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老井羊湯館,已過午時,人已不多。井掌櫃和王冰是老熟人,打著招呼出門迎迓。王冰挑個靠窗亮堂的雅間,讓幾位就座。於茯葉卻嚷著去看老井,三個女子便到河邊去。

楊子千喝口茶水對王冰說:“甲午戰爭,聽人說過,真沒想到兄弟的家就在古戰場。楊某人崇拜英雄,兄弟再講些英雄事跡聽聽。”

王冰爽快地說:“好,咱這裏是出英雄的地方,英雄人物一抓一大把,我揀幾個說說。”喝口茶潤潤喉,說,“我先說甲午英雄,鄧世昌、丁汝昌這些名聲大的想必楊兄熟知,不再贅述,就說兩個離咱最近的英雄,周家恩和王國成。周家恩是清朝陸軍營官,駐威海衛,剛才咱說的石夾河之戰孫萬林部清軍難敵日軍火力西撤後,日軍經過橋頭一帶繼續北上進攻威海衛,一路上最大的屏障就是摩天嶺了。摩天嶺是威海衛東南最高的一座山,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山頂有北洋海軍修築的炮台,開戰時駐守一營兵力。日軍想進軍威海衛,必須拿下摩天嶺,於是成千上萬的日軍向摩天嶺發起瘋狂的進攻。清軍營官周家恩指揮清軍猛烈回擊。開始時清軍利用土炮和地理優勢,打得鬼子屍陳遍野,傷亡慘重,但時間久了,日軍連番不斷瘋狂進攻,清軍也傷亡過半,但沒一人退縮。最後清軍隻剩下周家恩一人應戰數千日軍,身負重傷腸子流出體外,也毫不畏懼,最終壯烈犧牲。另一位英雄王國成,他是咱南麵不遠處文登營人氏,在甲午海戰中,管帶方伯謙掛白旗駕艦逃跑,日艦瘋狂追擊,要致清艦於死地,王國成不顧個人安危,跳上炮位,向日艦開炮,致日艦受傷逃離。”

楊子千插言道:“王國成身安無恙?”王冰說:“他沒事,提督丁汝昌給他獎賞,甲午過後回了文登營老家。”楊子千忙問:“他現今在文登營?”王冰說:“那就不知了。”楊子千還要說話,猛然看到窗外河邊於茯葉三人被一幫偽軍圍上,似乎還撕撕扯扯,忽地起身,說聲“有人欺負她們”,跑出店門。王冰緊隨而去。

不遠處的石夾河邊老井旁,七八個背著槍的偽軍,和一個挎短槍的頭頭,正圍著三個女子,汙言穢語調戲。那頭頭中等個頭,瘦身膀,看樣子中午喝的不少,臉紅得像紫豬肝,說話牙幫有點兒硬:“你這騷、騷娘們,在老……老井邊這麽近,髒了一井好水……給我滾、滾一邊兒去……”伸手上前抓摸於茯葉。於茯葉閃開身,瞪著他說:“你嘴幹淨點,別動手動腳!”那頭頭跟上一步,歪嘴一笑:“咱倆誰不幹、幹淨啊?脫了衣服比、比比看,你先、先脫……”又要伸手拉扯於茯葉。徐傑一步上去,擋在葉子跟前,平靜地說:“許隊長,都不是外來人,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要開這樣玩笑。”

原來這頭頭是駐橋頭的偽軍小隊長許尐明。許尐明斜眼看看徐傑,不高興地說:“你是誰、誰啊?又老又……不好看,沒這小姑娘水……水靈……去一邊!”扒拉開徐傑,又撲向於茯葉。徐傑一把扯過於茯葉:“咱走!”許尐明叫道:“兄弟們給、給我堵、堵住了,看看小娘們哪、哪裏跑,除非從弟兄們頭上跨、跨過去,啊哈哈哈……”偽軍們聽頭頭一說,趕緊互相擠緊,有的看似不情願,但也不敢得罪小隊長。三個女子四下轉著也出不去,於茯葉急得要流淚。

“各位這樣不好吧?欺負弱女子,不是大老爺們做的事。”楊子千站在圈外稍高處河堤上,雙臂抱胸,說道。旁邊有幾個看熱鬧的也低聲附和。偽軍們一齊回頭打量楊子千。許尐明抻著脖子看,見是個外形普通的漢子,絕非大俠之貌,敢來管我閑事?他罵罵咧咧說道:“你他媽誰、誰呀?關你屁、屁事,敢這樣跟爺說話!”楊子千壓住火氣說:“她們是我熟人,怎能不關我事?”“熟人?怎麽個熟、熟法?一個被窩睡、睡過?咋、咋樣啊?說給大夥兒聽聽老子就、就放人,哈哈哈……”徐傑三人氣得怒視著許尐明。楊子千依舊強壓怒火,對許尐明說:“聽她們還叫你一聲隊長,你這樣欺負平民百姓,算哪門子隊長?”

許尐明一聽朝楊子千瞪眼道:“老子今天就、就欺負了,你想咋的?就你這小樣兒,還想英雄救美?有本事你救、救啊!能救出去就、就放她們走,救不出去你、你小子也別想走!”楊子千道:“好,這可是你說的!”大步走下堤岸。雖然河岸陡滑,但楊子千步履健捷而輕盈,三步兩步來到偽軍跟前。偽軍不知來人是誰,有些許慌亂。許尐明酒勁似已過去,喊道:“兄弟們給我堵好了,看這小子有多大能耐!”偽軍們趕緊轉身朝外,鼓著勁兒對著楊子千。楊子千瞪眼掃視一遍偽軍,眼前的兩個小個子看了楊子千眼神心裏發涼,禁不住一哆嗦。楊子千嘴角掠過一絲笑意,並沒對這倆偽軍出手,而是挪一步,專挑兩個高出半頭的大塊頭偽軍,站在跟前。此一舉動,兩個小個子偽軍轉頭相望,滿麵驚奇。兩個大個子偽軍也是一愣,趕忙握緊雙拳,運力站穩,應對局勢。而圈裏的許尐明更是一頭霧水,右手悄悄摁住腰間手槍,蹺著腳抻著脖想看楊子千,可正好被兩個高個子偽軍擋住,轉頭晃腦也看不見,暗自納悶:這小子是不是不過火(本地語:傻)?個頭也不比我高,咋專挑我手下這對蠻牛對付?隻怕一牛蹄子把你小子捅個窟窿!

卻看外麵楊子千,站在這對看似最壯實的偽軍跟前,慢慢平伸兩臂,兩手相合,插進兩人胳膊之間。兩個偽軍不知就裏,急忙同時用力想擠住這手,可這手似鋼釺一樣哪裏擠得住。他們心裏不禁一驚:完了,遇高人啦!還沒想明白該咋應付,就覺那手像炸藥崩裂,力大無比,把兩人推向兩邊,身邊的偽軍弟兄一齊飛出去,三四個偽軍倒在兩尺開外,最外邊的小個子偽軍踉踉蹌蹌跌倒在老井石台上,半個腦袋搭在井口,軍帽掉進井裏。人群頓時大亂。看玩意兒的扭身往外跑,倒地的偽軍手忙腳亂要起身,許尐明哆哆嗦嗦拔不出槍來。

楊子千一個箭步衝進圈裏,推著三女子往河岸跑,尚未跑上岸邊,突然身後一聲槍響。大家一驚,轉頭看,許尐明和偽軍小槍大槍一齊指向他們。許尐明的手槍口還冒著一絲青煙,是他剛才朝天開槍示威。“都給老子乖乖滾回來!你能跑過老子的子彈?!”楊子千剛要往回走,身邊的王冰往後扒拉他一下。

王冰前行幾步,離許尐明五六步遠站定,抱拳說:“許隊長息怒,王某在下有禮了。”許尐明看他一眼:“你又是哪路神仙?想幹啥?”王冰道:“敝人本鄉本土,教書講學,算是個從文之人。想求……”許尐明不耐煩地打斷他:“去去去,別來這套,管你是文人武將,老子這槍口可不認人!”他朝偽軍們一揮手“兄弟們端著家夥上去,綁了那三個女子還有那小子,帶回去審訊!”偽軍答應著“是”端槍上了堤岸,把四人圍住,有兩個偽軍掏出繩索挨個綁人。楊子千衝走上來的許尐明說:“你怎麽言而無信?不是說好我能救出人來就放人?”許尐明嘿嘿一笑:“你小子有點能耐呀,原本想逗這幾個小娘們玩一玩就過去了,半道出來你這麽個東西,身懷異術,老子懷疑你是歪門邪道上的,帶回去審審再說,或能抓個亂黨。”朝偽軍喊,“都給我綁結實了!一個不漏!”

這時井掌櫃匆匆趕來,滿臉笑容:“許隊長,誤會!誤會呀!這幾人都是我的老食客,我都熟識,絕不是什麽亂黨分子!剛剛還在敝店定了羊湯、油餅,我都做好了,正要上桌呢。”許尐明瞟他一眼:“你一個熬羊肉湯的,這亂黨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井掌櫃靠近他壓低聲音:“請許隊長借一步說話。”許尐明瞅他一眼,走到旁邊說:“借一步,我這一步可金貴呀,有何貴言?”井掌櫃一手擋嘴,湊他耳邊說:“今中午隊長喝那羊湯,我可是加了上好的肉,我還切了二斤給您留著,這就去包好帶走。這肉啊餅啊您啥時想吃就過來,也不用什麽錢不錢的……”許尐明一瞪眼:“你這借一步是跟我算賬啊,還是把我當飯桶啊?”井掌櫃一急:“哪敢啊許隊長,我是說他們四個真是我的熟客……那肉啊餅啊算個啥呀……”王冰也過來求情。許尐明一瞪眼:“你們這是要劫法場啊!再胡攪蠻纏,把你們倆一起綁了帶走!”

偽軍已把四人綁好,楊子千還格外加一根繩,綁了個牢靠。楊子千心裏在打著算盤,自己想逃掉那是輕而易舉,可那樣的話這事就更說不清了。還是先跟他們去吧,根據情況再想辦法。偽軍端著槍,押著楊子千四人。許尐明瞅瞅他們,朝王冰瞥一眼,得意道:“這是老子的地盤,老子看誰不順眼就綁誰!哼,教書先生,文人,除了南京汪大總統,鄭維屏說情也沒用!走!”

剛走兩步,突然身後有人說:“子明兄弟,這是為何?”許尐明一愣神,回頭看,一個騎馬的軍官帶著四個兵士,順河堤自西而來。這當官的許尐明認識,王興仁、胡壽恒部下中隊長張文彬,現駐防墩前村。王胡二人原本是文登榮成沿海一帶鹽務警察頭頭,抗戰爆發後被鄭維屏收編,將警察局擴編成保安第二旅,王任旅長,胡任副旅長兼榮成縣長。說起來也有些淵源,偽軍孟家莊中隊中隊長梁筠懿原本也是王胡部下,與張文彬私交尚可,隻是國共日偽混戰之際,梁筠懿投靠了日偽,而張文彬則屬國民黨鄭維屏部,效勞兩個主子而已。梁筠懿中隊下轄三個小隊,許尐明為第二小隊隊長,駐防橋頭,與張文彬部相鄰而據,難免偶爾小有摩擦,但大局尚可,沒有生出衝突。

便說許尐明見是張文彬,趕忙換副笑臉,說道:“喲,這麽巧啊!張隊長何處貴幹?”偽軍們見隊長有事,也都停下。張文彬下馬,把韁繩扔給身後衛兵,微微一笑,說:“啥是貴幹,去跟梁隊長喝茶打牌就是貴幹。”說著走過來,對許尐明低聲說,“許隊長抓這幾個人,是要找梁隊長邀功請賞啊,還是想私下……”手指輕輕做了個數錢動作。許尐明尷尬一笑:“哪裏哪裏,這是公務,公事公辦,抓壞人。嘿嘿,抓壞人。”張文彬一瞪眼:“哦?抓壞人?他們幹了什麽壞事?”許尐明撓撓頭:“他、他們……”這時於茯葉叫道:“長官,我們就是普通百姓,什麽壞事也沒做!他們亂抓人!”

許尐明朝於茯葉瞪眼:“你們……在老井邊逛**……逛**那什麽……”徐傑道:“我們聽說老井有來頭,去看看怎麽啦?”丁香一甩頭:“是啊,你也沒插個牌子,禁止觀井!”許尐明瞪起眼:“吆吆吆反了你們!這口老井,是我橋頭地界重要……重要水源地,不光熬羊湯所需,附近百姓皆取水於此,你們幾個,誰知那什麽……是不是投毒!”徐傑大聲說:“投毒?你可真會開玩笑,我們一幫良民百姓,投什麽毒?”許尐明朝徐傑嗬斥道:“誰有說自己是土匪的?你說良民,誰能證明?”

“我,我能證明。他們是我的朋友,的的確確是良民。”王冰接口道。許尐明歪著眼瞅王冰:“沒把你綁了,念你是個文人,給你麵子,你還不趕緊貓腰順水溝溜了,還敢出頭惹事。你說他們是良民,給他們當證明,那你是不是良民,誰能給你證明?”

張文彬朝許尐明微微一笑,指著王冰說:“他呀,墩前村人士,良民,我證明。”許尐明一愣:“張隊長給他做證?不會是你在他村駐防,怕他半夜扔磚頭吧?”張文彬嘿嘿一笑:“我倆是親家,扔哪門子磚頭?”

此言一出,在場人無不驚詫。許尐明更是退後兩步,眨巴著眼看張文彬:“張、張隊長,你可不會有、有什麽把柄攥在他手裏……”張文彬仰頭大笑:“哈哈,別的不敢吹,張某我正大光明,無私無畏,哪有什麽把柄之說。我倆真是結了親家,你許隊長啥時去墩前村做客,我們親家倆好生招待招待。”許尐明這才信了,拿眼看看王冰,再看看張文彬,皮笑肉不笑,說道:“大水衝了龍王廟,不好意思啊張隊長,你的親家,那、那肯定是良民,良民。誤會,誤會了!”回頭對偽軍招呼,“把人放了!既然張隊長親家證明是良民,那……應當是良民,放了放了!”

偽軍給四人解繩索,楊子千被綁了兩道繩,勒得又緊,解起來也麻煩,許尐明走近嗬斥兩個偽軍:“羊肉湯喝哪去啦?解個捆綁解不開,早知道喝瓢井裏毒水算了!”楊子千朝他說道:“啥毒水毒水的,你這瞎話編得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等會我去井裏提點水喝喝,叫你瞎話徹底破滅,老百姓也不心疑。”許尐明壓住惱怒,道:“行了行了,別給你口好氣就蹬鼻子上臉!”轉頭看見那個帽子掉井裏的偽軍光著頭在井邊轉悠,立馬嚴肅道,“你把他推倒,帽子才掉到井裏,你得幫他撈上來,就算懲罰你!”轉臉又朝張文彬笑著說,“懲罰一下,應該吧張隊長?”

張文彬笑笑:“應該,應該。”又對王冰說,“許隊長大度,說放人就放人,記著哈,得請客。”王冰應道:“嗯,那是。”張文彬又對許尐明說:“許隊長給張某麵子,張某記在心裏,你很有才能,梁隊長可能還不知道,那什麽……哈哈,我這就去梁隊長那喝茶打牌,他別等急了。”許尐明忙點頭哈腰:“謝謝張隊長好意,多多美言,多多美言。”張文彬帶衛兵離去。眾人也一哄散開。

原來剛才王冰隨楊子千朝河邊跑的時候,一眼看到張文彬一行打西邊過來,趕忙跑過去,三言兩語說了事情。張文彬讓他們先行解決,他在近處稍等片刻,萬不得已再出手相助。

王冰五人被許尐明攪得心下不爽,井掌櫃一再安慰,他們草草地吃了點羊湯油餅,各自回家。王冰回到家中,張文彬早已回來,在屋裏等他。張文彬直截了當說了叢鏡月書信請他去文登相談之事,不知如何應對。王冰聽罷,靜心思忖,過了一會兒說道:“以我之見,叢鏡月書信邀你去文登敘事,無須過分擔心,去也無妨。其一,你跟他遠無怨近無仇,也沒有利害相衝,王興仁跟他亦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會害你性命。其二,你所駐防的地方,可謂是日偽勢力之前沿,一旦國軍與日偽交火,你是叢鏡月部的盾牌,何況如今叢鏡月、王興仁都是鄭維屏部下,屬友軍,所以他不會搶占你的地盤。其三,這其三嘛……是我自己的直覺,你去了他會好好招待,絕不會為難。”

張文彬聽著瞪眼看他一會兒,說道:“我的親家呦,你分析得如此透徹,讓人不得不信,佩服佩服!可你這其三,讓人覺得眩迷,心裏又沒底了,還望詳解。”王冰一笑:“你怎麽這麽沒氣量?難怪才幹了個中隊長,嘿嘿,其實官不在大小,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關鍵要看用在哪兒,今天要不是有你這個中隊長,那許尐明小隊長怕誰呀!”張文彬搖搖手:“罷了罷了,快別說那些個外篇,就說你那其三!”王冰收住笑,正經地說:“憑我的感覺,叢鏡月是想跟你做什麽私下交易。”“私下交易?讓我拉隊伍投他?門兒都沒有!”張文彬嚴正道。王冰拍拍他的肩:“沒那麽嚴重,應當是個人之事。”張文彬輕輕歎口氣,起身告辭而去。

閑話不提。隻說翌日午後,陰蒙蒙的天氣,三四點鍾光景,卻似薄暮一般。天福山西邊的土路上,打西南方過來三個騎馬人。打頭的一騎不是別個,正是張文彬,緊隨其後的是兩個衛兵。兩個騎馬的衛兵沒啥說頭,規規正正,隨護著隊長。倒是張文彬的形態有些不雅,騎一匹上乘棗紅馬,半伏半坐馬背之上,兩邊搖來晃去,若不是馬兒訓練有素,早不知跌落幾回。

原來正如王冰所言,張文彬去了文登縣叢鏡月部駐地,叢鏡月笑麵迎接,熱情款待,一口一個張隊長,叫得張文彬不好意思。這個八字眉三角眼留著八字胡的國軍縱隊司令,看上去就陰險狡詐,讓人心生懼意,而且其殺人如麻眾人皆知。故而張文彬不得不防,除自己佩戴手槍,兩個貼身衛兵都換上了最好的三八匣子,每人四十粒子彈,以防不測。然而叢司令對他這個中隊長還是有禮有度,不光陪著看了防區的幾株古樹,幾眼老井,講了幾個地名老故事,中午還專門設宴招待,而且隻有他們兩人,四涼八熱,湯兩道,點心兩碟。猶未想到叢鏡月從櫃子裏取出四瓶張裕紅葡萄酒,兩個景德鎮瓷盅,一盅二兩,兩口一盅,就著佳肴喝將起來。在文榮威一帶,常喝的是幾款純糧老燒,多為地瓜幹燒酒,但最講究的,就是這張裕葡萄酒。張裕釀酒公司 1892 年創辦,中國葡萄酒釀造首開先河,得過國際金獎,無數名人要員以喝此酒為榮。張文彬跟隨王興仁喝過兩次,每次也就二兩,酒瓶子王興仁死死攥著,生怕別人多喝。這一下叢鏡月拿出四瓶,專門陪他喝,他心裏真是饞,半推半就喝下幾杯,便來者不拒,最終兩人幹光了四瓶。他剛喝完酒,隻是略有醉意,並無大礙,叢鏡月掏出古印香煙,兩人抽著煙,說會兒話。可等到上馬離開時,他便覺得飄飄忽忽,如風天乘舟。

前邊一條小河溝,結了貼地薄冰,馬蹄踏上稍有打滑,馬背上的張隊長重重一晃,差點兒摔下來。一個衛兵急忙跳下馬,將隊長身體扶正,牽著韁繩前行。張文彬迷迷糊糊地問:“走到……哪、哪啦?什麽地、地方……”牽馬衛兵回道:“報告隊長,地圖上標記,此處在天福山西北六裏,叫貓子山。”“貓、貓子山?什、什麽怪……怪名,不……不尿了……”又行一程,張文彬又問:“到……到什麽地……地方啦?”衛兵答道:“報告隊長,此處叫鵝蛋夼。”“鵝、鵝蛋夼?什……什麽怪、怪名……不、不尿了……”再行一程,張文彬又問:“到……哪裏啦……”衛兵回道:“報告隊長,到野貓夼了,天福山以北。”張文彬抬了抬頭,迷迷糊糊看一眼四周空曠的山野,咕噥道:“這、這都啥、啥怪名……野、野貓夼……不……不尿了……”衛兵勸道:“隊長,我扶你下馬方便了再走吧。”“不……不下去……前……進!”張文彬搖著頭說。

再行幾裏,天色已暗。前方路邊有個破舊的小屋。張文彬搖頭晃腦看了看,說道:“好……好了……下、下馬……”翻身滾下馬背,衛兵趕緊扶住。路邊解了手,搖搖晃晃徑往小屋而去,到了門口,一屁股坐到地上,說道:“好……好了……到、到家了……你倆進去燒、燒炕……泡、泡茶……”衛兵一聽,方知隊長真醉得不輕,把這小破房當自家,忙說道:“報告隊長,這裏也有個名字,叫草場庵,不是咱住的墩前村。”張文彬轉著腦袋四下看:“草、草場庵?這名有……有點兒熟……挺、挺好……不、不走了……”衛兵想讓他抓緊趕路,回駐地歇息,便說:“隊長,草場庵這名字不好,不宜久留。”“草場庵……咋的不、不好啊……”張文彬轉頭問。衛兵說道:“隊長忘了《水滸傳》第九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陸虞候火燒草料場’,你講給我們聽的,草料場,草場庵,一個意思,乃險地也……”

話未說完,忽聽黑乎乎的屋子裏傳出低沉的“嗚———嗚———”怪叫聲。三人同時一愣,未待張文彬反應過來,兩個衛兵一邊一個架起隊長就跑。跑了十幾步見到一條小土溝,顧不得裏邊枯草薄雪,三人跳進去俯下身,拔出手槍對著小土屋。一個衛兵小聲說:“什麽聲音?有鬼?”另一個衛兵道:“不、不對,鬼的聲音像、像女人那樣,挺細……我在東北待過,這像、像老虎。”此時屋裏嗚嗚聲沒有了,衛兵側耳聽了聽,開口喊道:“是、是誰在裝神弄鬼,趕緊給我出來!不然子彈不長眼睛!如不出來,則以虎豹野獸論,葬身槍下!我數五個數,一、二、三、四……”屋裏突然有人笑:“哈哈,堂堂國軍,怎麽嚇成這樣!”外麵三人一愣,便見打小屋走出兩人,看時卻是王冰和楊子千。

衛兵拖出張文彬,五人相見。張文彬喘著氣,對王冰說道:“搞、搞啥名堂啊?親家嚇、嚇唬親家……傳、傳出去別人笑話。”王冰笑道:“我和楊兄見你們還不回來,放心不下,過來迎迎,楊兄老遠就看見張隊長醉騎戰馬,我倆放下心來,就想驚你醒醒酒,沒想你們會如臨大敵,哈哈。趕快上馬趕路,回家吃點熱飯。”衛兵把隊長扶上馬背,躦行而歸。

回到家,天已黑。楊子千去後院練武,此乃早晚功課。王冰直接把張文彬接到家中,熱炕上躺了歇息,又吩咐家人熬了蔥薑蛋湯,多加些醋,給他醒酒禦寒。張文彬乃河南人,據說是著名共產黨人理琪的同窗好友,理琪受黨組織安排,來到膠東開展黨的工作,組織領導了聞名遐邇的天福山起義,打響膠東抗日第一槍,成立了山東抗日救國軍第三軍,西上抗日,拔掉牟平城後,在城南雷神廟開會,不想被煙台日軍包圍,一番苦戰,理琪殉難。張文彬知道此事,曾去理琪墳頭祭奠。張文彬雖是國民黨軍官,但他在駐防的墩前村與百姓融洽,沒有惡行,尤其與王冰交往得來。黨組織為了工作需要,動員王冰跟他結為親家,張文彬日常對共產黨的活動睜隻眼閉隻眼,暗下時有幫忙。

卻說張文彬喝了蔥薑蛋湯,酒勁消了不少,靠牆坐著,自語道:“沒、沒想到,這葡萄酒也醉人。”王冰笑笑:“我聽人說了,葡萄酒好喝,可是後勁大。”張文彬一臉正經道:“你、你是沒嚐過,這張裕葡萄酒還真是好喝,聽說當年創辦酒廠時,北洋大臣李、李鴻章親自簽批準照,光緒皇帝的老師、軍機大臣翁同龢親題廠名。就、就連國父孫中山都給題、題了字———‘品重醴泉’,中午叢鏡月喝、喝那酒上就有這字……”王冰打量他一眼:“你這酒還是沒醒透啊,一個勁說酒,就沒別的?”張文彬一愣:“啥事?”王冰吃驚地瞪起眼:“叢鏡月今天請你,就是為了喝酒?”

張文彬撓撓頭,突然從衣兜裏掏出個油紙包包,遞過來。王冰奇怪地打開,是一本小書,散發著油墨味,移燈看時,竟是一本毛澤東的《論持久戰》。此書王冰在黨組織裏學過,令人驚訝的是,這本《論持久戰》剛剛油印出來,扉頁上竟有叢鏡月的親筆簽名和題字———“抗日必勝”!張文彬看著王冰呆愣的樣子,笑笑說:“要不是今天親、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反共老手叢鏡月會、會學習共產黨的著作。”

原來去年 1 月,國民黨文登縣縣長李毓英攜款棄職潛逃,身為反共民團頭頭的叢鏡月,乘機統合各區武裝,編成六個大隊、一個特務隊,下設八個處,員額千餘,被鄭維屏收編為第七區保安第三旅第一縱隊,自任司令。至夏天,兼文登縣縣長。當年 5 月 26 日,中共領袖毛澤東著述的《論持久戰》麵世,叢鏡月得之,甚為推崇,即令政治部主任張繩吾翻印該書,並在扉頁題字“抗戰必勝”,發至班以上幹部研讀。

王冰翻著書,自言自語:“真是小看了這個民團頭頭。拚命反共,卻又偷偷學習共產黨的書籍,看來共產黨的路線方針真是深入人心,連反動派都佩服。”猛地又問張文彬,“再呢?”張文彬愣愣的:“什麽再?”王冰一瞪眼:“裝糊塗啊?”張文彬:“沒啊,咱倆誰跟誰?裝什麽糊塗?”王冰看著他撲哧笑了:“哦,叢鏡月書信一封,派專人送你,你提心吊膽去了,他領你到處參觀,置辦豐盛酒席請你喝葡萄酒,然後送一本他簽名的《論持久戰》,然後你就醉醺醺地回來,躺我家熱炕頭……你沒想想你是誰啊?你是王興仁的中隊長,不是王興仁,他怎麽會無緣無故請你去隨便玩玩?”

張文彬聽著也納悶起來,抬手撓頭,眼睛眨巴眨巴,過一會兒突然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伸手拍一下王冰胳膊,滿臉帶笑,說,“多謝親家!要不是你這般追問,這事就、就跑十萬八千裏了!”喝口茶水又說,“喝完酒,他掏出古印香煙我倆抽,我就開始迷糊了,他說、說起一件事,讓我幫忙。”抬眼看看王冰。王冰道:“咋的?不便跟我說呀?”張文彬一笑:“哪裏,我是覺得這事太、太不靠譜。叢鏡月說,他們文登縣出過幾個大官,其中有一個他們老叢家的,叫叢、叢蘭,做過工部尚書,哪個朝代我忘了。叢蘭是個廉政之人,從不受人賄賂,他在幹哪個省巡撫時,有個豪門大戶,有要事相求,送他一個綠、綠貓眼兒,他堅決不收。叢蘭有個家仆,是從老家帶去的,由於人勤快,做事好,叢蘭認他做幹兒子。那個大戶萬般無奈找到這幹兒子,把包好的綠貓眼托他轉給叢蘭夫人,另給家仆不菲答謝費。家仆收了東西,想啊,他給的答謝費能頂一年工錢了,轉送這禮物當是何等貴、貴重,偷偷打開包層,看到幽綠鋥亮的綠貓眼,動了邪念,心想這寶貝賣了幾、幾輩子享清福,還當什麽家仆。於是帶著綠貓眼跑回了文登,住在鄉下一親戚家,後來醉酒露白,被人毒死,綠貓眼又易主。到了明朝,綠貓眼輾轉流落至文、文登營一個富戶手中,這富戶也沒見過世麵,知道是個寶貝,但不知底細。其子在文登營當個小軍官,一心想著高升,有一次登州府總指揮戚繼光過來巡察防務,富戶把綠貓眼包入發、發麵包子中,用食盒裝了,讓兒子送給戚……戚繼光,並叮囑有個蓋、蓋了花印的包子戚大人一定要自己吃了,而且吃的時候要小心別、別硌了牙。戚繼光哪知其意,隻想或是海菜餡恐有貝殼未揀幹淨。巡防至墩前村的烽火台,戚繼光把食盒賞、賞給了獨自當班的井氏兵弁……”

王冰愣看著張文彬:“你這是扯八卦呀?就是說那什麽綠貓眼現在落在井掌櫃手裏,那他還開什麽羊湯館?遭罪受氣的。盡編瞎話!”張文彬急道:“我、我本來忘了這事,你你你非得讓我想起來,這是叢鏡月說的,瞎編也得賴、賴他。他他還說當時姓井的正餓得要命,戚大人一行剛離去,他就狼吞虎咽吃、吃包子,那綠貓眼卡在喉嚨噎著了,就、就沒命了……埋在墩前村……”王冰忽地起身下炕,有些生氣地說:“你酒醒了沒?回你營房睡去吧!”張文彬咕噥著“是你逼、逼我說的!”起身離去。