這麽下去了。老夫想給馬瑤草寫一封信,闡明福藩不可立的理由。隻不過,這一提起筆,卻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理由。辟疆你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你覺得這封信老夫該怎麽寫?”

聽到這話,冒襄大驚,連聲道:“部堂不可,部堂不可。”

史可法不解:“此話怎講?”

冒襄急道:“部堂你這封信一寫,若是馬瑤草能夠體會到你的一片為國赤心,幡然悔悟,轉而擁立潞藩還好。若馬士英另有心思,或者有萬一,部堂這封信一旦落到他手,豈不授人予柄。”

他心中忍不住有些發急:史憲之史尚書也太迂腐了,擁福還是擁潞,說穿了就是奪嫡之爭。古往今來,不知道多少人在這種事上鬧得身死族滅。你若是要立潞,直管去做就是,哪用得著那麽多顧慮。這樣瞻前顧後,反將事情越‘弄’越麻煩。

“笑話,什麽授人予柄,無論立誰,老夫都是出自一片公心,何懼人評說。”史可法不以為然:“若是我等一味用強,擁立潞王,致使馬瑤草、盧九德、劉孔昭等人不滿,恐啟兵端嗬!所以,這事老夫得同馬士英說得明白,希望他能以國事為重。福王昏聵,不是明君之相。”

“部堂……”

史可法擺手打斷冒襄:“辟疆,你是文章快說,替老夫想想,福王不可立有什麽理由?”

冒襄很是無奈,不過,他隻不過是一個幕僚,沒有決策權。既然史尚書這麽說了,他隻能點點頭,思索片刻,侃侃道:“福藩不可立的理由有七,一貪,二‘**’,三酗酒,四不孝,五虐下,六不讀書,七幹預有司。”

其實,這七個罪名根本就不算是什麽罪名。

首先,貪字就談不上。明朝的王爺因為不能參與朝政,又不能經商。被朝廷當成豬養。而朝廷每年的俸祿隻有那麽點,明朝末年,國家財政破產,很多藩王的俸祿已經好幾年沒發了。沒有錢養活自己,藩王們隻能自己想辦法,比如讓百姓依附在自己身上避稅,比如兼並土地、‘騷’擾地方。

福王以前在河南的時候這麽幹過,難道潞王就沒幹過,桂王他們估計也有此等劣跡,正要治罪,全天下姓朱的都跑不掉。

不過,這個貪字倒是真的。

其次是‘**’,這事怎麽說呢,作為一個王爺,誰沒有三妻四妾,正常男人喜歡這種事情可以理解,真拿這說事,未免牽強附會。

第三酗酒,喝酒喝醉算什麽鳥事。

不孝這個罪名,冒襄的意思是,老福王都被闖賊給煮了,你還喝酒、玩‘女’人,而不是哭得昏天黑地,那就是大大的不孝。

虐下,別說一個王爺管教手下,就算是普通士紳,打犯錯的手下一頓,也不算是個事兒。

不讀書,一個王爺又不能參加科舉考試,讀書幹什麽用,想研究治國方略嗎?意‘欲’何為?

“幹預有司”這個罪名,更算不得什麽,什麽叫幹預,什麽叫不幹預,這也沒有嚴格的界限。一個藩王在封地肯定要和地方官打‘交’代,遇到事,脾氣一來,難免要耍耍皇室的威風。

所以說,冒襄給福王定下的這七大罪,還真有點‘欲’加之罪的意思。

聽到冒襄給福王定下的這七大罪,史可法剛開始的時候還覺得不以為然。

可仔細一琢磨,卻覺得極妙。

妙就妙在這七大罪都是明朝藩王們的通病,可以說任何王爺都避免不了要犯。真要較真,一查,肯定能查出來,如此倒不懼別人說自己誣陷。就算盧九德、劉孔昭要為福王說好話,也無從反駁,畢竟這都是事實。

冒襄所提出的這七大罪,就好象是兩軍對壘,先劃出一個圈圈,讓對手在自己選好的戰場選好的時間,以自己選好的方式打,想不贏都難。

妙就妙在,這七大罪罪名都不大,還不至於引起朱明皇室宗親的反感,可用來壞一個人的名譽卻最是厲害。到時候,就算有其他人想替福王說話,難免要被順帶著在腦袋上被人扣上“好‘色’、酗酒、不孝、貪婪”得汙名。

“好,不愧是冒辟疆,說得好!”史可法擊節叫好,立即提起筆,一篇墨汁淋漓的書信就一揮而就。

他滿麵喜‘色’地說:“福藩望之不似人君,若是馬瑤草看了老夫這封信,定然回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的,立即給馬‘侍’送過去。等等……”

史可法沉‘吟’片刻,又笑道:“此信辟疆你再抄錄幾份給高尚書、錢牧齋也送去。”

雖然對史可法給馬士英寫信一事很不以為然,可這七大罪卻是自己想出來的,如果史尚書將此信公示於眾,卻是替自己揚名,冒襄自然不會在說廢話。

很快,經過東林黨人之口,福王七不可立的理由隻兩日就在南京城裏傳開了。

同時傳開的還有冒辟疆的名字。

如今,神州陸沉,國破家亡,隻南京六部抱殘守缺。全國各地的讀書人和官吏都逃到留都,要麽是躲避戰火,要麽是看能不能在朝廷重建時能夠謀得一官半職。滿城都是讀書人的青衿和官員的紅袍。這些人對於國事自然是十分熱中,如此一來,冒辟疆的名聲瞬間變得響亮起來。

以前的複社四公子的名字僅僅局限於南方,如今才是真正的滿天下了。

冒襄無論走到那裏,耳朵裏聽到的都是恭維之聲,這讓他極為得意。

史可法的信是送過去了,可馬士英那邊卻是沒有任何回音。馬瑤草根本就不鳥史尚書,接到信的第二日就出了南京,到浦口水軍大營去了,說是要巡視江防守。

分明就是史可法的信不以為然,甚至是不屑,這一切都在冒襄的預料之中。

但史可法卻是心情大好,對冒襄笑道:“辟疆,如何,老夫猜得沒錯吧,馬瑤草搖擺不定,其實他和盧九德和劉孔昭未必是一條心。無論是立誰,馬瑤草都是無可無不可。估計是頂不住盧、劉二人的壓力,馬‘侍’郎索‘性’出京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如此,卻是我等的機會,老夫決定去一趟浦口,同他協商。此事,老夫已有七把握。辟疆,老夫離開留都期間,你居中聯絡。”

看到史可法一臉的欣慰,冒襄一陣無語:這是哪跟哪啊,史部堂真是書生之見!一相情願到這等地步,直叫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此刻,在南京浦口,珍珠泉邊上。

馬士英和傅山都懶洋洋地斜倚在泉邊的石頭上,將腳伸進清涼的水中。

已經到了夏季,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走了一天,到了如此‘陰’涼之地,又有這一泉好水,傅山難得得聚攏了眼神,挖著鼻孔呻‘吟’一聲:“好爽快,馬總督真尋得一個好地方。滄‘浪’之水兮!”

同傅山的惡形惡狀不同,馬士英雖然也放‘浪’形骸,可看起來卻風度翩翩。沒辦法,人家是有名的美男子,這就是一個看臉的世界,若不是長得帥,也不可能中進士。

居高位這麽多年,他身上自然而然帶著一股氣勢。至於傅山,有的時候看起來未免有些猥瑣。

聽到傅山這一句俄‘吟’,馬士英手一抬,接過隨從遞過來的酒,一口飲盡,拋之水中,長嘯一聲:“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傅山轉頭似笑非笑地說:“馬總督,屈子有雲:‘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而滄‘浪’歌卻說:‘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一個是三閭大夫,一個是孔聖人也不知道誰說得對,馬總督你覺得呢?”

馬士英笑道:“我輩讀書人,自然以聖人之意為準。”

此言一出,不但馬士英的隨從神情一凜,就連傅山眼睛裏的亮光也是晶瑩得怕人。

都是讀書人,如何不明白馬士英這句話的意思。

讀書人說話,一般來說都不會直來直去,而是會彎彎拐拐地繞幾圈,用幾個典故。若是你聽不懂,大家也沒有‘交’流下去的意義,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嘛!

這句話表麵上傅山是問馬士英究竟是孔子的話說得對,還是屈原的話說得對。實際上他是在問馬士英對此次朝廷擁立新君的態度:你老馬究竟是要拋袖子不管呢,還是學孔聖人銳意進去,參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