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夜尋番外

洪荒初始,辟世以來長久的混亂征戰,獨有仙界早早結束內戰。

不久,青帝帶領萬仙齊齊於鳳夕山跪拜七日,求他將仙界劃於四界之外,辟開一份平和。

他點頭應允,也因此沉睡了千年。

人心變幻不過須臾之間,更何況還是滄海桑田,千年流逝。

醒來之後,東凜告訴他,仙界一帝九皇具已成勢力,而那天帝之位本該是他的,隻要他想,何時都可以取回。

如是權利的周旋,其實沒意思得很。

當初他們要平和,他給了,而後就成了多餘的一人。

既然無法寧靜度日,仙界也便沒了久留的必要。

輾轉三界,最後才在魔界暫作停留。

百年之後意欲離開魔界之際,卻正巧在鬆鼠洞中撿到隻纏人的“栗鼠”,垂喪著頭一副傷心傷肝的模樣,哭成了淚人。

那便是他與千洛的初見了。

千洛其實有一副很好的樣貌,尤其那雙眼,極具欺騙性的滿載叫人憐惜的依賴。澄澈無暇,熠熠的,幹淨得猶如蘊著一片碧海。

他明白如果自個早些看到她的容貌,此時此刻便不會伸手將之從鬆鼠洞中拎出來。

那是同千涼、千溯幾分相似的模樣。魔族的王室。

可歎的是,千洛卻未有王室該有的高傲與矜貴,反倒聲淚俱下,模樣狼狽。在他伸手之後,像是怕他反悔一般,急忙手腳並用、死死的掛在了他的身上。眼睛濕漉漉的,連聲音都怯弱帶著央求,“我以後能同你住在一起麽?”

……

事後多年,他都一直記著當初的千洛微微瑟縮,仿佛等不到救贖便會溺亡的脆弱模樣。

她說,那是因為千溯不要她了。

……

以千洛麵首身份,安身在離鏡宮後不久,千溯將一遝泛黃的紙張擱置在他的書案上,良久,才神色複雜並著不甘,收手離開。

紙上是千洛的筆跡,除開幾張詭異的配圖,便是正兒八經的情詩。

他被那些個驚悚的用詞引得無奈輕笑。信上寥寥的內容,卻叫他反反複複的看了一夜。

翌日一早,千洛懷抱著瓊華蓮,哼著不著調的歌從牆頭翻下來,瞅見他,風風火火的入了門,“聽說你最近需得瓊華蓮入藥,我便去尋了兩株來,一株給你。聽聞此乃養息的聖品,想給哥哥也備一株,你看行麽?”

他慢悠悠的將手邊的情詩收好,而千洛目光自始至終都是圍繞著瓊華蓮在轉的,所以並沒有瞧見。

“瓊華蓮確然可以安撫心魔。”

“恩?”千洛從蓮花後歪頭看了他一眼,解釋道,“我不是問這個,你要瓊華蓮是入藥用的,我是想問問你一株夠不夠。”

默了默,淡然道,”不夠。”

千洛果然惆悵了一陣,卻依舊將兩株瓊華蓮遞到他麵前,好似有些追悔莫及,”那兩株夠嗎?早知道我就該多跟小青蟲商量商量數量的,如今都把話說死了,萬一不夠都隻能明年再去了。”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他第一次在千洛的考慮中先於千溯,引人喟歎的難得。

恍若堪比巍巍高山的牆角,終於鬆動了第一塊土石,足可謂裏程碑式的進展。

那一日後,千洛便顯得同他更為親近了一步,花樣百出的折騰更加得心應手、爐火純青一事暫且不提。暮後哼著歌終於離去前,都要將他默無聲息的望上一陣。

隻待他無言的抬頭,才彎眸一笑,渾似天朗氣清,再不會有更好的心情,清脆道,“夜尋,我出門了啊~”雄糾糾氣昂昂的邁步離開,伴著些許春風得意。

他耳邊餘韻著那悠揚含笑的尾調,望著院前隨著小道晃悠悠走遠的人影,指尖扶額,唇角卻不由無奈淺淺上揚。

閑散靜好的時光過得慣了,偶爾午後休憩的似夢非夢間,他便又會想起初見千洛時,她狼狽落淚的模樣。

小心翼翼的捧著那一朵舉世聞名的陪葬白茶花,濕紅著眼眶,淺淺心傷的將他瞧著,明澤的眸底繾綣依賴。

醒來後,千洛總是在身邊的。今日卻也是搬個矮些的凳子靠在他的躺椅邊,抬頭望著樹冠,安靜的待著。

“今個怎麽這般安靜?”他偏頭將她細細的凝著。

千洛精神一震,“你也覺著安靜了麽?我是看你在睡,所以才等著的。”忙低著頭在袖口中扒拉了兩下,似在找尋什麽,一麵道,“我帶來兩隻蛐蛐,你不是說鬥雞太能折騰麽?鬥蛐蛐的話便也算文雅些了,是吧?”

“……”

自那一日起,他一共還剩五千七百年。

隔離仙界的那方結界庇佑了眾仙,也改了眾仙的命格。天道輪回,這樣的反噬總歸會落到他身上的。

他本想幸得四界之大,卻沒有他所能牽掛之物。

隻待嚴冬冰寒的那一日,千洛埋頭在他院後桃花林,吭哧吭哧挖著十年前埋酒的土坑時,一片晶瑩的雪花飄零而落,輕輕貼上她的頸脖。

他便站在她的身後,看見她被飄雪冰得微微顫了一下,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情愫。

指尖微動,便在意識到之前,撤下了這漫天飛雪。

若連一片雪予她的冰寒,都開始戒備,又該如何算作不牽掛。

千洛難得得了千溯的解禁令,算是她修煉成不滅之身,換上十七八歲成人之身的一道附加好處。高興罷了,便是抱著一壇子酒在他院中喝得腳步虛浮,幹脆的栽倒坐在他身邊。

夜風微涼,她抱著他的手臂,垂著頭,含著些許難過般的一遍遍道著,“夜尋啊,我喜歡你極了,隻是你為什麽總也不待見我呢?”亦或是換上笑容,借著酒意,莫名其妙的大聲喊著,“我要親你,你別動,我要強親你。“

說了許多遍,卻沒見真敢湊上來過,一抬頭觸上他的眸,便又低下頭,改說前頭喜歡的那一句去了。

若非是醉酒,千洛其實將心思藏得很好,倒不至於叫人看不出來,卻能夠在他的配合下維持著基本的平和了。

可那一夜,他卻沒能再去配合著維持這個本該理智的平和,低頭將她的唇輕輕吻住時,酒意朦朧,連心髒都微微麻痹。

兩唇輾轉分離後,千洛朦朧著醉眼,唇色嬌豔欲滴,呆呆的望著他半晌都沒有動靜。

在他無言以對、預備起身離開之際卻又忽而抖抖索索的抓緊了他的袖子,小聲道,“誠,誠然,是我要強吻你的,這個順序不對。”

他默然任她“強吻”了第二回,調轉順序。

如是的親昵觸碰,似淬了叫人上癮的毒。

他閉上眼,腦海卻再度浮現那捧著白玉茶,瑟縮的小小身影,心跳驟然凝滯。

並未等到天明,當千洛醉倒他懷裏,安然信任睡去的那一刻,便悔了。

從一開始,他就未打算任她依賴。

撇得一幹二淨,才不算將她拋下。

好在千洛總是很好騙,第二日他隨意的一句沒有的事,她便信了。半尷半尬的這才想起要收斂,幹咳幾聲,垂頭喪氣蔫蔫走了,之後也再未提過。

……

千洛身邊有了沐殷,是在東皇鍾之事過後,他與她隱晦劃清界限的第三個年頭。

因為這,也一反常態,安寧認真的鑽研起藥理之術,方便悉心照料身子虛弱的沐殷。

一回千洛並未參與的宴會之上,千溯手中執酒盞,麵上伴著耐人尋味的笑,似是隨意般,“我家洛兒終歸是走出了帝君的陰影,亦更曉得疼惜照顧人了。所謂挫折催人成長,帝君你說可是?”

他自然,沒什麽可說的。

離鏡宮中麵首眾多,千洛有幾個處得近些的並不奇怪,可像沐殷這般上心著的卻從未有過,正如千溯當初對她一般,恨不得捧在手心的愛護。

他初曉,又笨又小,總叫人掛心的千洛,原來也是會照顧人的。

青澀筆跡下,那輕飄飄的喜歡,亦原來淺薄到如此的境界。

……

沐殷身子不好,未得多年、枉顧千洛的苦苦掙紮,仍是逝了。

他在梅園尋著了她。仰麵朝天的發著呆,蒼白若素的臉上跌落著兩片嫩紅的花瓣,無端落寞。

聲音也低了些,“夜尋,你是不是來看看我有沒有死掉的?”

他辨出千洛聲音中的沙啞,著緊她在雪地之中躺著會著涼,便也沒在意其語中偏執得幼稚的情緒。淡淡秉承著古井無波的心境,道著,”人不會因為傷心就死掉的。”

“會的,隻是你不知道罷了。”

短短十字輕飄飄落下,他凝著她濕紅的眼眶,恍似心尖上紮進了一根軟刺,安然疼痛,幾近無法忍受。

人皆有自私之處,他心中明了,若非沐殷是個終將殞命的病秧子,不過是讓千洛扮演著照料人的角色,而非予以依賴,他定當是不會眼睜睜看著千洛與他愈處愈近的。

可如今,卻妒忌起一個已死之人,著實可笑。

……

千洛身邊漸漸麵首如雲,既沒動過真心,也不算敷衍,留在身邊時便悉心相待。

自沐殷之後,千洛便成了個很會疼惜人的人,在那些個麵首麵前總是寬容又大度,不會做幼稚之舉,沉穩而從容。他們開口要的,但凡她有,便無二話的給予。

於是,便引得更多的貪得無厭,而她卻看不到那些醜惡,或是說,不在意。確如千溯所願的那般,長成了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性子。

他再也看不到她的真心,不若起初那般明明白白的寫在承載依賴的眸中。含著沒心沒肺笑意的眼底最為溫柔的依賴,都已煙消雲散。

……

三月十五,仙魔聯姻。

千洛聽從千溯的安排,鳳冠霞帔、老實巴交去接了她的小夫君。婚也就這麽成了。

千溯翌日順道的到了他院中,茶盞還未送到嘴邊,便似笑非笑著開口道,“我昨個盼了一夜劫親的好戲,卻始終未能等到,想必帝君果真是沒有那個心的。既如此,折清神君雖然年紀輕了些,倒也算是個良人。”

他手中執著整夜未合的經書,凝著疲倦的眉心,“魔尊口中道的‘以折清神君為良人’,與洛兒前幾日轉告的言論,卻是頗有些出入。“

千溯並不介意,笑著,“洛兒聽話,總是聽不到實質的。”

“……”

理直氣壯、可以占據的人總是有恃無恐。

他知道千溯在千洛心中的地位幾許,卻沒想過她會因為千溯的一句話,真的將折清擱置了七年。

……

那時千洛尚且曾道,折清生得頗為好看,叫她很是喜歡。可七年之後,折清恰好在院中與她再見,她卻未能認出那張叫她歡喜的容顏,忘得一幹二淨。

可見喜歡這個東西,對千洛而言,終歸是一句嘴上的不經意之言。

正如那些盛寵的麵首,一個換一個,或背叛或出逃,皆是種種足以叫人印象深刻的結局。可到如今,她也隻記著沐殷的名字。

折清容貌確為千洛偏愛的那一類,同千洛再見後沒幾月,早前如日中天的離漸便失了寵。

那一陣,離漸時不時會在他院前的小池邊一坐一日,但凡碰上了,都要問他一句,“神君可知尊上近日,都在什麽地方?”

或是彼時深秋殘葉飄零,天色蒼涼,他耳邊聽著離漸的低語,心中忽而的想起,居於魔界的時光久遠,叫他險些都忘了自己本來的歸宿。

落葉需得歸根。

他唯餘的五千餘年,已然到了盡頭。

……

離開之後,千洛果真未來尋過他,如他期許的那般,撇的一幹二淨。

時隔多年再回仙界,也並無想象之中的歸屬感。

他千年前便同滄生海器靈說過,待他羽化之後。她取他的仙元,便可以再不受天帝的脅迫。

所以羽化的這一天,滄生海靈自霞光初生的那一刻起,便默然的待在他的身邊,在這寂寥無人之所守著他離開。

海麵升騰起淡淡的霧氣。他體內仙力若潮水般驟然褪去,卻不曾想,當虛無的空落感漫上四肢時,眼前迷蒙景色忽而具化作一段記憶畫麵:

那是滄生海飄渺的海底,一具金絲楠木鑲玉棺被安置在素白的沙石之上。

詭譎的靜謐中,有人輕聲問著,“這棺木中躺著你或者夜尋中的一人,你以為是誰?”

結緣燈微弱的火光灼痛的他的眼,幽藍的海域光亮中,棺木伴隨女子手上的力道緩緩啟開,他幾近愕然的看清棺木之內那張清秀的臉,白淨而安寧。

而站在棺木之外,目睹自個橫呈於棺的千洛,神情淡然,像是早已了然。

……

體內仙力無法逆轉的逐漸恢複,他一顆心卻無休止的下沉,眼睜睜的瞧著薄霧中千洛的身影消失不見,其命格星盤也隨之一路崩壞,終止在百年之後。

塵埃落定的前一刻峰回路轉,卻並非他想要的結局。

……

知曉劫在何處才可避開,而千溯則為千洛最為相信之人,自然該由他也知曉。

誠然,千溯在聽聞此消息之後,當場便黑了臉。沉寂了半晌之後依舊是咬牙切齒,“不曉得這個命,還能不能容帝君換回來?”

適逢前殿有人前來通報,言及折清與天帝到了。

他轉而退居簾後席位,輔以結界便叫人瞧不出一絲動靜。

彼時正是冰漸在離鏡宮前傷及圍聚仙者之事,鬧得沸沸揚揚,天帝也因此過來討個說法。

可天帝兀自說了許久,千溯麵容上是尚且未能消散的冷淡,半點興致都沒,直直的將折清凝著。

折清垂眸安然的坐在天帝身旁,卻未得多少畏懼,不卑不亢,“不曉魔尊是否對我有何不滿?”

這麽一句,千溯才算有了些反應,施施然一笑,“倒不及不滿的程度。”頓一頓,掃眼麵色鐵青的天帝,“冰漸之事,我自當會給仙族一個交代,予以懲戒的。”

天帝聽罷,神情複雜的回眸看一眼折清,“折清年幼,若有得罪之處,還望魔尊海涵。”

千溯似笑非笑的靠在椅背上,“若能海涵的,我自當不會在這個時候,當著天帝的麵說出來不是?”倦懶的一手支了下頜,”我家洛兒如今癡心折清神君得很,奈何神君卻頗有些冷清?“

折清暗自抿了抿唇,神情卻泰然著,“我既然與千洛魔尊結發為夫妻,自當是一心一意的。”

千溯瞧著折清良久,久到一旁的曦玥都不自覺微微挑眉的移眸,這才意味深長的輕笑出聲,“折清神君,怕是誤解我意思了罷?”

天帝眉尖一凝,眸中急劇湧上一層陰霾。折清則是一張臉頓時煞白,怔在原地。

他坐在簾後,本應該作壁上觀的將這一場戲盡收眼底,奈何千溯那一句話道出之後,他心中亦是不自覺猛然的一滯。連同笑意微僵的曦玥一起,偏頭將座上似笑非笑之人凝眉望著。

折清畢竟是在座中最為年輕之人,曦玥都沒能問出口的話,他卻是霍然的站起身,情緒中七分不可置信伴著三分的驚慌,“尊上同千洛魔尊,可是親兄妹。”

“是又如何?”千溯輕飄飄的反問,微眯的眉眼之中蟄伏著深沉暗紅,唇邊微翹的笑意恍若淡然的輕蔑,“折清神君若能安分些,我亦不介意將這仙魔聯姻,在表麵上持續得久些,”

……

天帝離席之後,殿內氣氛依舊難以言喻的微妙。

千溯抿著茶水似笑非笑著與他道,”倘若洛兒變心,帝君認這個命債,豈不是虧得很?帝君須知,我仍是站在你這邊的。”

曦玥幹笑著出來打圓場。

他淡然一笑而未有旁言。

折清不知,千溯若早有這個心思,也便不會有旁人什麽事了。哪怕是至今,千洛都是任其捏圓捏扁,壓倒性的占據。

雖然明知,心中也是微微的抗拒而戒備著。

……

千洛還是照常會到他的院中,同從前並無二般,隻不過口中常掛了個名字。

千洛與折清關係總是時好時壞,故而時不時便會來尋他,隱晦的討要個相處之法。她的指上偶爾會戴一枚玉戒指,被問起了,便眯著眼嘿嘿帶笑的回,那是折清送給她的。

但他心中明了,不共戴天,才是他們的結局。

因為這一點,他才在旁觀著,千洛與折清相互間愈深的羈絆時,忍下情愫的浮動。

而後,千洛便瞎了。

孤身一人的闖進滄生海的禁區之內,為了給折清煉造那一柄次心。

事已至此,他本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卻在千洛終於轉醒,攏著被子,細聲開口第一句問著,“是折清麽?”時,險些潰不成軍。

心神之中,具是灰暗,半晌未能回出一句話來。

……

劫數臨至的那一天,他站在院外,瞧著千洛步步走近,而由折清手中劍刃不聲不響的沒入她的胸膛,未受半點阻礙。安靜的模樣,好似認命,又好似予取予求的決然。

千洛神情之中並無恐慌與怨懟,不過垂眸時,眉眼安然,添著淺淺的心傷與淒涼。

“所以,魔心是什麽,你可看清了?”

她如是問著,亦含笑告知著身前僵立著的男子,“折清,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最終渙散的眸光,停留在眼角淺紅濕潤的絕望。

千洛依靠在折清的胸膛,緩緩消匿了呼吸。

……

那一瞬,好似聽見心底最後一絲祈求轟然碎裂的聲音,清晰得可怕。

是誰曾說,最恨的便是木花痕那般薄情之人?

洛兒,你仍是,變心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